《那个病秧子又在算命了》 第1章 《那个病秧子又在算命了》作者:狐狸不吃鱼【完结】 文案: 青枫城里坐了个病秧子,一手纸傀之术出神入化,算卦卜术更是能预知福祸,看清旁人命数。 医尘雪见过的人中,任何人的命数他都能窥见一星半点,唯独一个司故渊,他怎么也看不到这个人的命格。 他给不少人算过命,后来这些人死的死疯的疯,活得稳稳当当的没几个,最能耐的一个就是司故渊,和他躺到了一张榻上去。 但医尘雪不信,有人会当他这样的人如珍似宝。 他对司故渊说:“上仙,你我有缘。” 人人都知,这位病秧子一句“你我有缘”就能把人送得归了西。 司故渊也知道,于是找人打了副棺椁。 但医尘雪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转眸问他:“多出来的半边位置是谁的?” 司故渊面无表情:“你的。” “……” 别问,问就是感动。 后来医尘雪灵识不稳,变回了手掌大小的纸人,行径越加放肆。 今日扯人领子,明日钻人衣袍,后日就能断了上仙半截头发。 上仙将人箍在指间,冷生生地看着他。 “你想与世长辞,是么。” 医尘雪:…… 威胁归威胁,你别捏我。 —— 医尘雪少年时骄狂肆意,锋芒太露,死过一次后多了稳重,成了一阁之主。 人人都道这是件美谈。 只有司故渊,在见到死而复生的医尘雪时,眼里的心疼就再也藏不住,亏了夜色才没让医尘雪察觉。 他本是站在山巅的人,跌落之后再崛起,人人只看见他此后的光风霁月,只有司故渊把那个破碎的他捡起来,仔仔细细养了好几个春秋。 世人最爱看他跌落 可司故渊要他站在顶端,别落下一点儿伤 【只会算命的“弱鸡”x毒舌一生的“穷逼”】 ◆1v1,he,不虐 内容标签:强强 仙侠修真 重生 玄学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医尘雪,司故渊 ┃ 配角:玄鹤 ┃ 其它:he 一句话简介:算命吗?算没那种 立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第一卷 羁鸟恋旧林 第1章 出棺 东芜,烬原。 四面环山,峭壁勾连,正中央是皴裂的地面,像是大旱了许多年,了无生气,甚至于枯木横生,无从见绿。 风卷着细沙和枯枝滚了几下,有半截枯枝撞上了什么,停住了。 日光沉落,浮在半透明的冰棺上,能隐约看到棺中躺了一个人。 烬原遍地干裂,本是个极度缺水的地儿,头顶飞过只禽鸟说不准都冒着气,偏生这冰棺能安安稳稳地停放在正中,与周遭的暑热格格不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护着它。 不过冰棺自己是没法知道为什么的。 冰棺里的人也不知道。 医尘雪醒来的时候脑子里就是这两个念头。 他大抵是在冰棺里躺得太久了,睁开眼的时候还不怎么适应隔着冰面泻下来的天光,便干脆又闭了眼。 这一闭没了外界的干扰,他脑子就清楚了不少,逐渐意识到了几件事。 第一件事,他记得自己好像是死了,现在这种情况应该算是诈尸。 第二件事,他体内的灵力所剩无几了。 第三件事,他好像有点想不起来一些事了。 这几件事不知道哪件对他的打击更大一点,医尘雪就这么闭着眼躺了很久,直到鸦声响在头顶,他才睁了眼,眸光直直地瞥扫过去,看见了悬在头顶上方的灵符。 是用来镇他的么? 医尘雪这么想着,伸出去的手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是在犹豫什么,但不过眨眼的功夫,他手指就又动了动。 他手刚伸过去,都还没挨着灵符的边,那灵符便像是退避三舍般,往后缩了一段距离,活像是被谁欺负了。 “……” 来个人作证是符先动的手。 他手指往前又探了几分,这回那灵符简直如临大敌,退都不退了,就地把自己焚了个干干净净。 医尘雪:“……” 有没有人管? 这变故实在太不寻常,医尘雪手还僵在半空中没个落点,举了会儿便觉得有些酸,蜷了下手指,整只手都给收回来了。 灵符没了看起来是件好事,可这冰棺要怎么开? 既然是用来关他的,总不至于能从里面打开。 他这么想着,顿时便反应过来觉得自己是应该失落的。他这一觉醒来竟然是躺在棺材里,比金丝笼里的鸟雀还要差些,连个投食的人都没有。 但他确实又失落不起来。 相反,他有点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做什么,就这么躺着,脑子里有些空。 他盯着冰面里的那张脸,曲着手指碰了下自己的脸。很凉。 但不只是在冰棺里躺太久的缘故,应该还有别的。 虽然不知道隔了多久,但他确确实实是死过一次,杀他的人…… 有点多,有些记得,有些只有个模糊的面孔,记不起来名姓了。 不过这些倒无关紧要,更重要的是他忘了把他塞进这个冰棺的人是谁,让他活过来的人又是谁? 他只能隐约回想起来一个模糊的身影,身量很高,就站在冰棺前,对着他伸出了手。 第2章 说来也很怪,他记不起来那人的模样,却清楚地记得那人腕间的筋骨匀长,手指的骨节清晰好看,伸过来的时候似是蜷着食指碰了下他的唇。 对,碰唇。 这一点医尘雪自己也很奇怪,常理来说碰脸碰头都很正常,但碰唇便让人很难想通缘由。在他的认知里,得是关系亲近的人才能碰唇。至于亲近到什么程度,他也不确定。 而在他的记忆里,关系亲近一些的人里好像也没谁碰过他的唇。 也许有,但他不记得,就先假定为没有吧。 医尘雪思绪拉得有点远,甚至认认真真地想了会儿有没有人碰过他的唇,但没想起来,也就只能作罢了。 不过至少有一点是能基本确定的,伸手碰他唇的人与让他死而复生的人是同一个,只是此人目的何为,是要救他还是利用他,眼下他也想不明白。 他名声算不上太好,和他深交的人记忆里似乎也没有,许是围剿他的人里出了个胆子大的,想将他炼成傀儡也有可能。 思及此处,医尘雪便将手指举到了眼前来,前前后后转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自说自话地评价道:“还真是……挺白的。” 和白骨都不相上下了。 *** 大约是躺久了,天光有些晃眼的缘故,医尘雪有点想坐起来伸展一下四肢,五指便贴上了头顶的冰面。因着手上本来就没什么温度,触碰过去时也没感受到多大凉意,所以医尘雪还算是镇定。 但被他指尖抵着的冰面就不太镇定了。 只听“嗞啦——”一声,沿着他指尖抵着的地方,冰面出现了一条裂纹,接着是更多的裂纹,密密麻麻,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清晰的碎裂声。 出于下意识的反应,医尘雪双手挡在了脸前。他以为碎裂的冰块会砸下来,但没有,他闭了下眼就因为好奇又睁了眼,透过指缝看见了……山? 虽然这山看起来挺荒的,但应该是山没错。 先前隔着半透明的冰面,他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一片灰黄,现在却是没有任何阻碍地看到了那些勾连的山脉。 他有些不信地伸了手,这回指尖没有触碰到冰面,反是感受到了风。 这多少有些太过不寻常,先是灵符自焚,再是冰面诡异消失,就好像这些东西都不是为了困住他,而只是在等他醒来。 这种猜想只存在了一瞬就被推翻,灵符绝大可能是那些剿杀他的人布下来为了镇住他的,冰棺也是为了锁住他仅存的一丝残魂,巴不得他死得彻底一些再彻底一些的人,哪里会专门设这些东西等他醒过来。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时间过了太久,这些镇着他的术法不怎么顶用了。 也不知道是谁布下的,这么脆,连他轻轻碰一下都经不住。 好在是有件让人高兴点的事,他能踏出这困了他不知多久的冰棺,去外面走一走了。 但大抵是第一次用这具躯壳,还不太适应,医尘雪走起路来身形总是晃的,不怎么稳。 不过这磨合的时间没有太久,忽略他身上冲天的病气,他看起来俨然像一个正常人了。 他从前在东芜也是声名鹊起的傀师,靠一手纸傀之术混得风生水起,得罪人的事没少干,活得潇洒恣意,想不到如今自己反倒成了任人操纵的纸傀,不用众人围剿,当年杀他的人里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轻而易举要了他的命。 该说是因果报应,从前太过张扬,往后便只能处处小心,苟且偷生。 烬原的路他不认得,哪个方向通向哪里他也不知道,他只是随意捡了条道往前走,入目皆是黄沙枯枝。 要走去哪里呢? 医尘雪想,他似乎无处可去,也无人可寻。 正当他茫然地停住脚步时,狂风忽然卷起黄沙,他不得不用衣袖遮住大半张脸,想挡一挡这凛冽的热风。但这幅孱弱病躯到底是不顶用的,他滚倒在脏污的泥尘里,不过一瞬便灰头土脸,与刚才躺在冰棺里一尘不染的人大相径庭。 医尘雪认命般地摊了一只手,就这么躺在干裂的土地上,另一只手的小臂遮着眼睛。 他几乎像个穷途末路等死的人了。 可是等死也是会无聊的。医尘雪微微偏了脸,露出来一只眼睛看向远处—— 沙尘、干热、贫瘠,这些字眼都太过荒凉,因此那株白梅出现在医尘雪视野里的时候,他眼里那些茫然一下子便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讶以及某些更复杂的东西。 枯木逢春,大抵便是如此了。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祝阅读愉快,感谢各位~ 第2章 奇怪 东芜之地,盛产纸傀,其中最大的一方势力当属何乌城的白下门。 不只是弟子众多的缘故,还因为白下门出了不少顶尖的傀师,且白下门的门主便是东芜首屈一指的傀师,据说还和傀师这一脉的祖师爷有些渊源,受过祖师爷亲徒的启蒙和教导。 这放在人杰地灵的东芜可当得上是一件美谈,和祖师爷沾亲带故的,放在谁身上都得吹个几十年,更何况这位门主自己也争气,愣是让这个传闻传了几百年都还没死绝。 若不是积德行善的美名在外,只怕各方势力早就忍不住暗戳戳地算计他了。 这位门主姓温,单名一个常字,人自带威严,但却是个好相与的,在哪里都有受过他恩惠的人,因此提起来人人脸上都是敬意,路过他的石像时都得给他嗑个大的。 第3章 不过也有例外。 例外姓甚名谁,音容相貌如何,外界一概不知,只听说过青枫城主这个名头。 说来也是件奇事,东芜以白下门为尊,各方势力来往频繁,私下里多多少少都有结伴搭伙的,唯独青枫城,同谁都没有明面上的结盟,也没谁敢轻易去招惹。 没人敢,也是有前车之鉴的缘故。 青枫立城不过一年,按理来说根基不稳,在东芜立不住脚,但耐不住有好奇的人在,或明或暗地派人去打探虚实,但回来的人没一个完好无损的,多多少少都挂了彩,且都收到了同一个警告—— 一个尚未成型的纸傀。 说是纸傀,其实在普通人看来也就是一个小小的纸片裁成的小人。 特别的一点的是,小人有鼻子有眼,身上写了“安分”两个字。 而在纸人落到那些门派执掌人的手中时,不过一瞬便自焚成青灰,顺带在他们手心留下了一个印记。 那印记是个泛着金光的“罚”字,不少人吓得当场白了脸。 那个印记并不常见,但厉害点的人却都是在古书上见过的。 有了这个印记,无论走到哪里都得提心吊胆地活着,因为不知道下一瞬间自己的头颅还会不会挂在自己脖子上。 不过奇怪的是,这印记只留了几日便自己淡化消失了。 但威慑还在,至此便少有人再去打探青枫城内部的虚实,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各方势力都会避着点青枫,不拉拢,但也不排挤。 至今,这位青枫城主都没在外人面前露过面,各方想尽了由头去下帖子,无一例外都被驳了回来,连白下门的帖子都没能幸免。 由此大家也都知道,这位青枫城主若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便是真的有几分本事。而显然所有人都更倾向于后者。 不过虽说如此,但青枫从来没主动找过谁的麻烦,这也让人抓不着错处,因此人人忌惮,却也有几分敬意在,不至于真的为敌。 *** 东芜多有邪祟,最为安稳的便是由裴家执掌的椿都,其次便是青枫,即便夜里出行也少有出事的时候,这也是为何平常百姓总爱在此落户的原因。 这些落户的人里正好有个特殊的,便是几年前从冰棺里爬出来的医尘雪。 医尘雪平生两大喜好,一是白梅,二是吃。青枫处处是白梅,又有美食之城的名声在外,两样都占了,医尘雪自然是要来的。 此间,他正提着新买的花糕走在铺满夜色的长街上。 约摸是棺材里躺太久了,没好好看够这人间的风光,医尘雪养成了视线四处乱飘的毛病。 而这一飘还真让他飘到了点东西。 挂着布条的府门上,端端正正站了个人。那人身形颀长劲瘦,墨发束得很高,因为背对的原因,医尘雪看不见他的面容。 倏尔,那人便动了下,飞到了另一个屋檐上去。 医尘雪眸光闪动,张唇嘟哝了一句:“会飞啊……” 他说得很小声,但屋顶的人却好似听见了一般,侧身看了过来,正正和医尘雪对上视线。 不知是屋顶不平整的原因还是什么,医尘雪看见那人身形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下一刻,那人便跳下房檐,直直地走了过来。 这位置有些偏,白日里都不怎么有人过,现下就医尘雪一个人,很明显那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医尘雪捏着袖里的纸人,看着那人往自己的方向过来,披星戴月的,惹得他愣了下神。 这番模样,一点儿也不像是攀人屋顶的飞贼吧…… 距离近了,那人的面容便逐渐清晰起来,眸色深黑,下颔线清晰锋利,眉眼之间带着天然的冷感,衬着夜色就有种生人勿近的感觉。 正因如此,医尘雪才会觉得这人现在的行为不合常理。 哪有生人勿进还主动向生人靠近的…… 那人在两步之外停下来,盯着医尘雪看了会儿,却迟迟没有开口的意思。 医尘雪贴着纸人的手指紧了下,忽地弯着嘴角笑了下道:“道长,我只是路过。” 此人虽面冷,但看起来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想来不会将他怎么样。 他从前爱凑热闹,但现在没了灵力,自保都成问题,已经过了出头冒尖的时候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医尘雪先开口便是想把自己摘出去,至于这人到底要做什么,与他也无关。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对面的人微眯了下眼,而后偏了下脸,将眸光隐在了夜色里。刚好是医尘雪看不到的角度。 “?” “道长,我长得很吓人吗?” “没有。”那人转过头来,嗓音有些冷,“你方才为何盯着我看?” 医尘雪有些想笑:“我好奇心重,你又站这么高,我一眼看过去就只看到你了,你说我能怎么办?” 他说得煞有其事,摊手的动作也极为熟稔,司故渊静默着看了他一会儿,又问:“只为这个?” 他盯着医尘雪的眼睛,似是不信医尘雪说的理由。 照医尘雪如今的性子,这种时候本该顺着他的话应一句“是,就为这个”。 但对面人的目光即便在黑夜里也显得太过直白,医尘雪很轻地眯了下眼,居然有点想避开对方的盯视,而等他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视线已经溜到了别处去。 第4章 他重新抬了眼看向司故渊,敛着笑意的同时偏了下头。 “道长,你好生奇怪。” “我只是想知道你盯着我看的原因,奇怪在哪?”司故渊神情依然是冷的。 “哪里都很奇怪。”医尘雪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胆子,和一个半夜爬人屋顶的人顶着月亮理论,“会飞却攀人房檐,问我原因却像是刻意引着我说话。” “你并不认得我。”司故渊驳他。 “是,我们不认识,若不是第一次见,我都要怀疑你别有所图了。” 不认识,自然就没有什么刻意引话的说法,只能是医尘雪自己的臆想。 “你刚才,看到我飞了?”司故渊又问。 “看到了。”医尘雪点了下头,“唔……道长要因为这个灭口吗?” 问是这么问,但也没这么想过,毕竟对面人给他的感觉是真的没什么恶意,这大概也是他敢离一个不知来路的陌生人这么近的原因。 “所以是因为这个?”对方大抵也知道只是玩笑,没答,反倒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医尘雪愣住,没反应过来。 “因为这个,”那人重复道,“所以盯着我看。” 他语气几乎算得上耐心,只是医尘雪光留意话的内容去了,眸光往外散了下,像在思索,又像是单纯走了个很浅的神。他视线往上移了下,又看向对面的人道:“这么说也不算错。” “所以真的是因为这个。”这回是完全肯定的语气。 “也许吧。”医尘雪说。 “我要确切的回答。”对方又道。 医尘雪盯着他,片刻才问:“非要听我亲口承认么?” “是。”那人没有一点犹豫,“你亲口说的,可信度会更高一点。” 医尘雪眯了眸子,突然转身想走。这人一直都在引着他亲口说出来一些他其实不是很乐意去提及的事,这种感觉有点奇怪,还有点……熟悉? “道长,我们素昧平生,可你是否对我太在意了些。”他轻轻扭了下头,眼缝里的光此刻显得有些晦暗,“我说了我只是路过,可道长你似乎不大乐意我只是路过?”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对面的人似乎也垂了眼,直到他说完了才又眨了下眼,抬了眼皮朝他看过来:“你既说是素昧平生,又何必有这些无谓的猜想?” 是,这些说到底都是他的猜想,拿不出能佐证的东西来。 可他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尤其是目光触及眼前人的视线时,那种感觉就愈加强烈。 终于,医尘雪又道:“道长,你好生奇怪。” “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一遍了。” 没料到他这么直接,医尘雪没忍住笑了声,连连点头道:“是说过一遍了,可我想不出来更好的形容了。” “你想飞吗?”那人突然问。 医尘雪其实不是个太迟钝的人,但这次他依然有些没反应过来。 归根究底,他觉得这位道长说话似乎真的不考虑前因后果。 而习惯了考虑前因后果的医尘雪眨了好几下眼,确认自己没听错后,牵着嘴角笑了下道:“不想。” “嗯。”那人轻微地点了下头,朝医尘雪走过来。 下一瞬,医尘雪只觉腰间一紧,双脚便离了地。 耳畔有风声,衣袍都跟着翻飞。医尘雪又受不得冷,下意识头便往没风的地儿靠了点。 这没风的地方无名无姓,仅仅只是一个人的肩颈。 “???” 医尘雪在一片风声里凌乱了一会儿,稍稍回了神。 他刚才好像说的是不想飞…… 第3章 聋的 “道长,你聋吗?” 医尘雪双脚落了地,才抬起脸很认真地问了这句话。 那人半垂着眼也在看他,只是视线落的地方似乎不太对,并没有和他对视。 倏尔,那人皱了眉道:“你脸好白……” 这话医尘雪听过不止一次,通常后面还会跟上一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问这话的人形形色色,有萍水相逢的路人,也有找他算命的亏心人,还有他常带在身边,脑子不太灵光的纸傀,但总言之,这些人问他脸怎么这么白的用意都是单纯的关心和担忧。 所以在搂着他的人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医尘雪有些后悔他问的那句“道长,你聋吗”。 但这份良心的谴责没有持续太久,医尘雪听见了司故渊的后半句话—— 你脸好白。 “像个死人。” 医尘雪:“……” 他快不认识“愧疚”两个字了。 他们先前站在陈府外,有夜色有凉月,距离也不似现在这般近,那人看不清他的皮肤白不白,但这会儿他们站在陈府的院子里,有灯烛照着,又离得近,对方眼睫交错的光影都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是肤色。 这么一想,医尘雪便觉得这惊为天人的八个字对方不是忍到现在才说,而是现在才看清…… “道长,你既不瞎,也应当不聋吧?”亏得医尘雪这会儿还笑得出来,“我说了我不想飞。” “你的神情不像是不想。” “可我说了不想。” “但你心里想。” “……” 医尘雪想再驳点什么,对方又道:“我帮了你,你当谢我。” 第5章 “???” “又不是我让你带我飞的。” 医尘雪说完这句话就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对……” 他从一开始的不想飞到现在的否认帮忙,其实算是间接承认了自己想飞。 这个人分明一直在引导着他的话! “道长……”医尘雪上上下下把人看了个遍,“你究竟想做什么?” “积德行善。” 他语气太过板正,和“积德行善”四个字一点儿也不搭,反显得有些好笑。 医尘雪手指抵着唇,笑着便轻咳了两声,衬着满脸的病色,活像是命不久矣。 他自己大概也知道,所以抬头时看见那人正好移开视线,便道:“道长放心,我这病不传染。” “我知道。”那人应了一声。 “那你避什么不敢看我?”医尘雪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唇边这时是带了笑的。他似乎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了。 那人看向他,又是板正的语气:“疾,私也,未经允许不可探。” “不可探……”医尘雪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垂了眸,片刻才评了句无关痛痒的话,“这说法可真新鲜。” “不新,很久以前便有人说过。” “谁?” 医尘雪抬头看他,那人却移开了视线,又将眸光藏进了夜色。 半晌,医尘雪听见他道:“一位故人。” “故人啊……”医尘雪没再问下去,这说法已经是很委婉地拒绝回答了,他倒不至于非要探究别人的过往。 这时医尘雪才分心去看这个院子的模样—— 院里种了白梅,但现下不是开花的时节,枯枝残叶的显得有些荒凉,更何况处处又都飘着白绫,便更觉得了无生气。 医尘雪虽然来青枫没有多久,但多多少少听过些传闻。 南子巷的陈家有一位出了名的温润公子,叫陈宣。 这陈二公子温厚良善,待人极好,又因是家中独子,被陈氏夫妇捧在手心里长大,锦衣玉食养着,诗书画卷伴着,长成了如今芝兰玉树的模样,做媒的人家都快将门槛踏破了。陈家大公子自小夭折,陈氏夫妇就剩下这么个儿子,费尽心思才为他寻了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司家的独女——司兰卿。 二人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父母又都是故交,家宴常常都会互相下帖,小的两个每逢被带去凑热闹也总是坐在一块儿,说是金童玉女也不为过。 大抵是日久生情,到了年纪便都有了相同的心思,况且司家小姐知书达理,陈二公子又温润如玉,双方父母也没什么可反对的,商定后便找人做了媒,定下了良辰吉日。 可惜娇养的公子小姐也难得一生顺遂。 司家小姐还没抬入陈府,滔天的火光便将大红灯笼烧了个干净,连带着陈府上下十几条人命,其中便有陈宣的爹娘。 无端横祸之下,满心欢喜终成难言大悲,而凤冠霞帔也注定配不了白布丧衣。 只是两小无猜走到情深,实在难舍。那司家小姐掀了盖头,柔弱身躯站在人声鼎沸之中,说愿意等他…… 外人谈及都是唏嘘不已,说这陈二公子命苦,说司家小姐忠贞。 但总有好事之人,他们喜欢站在暗处点火。 司家小姐命格孤煞,克死了公婆,害了陈氏一家。这样的说法不知来源,却流传在高门深巷。司氏夫妇哪里舍得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女儿受这般委屈,便私底下去给女儿物色良配,可原先有意向司家提亲的人这时却都没了回信,个个避之不及。 如此,另外一个说法便又渐渐传了出来,说是司家小姐愿意等陈二公子,根本不是因为忘不了陈二公子,而是知晓自己命里带煞,觅不到别的良缘佳配,这才要赖着陈二公子不放。 流言无处可寻,无法抑断。偏生这陈二公子也信了这样的荒谬说法,亲自上门去司府将婚事给退了,白纸黑字,字字句句,都说司家小姐不堪为良配,此生不愿复见。 司家小姐承受不住打击,当即便病了一场,现如今还躺在榻上生死难料,而这陈二公子却是一次也没有去探望过她。 医尘雪不是什么好事的人,对外来的传闻多是听了两耳朵便不会深究,但这次却是有些特殊,这与司家小姐命格孤煞的说法有些关联。 他从冰棺里出来后,身上的灵力连一个小小的术法都维持不了,便改修了卜术。大抵又因为这方面有些天分,竟修到了能无意中窥见别人命格的地步。 所以他是真想见见这司家小姐,看看她是否真如传闻里那般,命不好。 医尘雪想得正出神,忽然感觉有人碰了下他的肩膀,转头时正好看到旁边的人曲着两根手指,换了个方向往前一指—— 视线跟着移过去,医尘雪看见了不远处的一点火光。 “道长,跑吗?”医尘雪想要避开这桩麻烦事,却又苦于灵力不济,也只好指望旁边能飞檐走壁的这位。 但司故渊似乎是瞧不上他见祸就躲的反应,偏了下脸,往前走了两步挡在了他身前。 虽然不跑,但还是会护一下他。应该是这个意思吧,医尘雪想。 迎面来的有三个人,手里都提了灯烛。为首的小厮有些眼力见,瞧见二人的装束不似寻常小贼,举了手里的灯笼照过来,看见了司故渊的模样后才问道:“你们是何人?” 第6章 他灯烛一直举着,昏黄的火光隔着宣纸透出来,医尘雪本来下意识要抬袖挡一挡,抬到一半才发觉那光没有刺到眼睛,大半都被前面人的肩背挡住了。 “我是傀师。” 医尘雪还没来得及细想那巧合到有些讲究的站位,便因为这句话抬了眼。 傀师啊…… 医尘雪手指轻触了下额间,又再次看向眼前的人。 难怪这么有底气,人来了也不肯跑,原来又是个玩纸的。 傀师在东芜其实不稀罕,甚至于很常见,但不管是走到何处,只要有傀师这个名头挂着,人人都会礼敬三分。 这主要源于白下门那位行善积德的门主,做的好事太多,给傀师的名声镀了金,导致普通百姓遇到傀师总是感恩戴德。 傀师除邪祟,这是几乎人人都知道的事,那小厮听了司故渊的身份,心中便也有了猜测,转头对身边的另一人道:“去锦园请公子来。” 那小厮点了下头,提着灯烛便拐进了长廊。 “二位勿怪。” 大抵是觉得把人这么晾在院子里不大好,为首的那个小厮便赔了个礼,“府上近来事多,大小事都是我家公子做主,还请两位稍待片刻。” 司故渊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没理人。那小厮被盯得心里发毛,又怕惹怒了这位傀师,一时也不敢再说话。 医尘雪心中叹了口气,这小厮忌惮着傀师这个身份,却也不能擅自替自家公子做主,左右都是惹不起的人,也是难为得很。 他从司故渊身侧绕上前来,对那小厮道:“不妨事,我们等着便是了。” 那小厮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却又不放心地看向司故渊,似乎是还有所顾忌。 约摸是某位道长周身气压太低,相衬之下,满脸病色的医尘雪说的话实在没有说服力。 但医尘雪这会儿偏较真:“我说的话算数,他听我的。” 说着便看向司故渊,等他的回应。 两个人的视线碰在一块儿,映着烛火,院内轻风压白梅,二人置若罔闻。司故渊在这片静谧里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轻“嗯”了一声。 第4章 装晕 那小厮总算松了口气,手里挑着的灯笼跟着偏了下,刚好把照在医尘雪脸上的烛光收了去。医尘雪这时才听到白梅枝桠碰撞在一起的声响,脸上也有了风吹过的凉意。 他清醒了些,反应过来这位萍水相逢的道长会顺着他的话应那一声,多半是因为看他满脸病色,才稍稍迁就了他。 夜里不比白日,凉意深重,医尘雪站了会儿便忍不住咳起来,都是虚咳,听着并不严重,但次数多了也惹眼,别说是他旁边这位,就连对面站着的两个小厮都看了他好几眼,估摸也是在想他一个大男人身子骨怎么弱成这样。 “还要多久?” 先开口的却是看起来最站得住的那位,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医尘雪顿时就受了点慰藉。看吧,等不起的又不止他一个人。 那小厮瞧着医尘雪面善,多看几眼倒不会有什么事,若是医尘雪问的这话他倒还好回,劝着再多等一会儿就是。偏偏现下开口的是另一个面冷的,他便有些怵:“这……还劳烦二位再等等,想来是我家公子事多,给绊住了。” “再等等吧。”医尘雪在这种小事上容易心软,替那小厮解了围,却又忍不住笑,“看把人吓成什么样了。” 司故渊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几人在风里又站了好一会儿,也没谁说话,时不时医尘雪咳嗽的声音就响起来,昭示着这院内确实站了几个活人。 某一刻,医尘雪放了虚握着抵唇的手指,在晃眼的烛光里抬眼看向司故渊:“道长,你总看我做什么?” “你咳得很频繁。” “所以?” “我好奇心重。” “……” “这话听着耳熟,道长,你总这么捡别人说过的话说吗?” 司故渊面不改色问他:“只许你一个人好奇心重?” 医尘雪哭笑不得,他都有些敬佩这人,说话不管真假,光是气势上就占了上风。 “道长,你自己信这话吗?” “你不信吗?还是说,先前你盯着我看不是因为好奇心重。”司故渊稍稍侧了身,和他对视着。 医尘雪扯着嘴角笑得很勉强:“……我信。” 他们说话的功夫,长廊那边终于拐过来一片光亮,走在前面的人身量高一些,后面是先前去叫人的小厮,提灯跟在那人身后。 对面的两个小厮回头见了来人,便都退到了一边去,躬身冲走过来的那人行礼,叫了声“二公子”。 那二公子侧着点了下头,算作回应,看着倒是如传闻中那般温润如玉,对下人也亲和。 但大抵是家中丧事的缘故,他脸上没什么笑意。 “二位久等了。”陈宣朝他们一拜,礼数倒是很足。他抬起头来,略带疑问道,“我听底下人说,二位是来帮我府上驱除邪祟的?” “是。”某位道长惜字如金。 好在这陈二公子性子温和,又问:“那这邪祟从何而来,可除干净了?” 司故渊盯着他,视线从他额心扫过,声音很冷:“心有妄念,邪祟自然生。” 这几年傀师在东芜受敬畏,心高气傲是必然的,但司故渊说话的语气也太刺人,饶是那陈二公子再温和的性子,也有些接不下去话。 第7章 眼见气氛实在太僵,医尘雪只好站了出来,朝对方作了个礼:“陈公子,实在对不住,我们未经允许便擅自入府,叨扰了。” “我身旁这位说话直了些,却也是真话,府上这邪祟可不一般啊。”他拖着长音,“一时半会儿怕是除不干净,陈公子可否留我们宿一日?待府上邪祟消了,我们也好安心离开。” “这怎么行……” 先前为首的小厮没忍住要说些什么,被陈宣抬手止了。 “让二位留下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恕陈某直言,二位所言真假难辨,邪祟有无也全凭二位一张嘴说,加之府上近来事多,无力也无心再应对别的闲事,实在不敢留二位宿在府上。” 赶人的话说得这么委婉也算是费心,况且又说得在理,让人难以反驳。 医尘雪自己倒是无所谓,他就是一路过的,不是非要留在这陈府不可,但他旁边这位道长明显就是冲着陈府来的,怎么会甘心就这么离开? 他偏头看了眼身侧的人,对方紧锁着眉,似是在思量些什么。 罢了。 医尘雪移了步子,看在这人带他飞了一次的份上,帮这个忙也不是不行。 他走近了些,自己找好了站位的角度,手往司故渊的肩膀伸过去。在另外几人眼里,他这个动作只像是要安慰人,似是要劝司故渊离开。 就连司故渊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还没等到那只手落在他肩上,医尘雪整个人就先倒了下来。 司故渊变了脸色,伸手接住了倒下来的人,感受到不似常人的重量时,隐没在衣袍下的手指微颤了下。 他垂眸想去看那人的脸,垂在他肩上的手却往里勾了一下他的后颈。 “记得谢我。”响在他耳边的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却带了点玩闹的笑意。 司故渊这才松了口气,抬眼看向对面的几人,语气板正:“对不住,他旧疾犯了。” *** 桌上摆了些吃食,还放着一贴方方正正的纸包,装的是医尘雪先前买的花糕。 司故渊看了眼榻上装晕的人,又看了眼那花糕,唇角轻微弯了下。 那种时候还想着把东西悄摸地塞他怀里护着,果真还是个爱吃的性子。 医尘雪这会儿装得起劲,连眼也不睁,屋内虽然有烛火照着,他面色还是显得有些苍白,这么躺着活是个病秧子。 那陈二公子也是瞧见他满脸病色,才会信了司故渊胡诌的旧疾复发的说法。而那两个小厮更是亲眼见了他弱不禁风,时不时便要咳嗽的模样,自然也怀疑不了什么。 “醒了。”他额上忽然落下来两根手指,轻敲了下,“你躺得倒是安详。” “安详?”医尘雪被这个说法噎了一下,他睁开眼,看见坐到榻边的人敛着眸也在看他。 “道长,你就是这么说话谢人的?” 司故渊默了片刻,张唇蹦出来两个毫无感情的字:“多谢。” “不客气。”医尘雪学着他的语气,礼尚往来回了一句。 司故渊:“……” “你想我怎么谢你?” “唔……”医尘雪坐了起来,侧倚着榻沿。他勾了唇,眉眼带笑,“先有诚意地说句谢谢来听听。” 司故渊冷着脸:“换一个。” 医尘雪:“都不犹豫一下再拒绝吗?” “不需要。”司故渊看着他,“你知道我不会答应。” 医尘雪看了他会儿,认真问他:“道长,你是怎么做到又有趣又无趣的?” 知道对方必然不会答他的话,医尘雪指了下桌子:“我饿了,帮我拿下花糕,当是谢我了。” 花糕递过来时,纸包已经被人细心地摊开了,医尘雪怔了下,又笑起来。 “拿我的东西谢我,道长,你可是独一份。” “吃我递的东西,你也是独一份。”司故渊面无表情地回他。 简言之,你该知足了。 他就这么举着花糕站在榻前,医尘雪吃一块拿一块,拿到第三块时便忍不住笑了:“道长,你这么举着不累吗?” 说完后便看到了司故渊略微疑惑的神情,他突然反应过来,他下意识按照自己的身体状况去评判司故渊的行为了,可对方是傀师,有灵力傍身,怎么会连举个东西都叫累。 他真是病秧子做久了,便觉得谁都和他一样孱弱了。 “我忘了……” 他刚要解释一下,司故渊却打断他的话道:“是有些累。” 说着便把花糕往前递了递,示意医尘雪拿着。 但医尘雪被他弄得愣了神,等花糕塞到自己手里时都还是有些懵,看了看花糕又看了看人,连话都没想好怎么说。 “你……我……”他犹犹豫豫半天,憋出来一句废话,“你做什么?” “不是你问我累不累的?”司故渊也看着他,“我说累。” 医尘雪眨了下眼,似是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半晌才闷闷地“哦”了一声,咬了口手里的花糕。 “真听见了?”司故渊看他还在走神,问了一句。 医尘雪心不在焉:“听到了……” 本以为话题就此结束,不多时他耳上却传来丝热意。 也不知是不是在那冰棺里躺久了的缘故,他身上总是凉的,所以触着温热的东西时就会格外敏感,耳朵又偏是裸露的部分,没隔着衣物,那人的手指就这么落下来,在他耳朵边缘轻轻按了一下。 第8章 医尘雪自认不是个容易害羞的人,但登时他就感觉自己耳朵发起烫来。他几乎是极为震惊地抬了头:“你做什么?!” “我看看。”司故渊淡定地收回手指,将罪魁祸手背到了身后。 医尘雪皱着眉:“看什么?” “看你耳朵受伤没有。” “?” 受伤? 医尘雪第一反应就是摸了下自己的耳朵:“我什么时候受伤……” 话说一半,他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向站着的人:“你——!” 这人是在怀疑他耳朵不好使!甚至到了明目张胆上手摸的地步!! 第5章 灵符 屋内司故渊布了阵,闹出多大动静来外面也听不到,但医尘雪却只是生着闷气,没有要和司故渊动手的意思。 他吃完花糕填了肚子,从袖里取了个纸人出来,又在桌案上拿了笔,给纸人添上五官。 他画得认真,眉眼尤其画得好看,口鼻却显得有些潦草,最后依着习惯在额上画了个印记。 那印记瞧不出什么名堂,没有什么参照,只是随手绘的形状,他每次做纸傀时都会下意识画上这么个印记。 不只是他,厉害点的傀师在做纸傀时都喜欢添上个特殊的印记,算是留名,也向别人彰显自己的傀术。不过这类印记模样都是固定的,一来是为了好辨认,二来画着也方便。但医尘雪的印记却很少有重复的,形状总是当时想到什么就画什么了。 所以他一直觉得,他在纸傀额上留下印记的原因和传闻里的说法兴许是不一样的,只是他忘的东西有点多,对于外界的认知大都来源于传闻,对于印记一事实在没什么头绪。 “你画这印记,什么说法?”他头顶突然落下来一句询问。 医尘雪原就因为这人拐弯抹角说他耳朵不好使的事生气,这会儿当事人先开了口就有些示好的意味,医尘雪气瞬间消了大半。 他微仰起头来:“道长,你是傀师,这印记什么说法还用问我?” 司故渊没看他,目光直直落在那个印记上:“也有例外。” 他垂眸时眼睑投下来浓长的阴影,眼里的冷感被遮住了大半,显得人温和了不少。 烛光晃开一片时,医尘雪正抬着头看他,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可等到他想抓住那点熟悉的感觉细细想一想时,却又什么都想不到了。 无奈,他闭了下眼,把脑子里乱成一团的念头掐掉,问道:“你怎么就确定我是例外?” 然后他就看见这人倾了身,指尖落在那个印记上,侧了脸朝他看过来,声音响在他耳边。 “这个,不像名姓。” 傀师的印记形状,有借花借草的,但容易弄混,因此绝大多数的印记都和傀师本人的名姓有关。而医尘雪向来是随手就画,有时是花,有时是叶,也有潦草勾上几笔的时候,和名姓相差甚远。司故渊有此一问并不奇怪,但医尘雪并不想顺着他的话承认。 “我的名姓有些特殊,道长不认得罢了。” “不是。”司故渊却摇了头,“再特殊的名姓,也不会这么不讲究。” “不讲究?”医尘雪歪了下头,没听明白,“除了和名姓相关,傀师这印记还有别的讲究?” 他疑惑的神情不假,司故渊却沉默了良久。 而后用了他认为最委婉的说法道:“你这个不大好看。” 医尘雪自动将这句话转换成“你这个有点丑”,而后直接气笑了。他重新抽了一个纸人出来摊在桌案上,把坐的位置让了出来:“道长,你来,画一个好看的我瞧瞧。” “我很久不画了,手生。”司故渊拒了他。 “很久?” 医尘雪语气几乎算得上惊奇,只是因为身体弱的原因,所以声音听起来依然很轻。 其实也不怪他有这种反应,纸傀之术近百年来一直是傀师的看家本领,为了精进,大多傀师每日都要画上不少纸傀,像司故渊这样很久不画的,满东芜只怕找不出几个来。 “你真是傀师?” 医尘雪显然是不太相信他刚才所说的,“道长,别是为了拒我随口胡诌吧?” 司故渊也没躲他的视线,平静道:“实话。” “那你最后一次画,是什么时候?” 医尘雪看他的眼神带着探究,司故渊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地却没答话,默了片刻才说:“五年前。” 他这时敛着眸,并没有在看医尘雪,眼眸被眼婕的阴影遮住大半,半边脸映着微光,衬得他人都有些落寞了。 “哦。”医尘雪盯着他,过了会儿才移开视线。 这人只说了个时间,显然是不愿意细说,况且看他这幅样子,那大抵是桩伤心事。 刨根问底不是医尘雪的习惯,他没再问。他撩了衣摆坐下来,又开始摆弄起先前画好的纸人来。 不多时,那纸人便站在了桌案上,试探着迈出了一只脚,刚开始走时还有些不稳,但很快就能又蹦又跳的了。 纸傀学东西总是比人快上很多。 “去吧。”医尘雪弯着食指,在纸人额上轻轻叩了一下,那纸人便熟练地跳下了桌案,又攀上窗台,从窗缝里钻出去了。 司故渊从纸人消失那处收回视线:“送它出去,做什么用的?” 第9章 医尘雪扬眉冲他一笑:“报平安。” 他出来太久,阁里那些人若是一直瞧不见他,只怕要把青枫翻个底朝天。这纸人去传个话,也好免那些人担心他。 司故渊也没有问别的,只“嗯”了一声。但很奇怪,医尘雪居然从这个普通的单字里听出了一点放心的意味。 两个刚见面的陌生人,放的哪门子心? 医尘雪突然有些纠结自己“耳朵不好使”的真实性,但没等他想明白,就又听见那人的声音,从稍远的地方传过来:“我出去一会儿,你待在这里别出去,有事可唤我。” 医尘雪抬了眼,看见他已经走到了门前去,正侧着身看他。 “我怎么唤你?” “桌上的灵符。”医尘雪跟着他的指引低头看去,桌案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张符纸,画得歪歪扭扭的,看着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司故渊接着道,“你烧了它,我能听见。” 等人走了,医尘雪才捏起其中一张灵符翻来覆去地打量。 符纸这种东西,稍入门的傀师都会画,作用千奇百怪,但归根究底和驱除邪祟都沾点边,像他手里这张只是为了唤人的却很少见。 符文的走向不太规整,不像是傀师常画的那种,更像是……自创? 医尘雪虽然不算是傀师,不管驱除邪祟、□□减祸的事,但对于纸傀和灵符却很了解,见过的多,画过的也多。 因为这两个旁支都不费灵力。 不过他学灵符也有个弊端,就是只能画不能用。越是灵力强盛的傀师,催动灵符时产生的威力便越大。若是医尘雪,最多只能让那符飘起来。 然后沉默对手…… 因此医尘雪画的灵符,大多都是塞给流苏和知鸢,或是阁里的其他人,他自己留着的反倒是些又古怪又没什么用的,不费灵力,但能讨个趣。 这么看来,那人给他的这灵符,和他自己留着玩的那些倒有些像。 医尘雪重新执笔,给先前取出来的另一个纸人画了五官,在画印记时笔尖顿了下,似是没想到什么好的图样,便照着那灵符上的纹路随便描了几笔。 纸人在桌案上跳着,没过会儿便从另一边的窗缝里溜了出去。 医尘雪这时才注意到,前后放出去的两个纸人钻的窗缝虽然不是同一个,但留着的空间都很小。他扫了一眼别的窗棂,果然也是几乎关严实了的,透不进来什么风。 一个人待着未免无聊,医尘雪把屋里的陈设来来回回看了两三遍,桌上的吃食已经冷了,没人动过。他忽然想起来,先前的花糕一块也没有分出去,也不知那人饿了没有。 火烛烧了大半,还没见着人回来。 医尘雪撑着脑袋,目光游移,最后视线落在了那几张灵符上。 说是烧了能唤人,但他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倒也不是没有机会问,只是他不好问名字,问了便难免要自报家门,医尘雪这个名字在东芜又太过特殊,不能说,若是胡编一个名字搪塞过去,未免显得不大公平,干脆便没问。 不过究竟是怎么个唤法呢? 医尘雪盯着符纸,眸光亮了下。 这灵符可有好几张呢…… 第6章 纸人 陈家在青枫算得上高门大户,虽然遭了灾祸,但那火烧得却很有讲究,愣是没碰着陈二公子院子里的一点墙皮。 司故渊沿着弯弯绕绕的石子路寻过去,给自己施了个藏身的小术法,提着灯烛走过的小厮感到身侧有冷风扫过,回头看去时却不见人,想到话本里鬼魂索命的说法,那小厮缩了下脖子,脚下的速度也快了不少。 一路畅通无阻,司故渊转了大半个陈府,抬头时瞧见了“锦园”二字。 他记着先前那小厮提过这两个字,应是那陈公子的住处。 院子里灯火通明,窗格子里都还亮着,他倚着院墙站了会儿,分出去的灵识没探到什么特别的,抬了脚便要往别处去。 但这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走出来一个没见过的生面孔,看起来年纪和那陈公子一般大,身量也差不多,穿着打扮不像是府上的小厮。他身后跟着一个人,起初被挡着,走了几步露了脸,正是先前同他们说话的那位陈公子。 司故渊往两人的额上都扫了一眼,眉梢挑了下,忽然想到了被他留在屋里的人,想必很乐意凑这个热闹。 出了院门,司故渊往下一处去,却在林荫道上突然停了下,手往虚空一抓,某个鬼鬼祟祟跟了他一路的纸人就被捏在了指间。 看着纸人额上似曾相识的鬼画符印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被抓包的纸人多多少少继承了主人的意志,挣扎了几下,见挣脱不开,便干脆瘫了手脚,头也耷拉在司故渊手指上,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模样。 按司故渊平时的性子,这纸人定然是连条完整的胳膊都剩不下,就地焚个干净最是可能,但此刻他盯着那任他拿捏的纸人默了片刻,却只是叹了下气,而后将那纸人放在了自己肩上。 纸人摇摇晃晃地站稳,似是对自己死里逃生的状况还没怎么弄明白,又忌惮着自己的生死被人攥在手里,好半天才敢扒着司故渊肩头稳住身形。 见司故渊没有要把它丢下去的意思,那纸人胆子还越发大了些,往司故渊脖颈处又靠了一点,时不时就往前探个头看一看。 第10章 “别乱动。”司故渊被那股痒意弄得有些心猿意马,甚至走错了路,他不得不捏了下肩上的纸人,“不想变成一堆灰回去见你家主子的话,最好安分一点。” 还未化形的纸傀最怕的便是火,听到司故渊说要将它给烧了,那纸人立刻便老实了,扒在司故渊肩头动一下都小心翼翼。 又因为怕司故渊把它给扔下去,便死死扣着司故渊衣领不放。但终归是纸做的,使再大的力也像是挠痒撩拨。 司故渊算是知道了,这纸人性子随了主人,想一出是一出,一会儿扒脖颈一会儿扯衣服的,怎么都是消停不了的,因此他偏头看着躲在他肩后缩着脑袋只露出眉眼的纸人,终究没再说什么。 大半个陈府都被他逛完了,却没再发现什么异样,想着出来的时间也够久了,该回去了,但他脚下才刚掉了个头,便看见不远处亮起了火光。 偌大的府邸有火光本来不是什么稀奇事,那处却一闪一闪的,似是有什么人挑着灯烛在走,隐约还能听到点说话声。 那纸人通灵性,登时手便朝那个方向指去,示意司故渊过去看看。 不过人已经先它一步动了,还没看到正脸,瞥到背影便能大致认出来,是先前在锦园门口的那两位。 两个人背对着司故渊,火光忽明忽暗,也看不大清衣物颜色,一时也不好辨认他们谁是谁。 但这不是要紧的,司故渊无意深究。 而他确实也没有深究的机会了。 他才刚往前走了点,便感知到灵符的异动。而与此同时,背对着他的两人忽然有一人转了头,在他消失的后一瞬,视线正好投落在他站过的那个位置。 “你在看什么?”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来,透着些许疑惑。 “没什么,看错了,走吧。” 此刻说话的人正是被小厮唤作“二公子”的那人,只是此刻他语调并不温和,反透着些许冷淡。 *** 医尘雪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颇为无辜地眨了几下眼,心里有些发虚。 “你这符……” 司故渊没接话,只盯着他。 “挺灵验的。说出现就出现了。” 司故渊没应声。 医尘雪尴尬地笑了两声,没话找话:“你还把它带回来了啊?” 一直不吱声的某人终于有了反应,余光扫了一眼肩上的纸人。 “让它回来的人不是我。” 又是两声笑,医尘雪头一次笑得这么难捱。他要是早知道是这么个唤法,手就不会这么闲不住了。 “它好像挺喜欢你的,黏你那么紧。”医尘雪试图缓和气氛。 可司故渊没给他机会:“它只是怕死。” “哈。”医尘雪往后捎了点距离,他们挨得太近,他几乎有点儿喘不过来气了。 “哈哈。”没有感情地笑着,目光散乱地飘着,医尘雪向来很少这么手足无措过。 “你刚才……”医尘雪总算找到了个像样的话题,“是在找东西吗?” 毕竟是亲手画出来的纸人,还是能有些感应的,他知道司故渊跑遍了大半个陈府。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是嘛?” 医尘雪刚要松口气,又听他道:“差一点。” 至于这个差一点,差的是哪一点,不用说医尘雪也知道。 “……那还真是可惜啊。”医尘雪转了头,实在没法心安理得地跟人对视下去了。 “真是对不住了,道长。我也没想到你那灵符这么管用,才刚沾了火星子,你人就同我贴在一起了。” 他手上比划了下,又用双手合十来表现两个人刚才的距离究竟有多近。 也不知是他说的哪个字或是哪个动作惹着司故渊了,人不自在地咳了声,也偏了头,说出来的话更是大发慈悲。 “无妨,你这一烧也帮了我,不是全无用处。” 他这么一说,医尘雪也想起来了。他将司故渊召回来的时候,似乎还有别的人在场。 “是那个陈公子?”医尘雪凑近问他。 “嗯,他刚巧转了头。” “这么说,他差点就看到你了?” “嗯。”又开始惜字如金了。 医尘雪来了兴致,故意又挨近了点去看他的神情:“道长,你这么厉害,也会害怕被人看见吗?” “不是。” 司故渊这次回答得很干脆,“我不厉害,也不怕他。” “不信的话,你可以探一探。” 他说着还真把手伸过来了,就这么摊着,不像是说着玩的。 医尘雪愣了下,瞬间明白了他这话的重点是在“我不厉害”四个字上,觉得又好笑又无奈。 “道长啊……” 我真不好意思戳穿你。 怎么会有人这么板板正正说出一句假话,却又满心希望别人认为是真的呢? 医尘雪盯着他手心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无奈。 他伸出两根手指点在了司故渊手心,玩笑般道:“道长亲邀,盛情难却,那我就勉为其难探一探吧。” 第7章 命格 修卜术者,心性阔,对于世间之事大多看得很开,小到生离,大到死别,都是能置一眼便不再管顾的。 说得不好听点,担得上“冷淡”两个字。 第11章 医尘雪卜术修得精,于冷淡之中常会生出另一种情绪来。 世人俗称悲悯。 卜术只是傀术的旁支,却也是最特别的一支,因为前尘难改,往后难问,却又常常有预料,有意或无意之时窥见他人命格。 医尘雪轻易不窥人命格,但若是有了肢体上的接触,想不窥见也难。 他指尖触到司故渊手心时,先是怔了下,手指也跟着蜷缩了一下。他抬起头来对上此人的眼眸,看见了对方眼中那一丝莫名其妙的期待。 医尘雪轻“啊”了一声,诧异地叫了一声:“道长!” 他声音不大,却还是让司故渊心跳漏了一拍。他想“嗯”一声,嗓子却是哑的,他低咳了声,唇动了动问:“怎么了?” “道长……”医尘雪皱着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司故渊看着他,平静的眸子后面隐匿着少见的一丝慌乱。他问了第二遍:“怎么了?” 他的不安其实藏得很好,但就是藏得太好,医尘雪一眼便能瞧出来不对劲。他见这个人的第一眼起,就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一本正经地,装不紧张。 医尘雪长叹一口气:“道长啊……” 这声“道长”的停顿太长,不乏有卖弄关子的意味。司故渊终于没忍住拧了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没什么。”医尘雪收了还贴着他手心的两根手指,朝他笑了下,“只是有些惊讶,道长看起来这么厉害的一个人,身体竟没比我这个将死之人强到哪儿去。” 他语气像是玩笑,司故渊却放了不少心,拢了衣袖,拧着的眉也平展了不少。 “我从未说过我厉害,是你期许太高了。” 医尘雪置之一笑,难得的没否认他这话。 在陈府大门外时,他一眼瞥见这人立于屋檐,身长肩阔,披了半边冷月就那么站着,下意识便将他归在了深不可测的那一类。而如今他亲手探出来这人体内灵力不多,灵识也不怎么稳。当事人也大方承认了自己不厉害的事实。 但医尘雪是一个字也不信。 *** 司家小姐病重的消息传得满街都是,医尘雪在一闲阁里也听了两耳朵,知晓司家夫妇遍寻名医想给女儿治病,甚至各种歪门邪道的法子都试了,又是驱邪又是祈福的,整个司府上下折腾得不得安宁,连下人都怨声载道的。 而若是论到歪门邪道,卜术自然是沾边的。普通百姓不怎么信这个,但总有死马当活马医的想要碰碰运气。 而这一碰,便碰到了医尘雪的身上。 青枫城里见过、认识医尘雪的人很少,但听过的却多,几乎是提起来就会有人接话。 “噢,那个算命的病秧子啊。” 诚然,医尘雪在青枫的名声确实不算好,但他自己听久了也觉得这话没说错。 会算命,病秧子,这很医尘雪。 至于为何出名,说来也有些不得已的缘故。 他从前就不是个擅长收敛的性子,甚至张扬到人人对他咬牙切齿的地步,那时他总笑得出来,对于那些看不惯他却又拿他没有办法的人,医尘雪几乎是有些恶趣味的,喜欢看他们脸上的神情,讥讽的、仇恨的、愤怒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不过现在就不太一样了,他于五年前被诛杀在烬原,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不算完整的命,又在冰棺里睡了这么些年,一下子从长街上明亮张扬的少年,变成了只能拖着孱弱病躯蝇营狗苟的病秧子,心性想不开阔也难。 如今,只想寡淡过一生罢了。 但大抵还是性子里那点大逆不道的东西没被磨干净,他终究闲不住爱瞧热闹,上了青枫城没几天就给路边的人算了一卦,又十分巧合的算得太有准头,以至于后来找他算命的人便多了起来。 他虽修卜术,但却不喜给人算命,因为其间参杂的东西太深太复杂,三言两语难说清,又总是有许多不得已和放不下,教人不敢问,却又想知道。 医尘雪不大喜欢,把别人的命挂在自己嘴边下个或真或假的定论,那样太没重量,堪比蜉蝣。 因此,他只给一些有缘人算命,且常常只算些小事,收取少量的财物钱帛,当下便不知逛去哪个小巷买吃的去了。 *** 司家夫妇求上门来时,恰逢天凉,医尘雪坐在院内,拢了衣袖盖住手炉,正囫囵打着浅盹,眼睛很浅地闭着。 他是听到点动静的,这才没有真的睡着,还留了神去听走进来的人说话。 想是知道院内有人,两个人说话都压着声音,不吵,混着鸟雀的声响也不怎么真切,但医尘雪半梦半醒,却一句不落地听了个全。 “找他……真的有用么?” 是一个男音,稍微厚重。 医尘雪听了这话时眼眸微动,但没睁开。 他其实觉得有些好笑。 来找他算命的人总是这般半信半疑,信的一半也并不是真的信他,不过是心存侥幸罢了,给自己寻了一点虚无缥缈的安慰。 另一道声音响起来,有几分无奈:“还能有什么法子?只能求他了。待会儿见了人,你可不许说什么歪门邪术的字眼,莫让人家听了不高兴,不愿意帮忙。” 那男音应道:“知道了,我且记着呢。” 他们一路走来,低声说着话,不算长的石子路却好似走了很久,医尘雪甚至觉得自己做了一笼半清梦。 第12章 那对夫妇停下来时,对望了一眼,却没有谁先开口。 医尘雪长长的眼缝里漏出来微光,眼尾挂着很浅的笑意。 外传一闲阁里坐了个会算命的病秧子,虽不见真容,但不少人都以为会是个年过半百,又命不久矣的老头,谁曾想竟不是。他知道这二人是被他吓到了。 这样的神情他见怪不怪了,干脆彻底睁了眼,稍微坐得端正了些。 “二位请坐吧,既是有事相求,便不必如此拘谨,否则一会儿可就不好开口了。” 他说话温声温气的,却总是带着点儿冷淡疏离,看起来不过二十几的年纪,竟让人想到了“沧桑”两个字眼。 现下又是白日,医尘雪病气冲天的模样被人瞧了个清楚,司家夫妇脸上神情都好看不到哪儿去。 这么一个病秧子,连自己都治不好,又怎么救得了他们的女儿呢? 不过这些话自不会当面说给医尘雪听,二人只是对视了一眼,一脸的苦色。 “先生,还请救救小女吧。” 虽是不知求的人有用无用,但那妇人言辞却极为诚恳,“若是先生能救小女,我们夫妇二人便是倾家荡产,也定会报答先生的恩情。” 大约是想到了床榻上病重的女儿,她说着便红了眼眶,又知道是在别人的院子里不好这般哭诉,就偏了脸去抹眼泪。 她旁边站着的男人将她揽入怀中,也跟着眨了几下眼忍住酸意,看向医尘雪道:“先生,我们说到底不过是普通百姓,虽然也拜神礼佛,但对于命格这种事……向来是不怎么信的,只是眼下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这才求到先生这里来,还恳请先生帮帮我们吧。” 医尘雪仔细听他们说完,笑着点了下头。 这对夫妇还真是不怎么善言辞的,不过倒有一个难得的好处。实在诚恳。 明明不信外面传的那些说法,却还是求到了他这里来,如今亲眼见到了他这病秧子的模样,却还是要求,还求得这样恳切。 “没有别的法子。”医尘雪重复了一遍这话,问道,“是什么说法?” 人人都说司家小姐病重,司家夫妇遍寻名医终不得愈,病急乱投医之时也请了道士做过几场法事,半月里去寺里祈福的次数比往年一整年还要多,却都不顶什么用,那位小姐的病情就是不见好转。 不过若只是因为这个,这两位不信算命的大抵是不会求到他这里来的,多半是有什么别的缘由。 “先生……”那妇人堪堪站稳,眼睛还红着,却有些倔强地支着身子。 “我们夫妇既求到先生这里来,便也不瞒先生了。如先生所说,小女的病情……”她似是在想一个合适的说法,停了片刻才接着说,“比起前几日来,实在有些不对劲。” 难怪。 医尘雪点了点头,和这些邪门的东西沾了边,才想起来有他这么个人。他将眉轻轻一挑:“怎么个不对劲?” “不对劲”这种字眼很容易就能和怪力乱神联系在一起,每逢遇到这种事医尘雪总是兴致很高。他很爱凑这种热闹。 “小女她……”那妇人难以启齿,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人。 那男人便接过话头,道:“从前几日起,小女的脸就开始变得奇怪起来,我们原以为是她病重的缘故,但昨日……”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情景,眼里闪过一丝惊恐。 “小女的眼睛突然不见了一只。” 医尘雪捧着手炉的动作一顿,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眼睛。 还好,还在。 他于是问:“能细说一下经过吗?” 第8章 大恩 这细说起来是桩费力的事,医尘雪召了流苏来,给司家夫妇添了新茶。他自己喝的则是温酒。 他这身体风吹都带晃的,按理来说得好好将养着,酒也是要少沾的。但他从前喝酒喝习惯了,闻着酒香便有些心痒,总是忍不住偷喝。 他身边的两个纸傀,一个叫流苏,一个叫知鸢,虽都比他厉害得多,但在喝酒这件事上也管不住他,便只能放纵着。不能从医尘雪身上下手,便只能打起酒本身的主意来。 寻常酒水伤身,知鸢便自己采制材料酿酒,用的是早春的雪水和白梅,混着别的性温和的东西,来来回回试了几十种,才酿出来如今这能解馋却不伤身的清酒。医尘雪给取了个故作文雅的名字,叫半春眠。 至于这名字的来头,便是他喝多了这酒容易犯困。 正因为这个,他听司家夫妇说话的时候,晃酒杯的频率比平时多了些,视线也不落在上面,唇沾杯的次数很少。 总归是件有人很看重的事,因为贪酒误了说不过去。 *** 司家这位小姐,自那陈二公子上门退婚当日便一病不起,郁郁寡欢,时常以泪洗面,人也日渐消瘦,虚弱得像个纸人一样。 父母瞧着女儿这副模样自然是心疼,但好在司兰卿虽然只能成日卧榻,也还是吊着一口气,他们也能有时间去寻救人的新法子。 偏生前几日,司兰卿的面容愈发苍白,一整日也说不了两句话,连睁眼的时间都不超过半个时辰。说得不好听,便是将死之人,气数将尽。 更令人费解的是,司兰卿的左眼竟一日比一日淡了。 并非是她的眼睛看不见东西,而是旁人看不清她的眼睛了。 第13章 一开始只是细微的变化,瞧不出什么来,只让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昨日进去照顾的丫头惨叫着跌出门来,把挑灯的小厮吓着了,惊动了大半个司府。 司兰卿没了一只眼睛。 更诡异的是,她脸上和身边都没留下血迹,那只左眼就像是不曾存在过一般,凭空消失了。 这番情形之下,司家夫妇哪里还坐得住,又想起传闻里命格孤煞的说法,便更加惶恐不安。 又逢家里的小厮听说过一闲阁里那位算命很准的病秧子,夫妇二人这才求到了医尘雪这里来。 不过…… “你们听说我算命准,那可曾听过,找我算命的人里,如今活得稳稳当当的没几个?” 医尘雪笑意盈盈地问着。若说这两位听过这后半句话却还来求他帮忙,他是不信的,多半是那出主意的仆从受利欲驱使,想从中捞点好处,若是事成了司家夫妇必然对他感恩戴德,若是不成,于他也没有什么损失,左右不过是一场可有可无的赌注罢了。只是可怜了这夫妇二人,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上面了。 “先生……我们……”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又都看向医尘雪,显然是因为医尘雪刚才的话有些手足无措了。 他们本就不信“算命”一说,可家中小厮将一闲阁里的这位仙人说得天花乱坠,他们这才求上门来,可如今这位仙人的神情不似玩笑,亲口告诉他们找他算命的人没什么好下场。 那妇人急得快要哭出来,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道:“先生!你可以改写命格的……可以的,对吗?” 像是怕医尘雪会否认,她用力点了几下头,自顾自道:“是这样,没错的,一定没错的……” 她猛地抬起来看向医尘雪:“就算我女儿命格不好,你也一定有法子救她,先生,你有法子的!” 她情绪起伏很大,声音也时而细小如蚊,时而强硬高厉,视线总聚焦不到一处,散乱地飘忽着。男人将她揽在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 医尘雪静静看着这场变故,眼里始终是淡漠的柔和。 他不是没有感触,只是修了卜术后,他见这些苦难见得太多,刚开始还会眼睛发酸,久而久之便演变成了现在的平静无波。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缘由—— 他无能为力。 男人看着怀里宛如得了疯病的妻子,眼里的湿意越来越重:“先生……我们……我们真的没有法子了,求您,帮帮我们吧!” 而立之年的两个人,本应看着女儿风光出嫁了却一桩心头事,如今却两鬓斑白,愁容满面,仿若半只脚踏进了棺材。 “先生……” 见医尘雪不为所动,那男人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忽然将怀中的人推开了一点,让她自己站稳,而后自己掀了衣摆,作势便要跪下去。 但他双膝还未触地,便有股力道撑住了他的腿,让他无法再继续往下跪去。他低头看去,两个纸人正躬身用脊背支撑着他的膝盖。 “先生……这是?” 夫妇二人眼中都有讶色,纸傀之术在东芜盛行他们是知道的,但听说和亲眼见到又是两回事。看起来脆弱不堪的纸人,却能承受住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谈起来都是件奇事,更何况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待到人站稳,那两个半人高的纸人便又缩小回手掌大小,一齐飘进了医尘雪衣袖里。 医尘雪拢了下衣袖盖住手腕,微微抬了眼:“我算命,向来不受别人跪拜。” 他话音未落,夫妇二人皆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话的言外之意,脸上的神情立时由悲转喜,那妇人哭肿了的眼终于有了点笑意。 夫妇二人极为感激地看着医尘雪:“多谢先生!” 医尘雪其实不大忍心告诉他们自己没有多少把握,司家小姐的面他虽没见过,但这事听来不同寻常,他没有灵力傍身,若是太棘手,只怕自己也难全身而退。 他于是道:“不一定能成。”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互相点了下头,朝医尘雪一拜:“成不成都谢谢先生了,先生愿意帮忙,于我们已是大恩了。” 第9章 物件 陈司两家的姻缘是从青梅竹马走到水到渠成,也是门当户对,司府的富贵并不比陈家差到哪里去。医尘雪应了司家夫妇上门给司兰卿卜算命格,把流苏也带上了。 小少年不喜说话,只安静地跟在医尘雪身侧,身量比医尘雪矮了不少,看起来就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孩。 但截然相反,他是照顾人的那个。 “有些凉了。” 医尘雪前脚刚入了司家的门槛,后手便转身将手里的手炉塞给了流苏。流苏接了,用灵力焐热后拉了拉他的袖子:“雪哥哥,手炉,好了。” 流苏是医尘雪亲手做的纸傀,化形时出了点问题,因此总习惯说一些短字短词,性子也养得有些闷闷的,不大讨喜。 这种情况换了别的傀师多半都会另做一个,但那时的医尘雪盯着这个说话不利索的小少年,竟然生出了点同病相怜的心境,又恰逢路边的流苏开了满树,便给他取了“流苏”这么个名,一直养到了如今。 *** 司家夫妇亲自到门口来迎人。他们先前在一闲阁里是见过流苏的,虽然不知医尘雪带个十几岁的小孩来能顶什么用,但也没问,都是客客气气地将人迎进来。 第14章 医尘雪身体不好,走得慢,夫妇二人也没催促,反是转过头对他道:“小女的屋子稍远些,先生受累了。” “不妨事。”医尘雪说着,眼角那点笑意此刻却显得特别不真诚。 他其实不大喜欢别人这么顾着他,太刻意了,总让他想起些不好的事。 但这些他不会同人多解释什么,司家夫妇于他不过是一面之缘,还没到需要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的地步,因此他只一句“不妨事”敷衍过去,便垂了眸继续走自己的路,显得兴致不高。 司家夫妇也没在意这些细微的变化,只以为是他病弱的缘故,便专心在前面带路。 他们进了司兰卿的院子后,走两步便能见到一个仆从,一眼望去满院都是乌泱泱的人头,但都只守在院内,进了主屋便只有两个丫头守着。 医尘雪站在屏风后,伸手挡了下直愣愣要往前走的流苏,又对夫妇二人道:“夫人先进去瞧一眼,若是方便了再唤我们进去便可。” 两个丫头跟着司夫人进去了,没过多久其中一个便出来了,侧着身往前伸了手:“先生请。” 早前已经知道司兰卿没了一只眼睛,亲眼看到时医尘雪便没有太惊讶,只是微微抬了眼。 司兰卿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唇上也没有什么血色。她此时睡着了,右眼安静地阖着,左眼的位置是空的,只剩下人皮,仿若那只眼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这副样子落在谁的眼里都担得上“怪异”两个字,司家夫妇和那两个丫头是看多了才不怎么怕,医尘雪头一次见,却也没有避让,眼里连一丝讶色也寻不到。 这种反应并不是为了安司家夫妇的心刻意装出来的,他是真的不怕。 寻常人会怕会躲,可他修卜术,见此情景想到的只有“苦难”二字。 他知道这是一场无妄之灾。 她本该有大好良缘,一生顺遂。 医尘雪盯着司兰卿的脸看了很久,站在一旁的几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司夫人将手里的帕子攥得极紧,两个丫头也是面色紧张地看着。 直到医尘雪敛眸,轻微动了下肩膀,有了松弛的迹象,司夫人才开口问:“先生,小女她……命格究竟如何?” 她眉间愁容始终未消,看着医尘雪的神情满是紧张。 医尘雪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明明不信一些东西,却又害怕这些东西。这是人的软弱,却也是人的强大之处。 医尘雪笑了笑,道:“命格孤煞的说法,二位不必信。” 夫妇二人悬了大半月的心终于得以落下,相互对望着不知说什么好,那妇人更是喜极而泣:“多谢先生。那小女的病,先生可有什么法子?” 医尘雪的视线依然落在司兰卿脸上:“再等等。” 他说再等等,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榻上的人便有点动静。 不知是梦魇还是什么,司兰卿极为难受地蹙着眉,蜷缩着翻来覆去,但始终闭着眼,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司家夫妇心疼女儿,求救般看向医尘雪:“先生,这……” 医尘雪摆了下手:“无妨,不受罪的,过会儿就好了。” 如他所说,司兰卿这番状况雷声大雨点小,没过会儿就渐渐松了眉,又转入了熟睡的状态。 “她可有什么常带在身上的物件?”医尘雪视线这时才离开司兰卿的脸,又补上一句,“现在也带着的。” “物件?”夫妇二人显然没弄明白医尘雪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珠钗戴着不方便,早早就卸干净了,小女如今身上也没带什么物件。”司夫人仔细回想着女儿平时的穿戴,但一无所获,只能又看向医尘雪,有些为难,“先生为何这么问?” 不等医尘雪说话,另一个细微的声音响了起来—— “有、有的。” 接了话的是旁边站着的丫头,看起来和司兰卿年纪相仿。 医尘雪眼里没规矩,并没觉得这丫头开口有什么不妥,当即便问她:“你说,是什么?” “一个玉坠子,小姐她放在枕下,是……”那丫头似是有什么顾忌,放小了声音说,“是陈二公子那日送来的。” 听她的语气,不难猜到“那日”是哪一日,至于这个“送”,不过也是客气委婉点的说法。那陈二公子亲自上门来退婚,连司兰卿送他的玉坠都给退回来了,偏司兰卿不信那人会负她,将这坠子整日整日地收着放在身边,独守着那点儿回忆缠绵病榻,不得解脱。 医尘雪看着她道:“劳烦你取出来我看一看。” 那丫头往司家夫妇的方向看了一眼,等他们点了头才走上前来。医尘雪给她让了位置,自己抱着手炉站到了一旁去。 玉坠子是白色的,外形是人面相,用红绳串着,单这么看着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医尘雪试着掂了掂重量,张了张唇正想说点什么,被外面进来的小厮打断了。 那小厮面色有些慌张,尤其是在看到医尘雪时,神情几乎算得上为难。他朝司家夫妇行了礼才道:“外面来了位傀师,说是……” 不知怎么的,他停了下,往医尘雪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后者唇边带笑,才继续说完后面的话:“他说能救小姐。” 哦…… 医尘雪了然,来抢饭碗的,难怪那小厮用那种眼神瞄了他好几眼。 第15章 傀师在东芜的地位谈得上尊贵,若是不把人请进来,万一外头来的是个脾气不好的,这一得罪了说不准司家就惹上了大麻烦。可若是要将人请进来,被正儿八经求来的医尘雪还坐在这儿呢。 这事换了谁都为难,好在医尘雪也不是什么计较的人,他先司家夫妇开了口:“正好,多个人也多个指望。” 当事人开了口,司家夫妇便赶紧让那小厮去请人。 旁人不如医尘雪脚程那么慢,没过多久小厮便领着那位傀师来了,医尘雪才隔着屏风瞥见一块苍烟色的衣角,眉就很轻地挑了下。 第10章 你管 “好巧啊,道长。” 医尘雪抱着手炉,肩背靠着木柱,头稍微偏着,耳边的那缕墨发垂在肩上,衬得整个人有些懒散, “我一听来的是位傀师,便觉得该是你,还真是。”他是瞎话张口就来,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道长,你这次也是来除邪祟吗?正好,你来看看这个坠子,我道行浅,瞧不出来这其中的玄机。” 他说着便腾出一只手来,两根手指勾着红绳,将那坠子往前递了递,动作幅度不大,但那坠子还是晃了几下。 司故渊盯视着他,把他那点儿讨好的心思猜了个彻底。 他本可以拒了这桩算计,可视线触及司兰卿时,又忽然抬了手,手心朝上似是要去接那个坠子。但没等医尘雪松手,他便蜷了下手指,改道去勾缠在医尘雪手指上的红绳。 两个人的手指难免要触碰,虽只是一瞬的事,却叫医尘雪难得地发了愣。 他偏脸看向司故渊,后者倒是镇定自若,正垂眸端详着手上的玉坠子。 压下心头那点儿怪异的感觉,医尘雪也将视线投向那坠子。 只见那人勾着红绳的动作和他没多大区别,也是放在手心掂了掂重量,而后抬了眼,正对上医尘雪含笑的一双眸子。 没人会如医尘雪这般,一点也不避讳地盯着他看。 “是有古怪。”他平静道,像是在赞同谁的说法。 “道长慧眼。”医尘雪眼底笑意加深,又问,“究竟是何古怪?道长还清细说。” 司故渊微眯了下眼,思忖着他这装傻充愣的本事是从哪儿学来的,一时也没说话。而视线也顺理成章停在医尘雪身上,没移开。 医尘雪是打定了主意装糊涂,也不说话,笑眯眯地等着对方先开口。 屋内一片沉寂,想说话的不敢说,敢说的又不想说。 好在有个不是人的,又被医尘雪养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个子小却仗着胆子大,迈了两步站到两人中间,一脸不满:“你,不准看,雪哥哥。” 这断断续续的一句话不管是哪个字,在司故渊听来都格外刺耳,尤其是后面的那个称呼一出来,他一个不留神,差点将手里的坠子给捏碎了。 “你管?”某位傀师张口就火药味十足,“他归你管还是我归你管?” 流苏一下子被问得愣在原地,医尘雪是他主人,只有医尘雪管他的份,他是管不了医尘雪的。至于眼前这个人,他今日是第一次见,更是管不了。 似是知他心中所想,司故渊收了视线,道:“既然都不是,就别管。” 医尘雪饶有兴致地看这两个人斗嘴,虽然是单方面的碾压,但医尘雪看得还挺高兴。 流苏本来灵智就不太好,这会儿脑子更是转不过弯来,也觉得司故渊说的没错,可又觉得哪儿不对,但就是找不到话反驳。 最终,他收了挡在医尘雪身前的手,眼也不眨地盯着司故渊,评价道:“你,坏嘴巴。” 听到这话,医尘雪便想起来那日在陈家院子里,这人说他脸白像个死人的事,一下没忍住,手指抵着唇笑出了声。 说得对,这人就是个坏嘴巴。 但笑了没几声就咳起来,虽只是虚咳,他还是偏了脸,转头时正对上司故渊的视线,似是一直在盯着他看,神情同那日说他“脸好白”时一模一样。非常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总让人觉得是惊涛骇浪,是山海云雨,随时都会倾覆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医尘雪说不清自己为何会这样觉得,他问:“道长,你是在想我这病有多重吗?” 司故渊:“不是。” 正当医尘雪以为他的回答只有这两个字时,就听他道:“我在想怎么医。” 医尘雪一怔,忽然又笑开来。其实也不是真的觉得好笑,这笑里掺着的多是无奈。 哪里能医?哪里又能医得好? 自他从冰棺里出来,和他熟识的人里便从来没有谁问过他这病该怎么医,流苏和知鸢更是对他时不时的咳嗽习以为常,别说是问,就连想一想都没有过。 可今日,偏有这么一个人,如此认真地说在想怎么医他这满身的病。教他怎么还能镇定自若? “道长,你这人……”医尘雪笑了声才道,“好生奇怪。” “从陈家那次算起,这是你三次说这句话。”司故渊神情没怎么变,还是微敛着眸。 医尘雪笑着应:“嗯,是第三次。” “先生,你们说的陈家是……哪个陈家?” 问这话的是司夫人,姓陈的人千万家,可现如今提起陈家她先想到的必然只有那一家。 “南子巷,陈宣。”接话的是司故渊,一点儿也没避着的意思。 第16章 陈司两家虽是故交,但陈宣退婚的事在青枫闹得沸沸扬扬,自家女儿落得个克星的名声,再深的情分也难免生嫌隙。“陈家”二字留有余地,医尘雪本来可以敷衍过去,却没想到司故渊先他一步开了口,而且说得如此直白。 “陈家大火,难免要生邪祟的,他是傀师,见了邪祟便忍不住要除。” 祛除邪祟是傀师的天职,自祖师爷起便是如此,医尘雪这么找补倒也说得过去。 一听“邪祟”二字,司家夫妇的脸色就一言难尽起来,司夫人面有犹豫,却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所想:“陈家的大火,真的不寻常吗?” 她后面其实还有话,虽然没说,但医尘雪也不难猜出来,夫妇二人想问那场大火是不是同他们的女儿有关,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是司兰卿的命格孤煞,才害了陈家。 司故渊看了她一眼,平静道:“凡事皆有因果,与命格无关。” 大抵是司故渊看着不大好亲近的缘故,司夫人是看着医尘雪问的这话,可到头来先接话的偏偏是司故渊。 医尘雪点了头,顺着司故渊的话往下道:“陈家的大火寻常与否,又是因何生的邪祟,二位倒也不必深究,眼下最重要的,该是她才对。” 夫妇二人顺着医尘雪的视线望向床榻上的人,沉默了片刻,齐齐朝医尘雪和司故渊拜了一拜:“二位,还请救救小女。” “道长。”医尘雪有下没下地转着手炉,“你这么心善,就帮帮他们吧。” 司故渊也看着他:“你怎知我心善?” 医尘雪会心一笑:“猜的。” “猜得不准。” 他说完,也没有要等人回应的意思,摊开手心,将里面的玉坠子展露出来。 众人:“?” 医尘雪微挑了下眉。 这人动作还挺快,他甚至都没发现他是何时用的灵力。 第11章 供奉 只见某位傀师的手心里躺了个七零八碎的玉坠子,没人知道什么时候碎的,反正是碎了个彻底,还倒出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像是香灰。 寻常玉坠都是实的,这个坠子应是被人凿空了里面,才塞了这些香灰进去。 医尘雪道:“这坠子,你家小姐从哪儿得来的,你知道吗?” 被问的正是先前说过话的那个丫头,她看着医尘雪,有些迟疑地点了下头:“是我陪小姐去寺里求来的,后来送给了陈二公子,前些日子……陈公子又送了回来。” “嗯……”医尘雪思忖半天,抬了眼问,“道长,你怎么看?” “……” 司故渊拧了下眉,看着他。 你自己不说,让我说?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对峙半天医尘雪眼底的笑意也没退下去。司故渊喉结滚了一下,终于挪开了视线,朝向众人道:“这不是香灰,是纸灰。” “原来是纸灰啊。”医尘雪微微诧异。 司故渊闻声又看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 “这纸灰有什么用吗?”司家的人都不大懂这些,只以为是普通的纸灰,并不知道能有什么用。 司故渊半垂着眼,抬脚往外间的桌案去,一行人也跟着走出去。 “不只是纸灰。” 他将手心翻倒,纸灰和碎得不成形的坠子都落到了桌案上,散开一片,隐没在里面的东西也露了出来—— 黑黢黢的一小团,比红豆还稍小些,先前埋在纸灰里,不注意根本瞧不见。 医尘雪蹲下来,盯着那一小团东西看了一会儿,仰了头问身后的人:“这是什么?” 司故渊已经不知道这是这人今日第几次明知故问了。但就算不是说给医尘雪听,司家的这几个也是要听的,他于是曲着手指在桌案上敲了两下。 “蛊虫。” 话音落下的当口,那一小团圆黑的东西左右晃了几下,慢慢伸出了细长的步足。 司家的那两个丫头离得远,但瞧见那东西动了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其中一个丫头更是没忍住叫出了声,反应过来后又赶紧捂住了嘴。司夫人也是被人护在怀里,不敢靠得太近。 两厢对比之下,离得很近的另外两个人就平静得太不寻常了。司故渊顶着个傀师的身份,照他先前说的话应是早就知道纸灰里埋着这东西,没什么反应倒也说得过去。 可医尘雪也没反应就不对劲了,他问了司故渊好些问题,无非都是在表明他不知道坠子里有东西,不知道香灰其实是纸灰,更不知道纸灰里还埋着东西。 医尘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于是站了起来。 众人以为他是要说些什么,却见他脚步绕了半圈,整个人躲到了司故渊身后去。他指尖轻推了一下司故渊腰背,把人当成了挡箭牌。 “道长,这虫看着有些吓人,我害怕。” “……” 你再说一遍你害什么? 不只是司故渊,连平日里对医尘雪说的话深信不疑的流苏,此刻深黑的眼眸里都满是疑惑,歪了头去瞧医尘雪的神情。 这回司故渊盯着医尘雪看了很久,几次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只化成一句:“在我身后躲好,它碰不到你。” 这话多少有些许纵容的意味,医尘雪笑弯了眼:“道长,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司故渊:“……嗯。” 第17章 那蛊虫先前不动时只是黑黑的一小团,腿脚皆是蜷缩成团的,现如今步足尽数抻开来,个头竟有人的手掌那么大,看着骇人,司家的两个丫头躲得远远的,只敢紧挨在一起,时不时往这边看几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司夫人嗓音有些哑,大抵是被吓得不轻。女儿枕下日日夜夜放着这种东西,做父母的却什么都不知道,换了谁都难以接受。 知道医尘雪坚决会把问题再丢给他,司故渊便索性先开了口:“算是一种供奉。” 供奉这个词于谁都不陌生,最容易想到的便是石像、寺庙、香火一类的字眼,再就是祈福、跪拜、信仰,少有人会觉得这些词有什么不好。 但凡事有例外。 旧时有个习俗,大概是从千年前流传下来的,和傀师的那位祖师爷也有些关系。 傀师的诞生源于悯善之心,不是为自身,而是为护佑一方土地,替普通人消灾减祸,但此消彼长,傀师祛除邪祟,也会受到难以规避的反噬,因而各方都会为傀师立像,跪拜供奉,既是求自身平安顺遂,也是为傀师免除受到的反噬。 但这么一来也有个弊端,傀师众多,总不能替每个傀师都立像,因此各处所立的像大都是祖师爷的像,他是傀师的始祖,供奉他,福泽也能惠及后世傀师。 又因傀师多用符,所以供奉时烧的不是香灰,而是纸灰。 这种供奉的本意原是好的,但和蛊虫放在一起便不是什么好事了。 西池人擅蛊,饲养的蛊虫千奇百怪,能食灵力灵识,也能食人肉白骨,蛊师自己带在身边倒没什么,可放在普通人身上,蛊虫便不会这么安分了。 司故渊解释了供奉的由来,又道:“这蛊虫在坠子里待得越久,她的脸被吃得就越多。” “吃……”司家的人无不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司家夫妇望向床榻上的女儿,满眼皆是心疼。 每到夜时,司兰卿总是会蜷缩着身体翻来覆去,没一会儿就满头大汗,嘴里还喃喃着“好疼”一类的字眼,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他们本以为是女儿梦魇,如今想来,那分明是血肉被撕扯生吞时无论如何挣扎都不得解脱的痛苦。 司夫人强忍着泪水,求助地看向司故渊:“道长,你有法子……救救我女儿吗?” 司故渊却没答话,不知是在想什么,垂着眼,似是在看桌案上的蛊虫。可若是细看,便能发现他的眸光是从眼角泄出去的,正正落在他身后之人的衣角上。 他们站的位置左边正对着窗,那窗半开着透了风进来,医尘雪眯了下眸子,被吹得咳了几声。等他抬头时,眼前忽然罩上来一片苍烟色,是某位傀师的衣袍,但却不是后背了。 医尘雪眼里透出一丝疑惑来,这人又用那种眼神盯着他看了。每次他咳嗽时,抬眼总能正巧对上这人的视线。 “道长,看来你对我这病是真的很好奇啊。” 被抓包的人移了视线,没承认,也没否认。 医尘雪眼尾染上几分笑意,他转头对司家夫妇道:“二位放心,他若是没有法子,就不会不请自来了。” 司故渊依然没否认他的说法。 第12章 问话 司家人被司故渊一句“人不可太多”支了出去,流苏也没能幸免,只留了医尘雪还有和司兰卿年纪相仿的那个姑娘。 那姑娘约是有些怕生的,被医尘雪叫住时还愣愣地没反应过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医尘雪。 医尘雪留人,一来是为着避嫌,这总归是女儿家的闺房,不好叫他们两个男子单独留下,二来医尘雪是真的要问些事,听先前这丫头说的话,应是在那司家小姐身边待久了的,对她和陈家公子的事颇熟一些。 这屋子有里外两间,中间有屏风和帘子挡着,他们三人只在外间,桌案前坐的是医尘雪,司故渊抱手站在一旁,把坐在圆桌旁的姑娘吓得头都不敢抬。 医尘雪觉得有些好笑,他瞧着这人就是面冷了些,也没有那么吓人,怎么就给人姑娘吓成那样? “你别怕他,他只是不爱笑,人不凶的。”医尘雪柔声安抚,又问,“你叫什么?” “我叫青、青月,青天的青。” “青月。”医尘雪跟着念了一遍,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笑了,“青天朗月,真是个好名字。” 他说完这句话,便感觉一旁的人往他这里看了一眼,只是很快又收了视线,似是不经意地瞥扫。 医尘雪也没多想,继续问道:“那坠子,陈家公子是何时还回来的?” 她想了想道:“大概是半个月前,陈公子上门来退亲,临走时将这坠子交与我,让我转交给小姐,小姐便是从那时起……病情加重的。”她说及此,眉眼都跟着垂落,“可怜了小姐对他情深义重,他却连当面将事情说个清楚都不肯,小姐病成那样还亲自上门去要他一个说法,连陈家的大门都没进去……” 她不知不觉说了许多,两个听客却都没出声打断,就这么听着,把陈二公子如何辜负司家小姐的始末听了个大半,倒是比话本子还曲折些。 旁边那位冷着脸的不知作何感想,医尘雪倒是听得饶有兴致,手撑着半边脑袋,“你刚才说,自陈家那场大火后,陈宣同你家小姐没有再见过面?” “是,”青月点了头道,“小姐曾去过一次陈家,想找陈公子将事情问清楚,可是没见到人,后来我也替小姐去过好几次,可总是被陈府的小厮一口回绝,说是陈公子守丧,不见外客。” 第18章 她说着便替自家小姐觉得委屈:“他倒是落得个孝顺的名声,枉费小姐等他,病成如今这番模样,还要被外人说是克星……这世道,一点都不公。” 医尘雪听着她的抱怨,迟迟没有开口。 “啊……”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人家没问的,青月捂了下嘴,又赶忙道歉,“不、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无妨,我只是觉得你刚才那话有些耳熟,像是在哪里听到过类似的。” 见对方没有不快,青月下意识松了口气,解释道:“我六岁就到小姐身边来伺候了,和她一起长大,小姐对我一直很好,我也希望她能和喜欢的人过得圆满,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我实在替小姐不值,没忍住就向你们诉苦了。” 她说这些时语调又低又慢,偶尔还带着苦笑,说完了才抬起头来看向医尘雪:“先生,你是好人,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小姐,她真的……真的应该活下去。她做过很多好事的,她帮过穷人,也善待我们这些下人,连受伤落到院子里的鸟雀她都悉心照料,她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不该就这么、这么背着骂名……就死了……” 像是怕医尘雪不尽心救治,小姑娘细数着自家小姐过往的善事,细枝末节都不放过,说到最后还把自己给惹哭了,低了头去抹眼泪。 还没等到她把脸上的狼藉给擦干净,头顶就有个温和的声音落下来:“放心吧,你家小姐积德行善,会逢凶化吉的。” 这其实是谎话,若是换了以前,积德行善就会降灾避祸这种话,医尘雪几乎是从来不说的,只是不忍心看人家姑娘哭的那么伤心罢了。 司故渊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瞬,才又偏开视线。 总在一些小事上心软,这点倒是没变。 一听自家小姐会没事,青月虽然眼睛还是红的,但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谢谢,谢谢你们。” 医尘雪看了眼同他一起受了这谢的人,很轻的笑了声。 “我还有些事要问你。”他道。 青月抹了两下眼泪:“先生但问,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先生。” “你同你家小姐一起长大,想来对于陈家公子也熟识。” 青月点了下头。 医尘雪接着问:“依你所见,陈宣此人,如何?” “陈公子……”青月想了想道,“外面的人都说他温润如玉,是个顶良善的人,谁家女儿若是嫁了他,便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当初夫人也是看重他人温厚,才促成了这门亲事……”她对上医尘雪含笑的眼,意识到自己说着说着就偏了,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噤了声。 “咳咳……咳……” 外间的窗没关严实,医尘雪后颈忽然有些凉意,他下意识想去拿搁在桌案上的手炉,碰到一点余温后又收了手。那炉子先前流苏焐过一次,这会儿却又凉了。 实在不经用。 医尘雪心里嫌弃了一句,并没注意到在他收了手后,某位道长的视线依然还落在那手炉上。 他抬了眼对青月道:“你接着说。” 青月这才抬了头:“陈公子他人温厚,谦和,待我们小姐很好,又很孝顺他爹娘,但是……” 这后面大抵不是什么好话,她犹犹豫豫的,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也因为太过孝顺,太过温厚,容易心软,谁说的话他都信,被街头巷尾装可怜要钱的那些人骗过不知道多少次,虽是他心好,可回回如此,我却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小姐也劝过他,可他每回应着,下一次还是会被骗。” “说起来也怪,陈公子从前那般心软的一个人,上门来退亲时却那般决绝,无论如何都不肯见我家小姐一面。” “陈家大火,他爹娘又双双去世,我虽知道这些事对他打击很大,可还是替我家小姐鸣不平,那场大火本来也不关小姐的事,却要受那些风言风语……”她手指紧紧搅在一起,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一点儿也不公平,明明是他陈家公子背信弃义在先,人人却都说是我家小姐的错,他陈家公子又算什么好人?” 医尘雪听人说话时,大多时候只捡有用的,或是感兴趣的听,可这会儿青月说的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小事,本可以囫囵听个大概,他却每个字都听得很认真。 总归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说的人诚恳,听的人自然也要诚恳一些才行。 医尘雪冲她笑了下:“你家小姐若是知晓你这般为她,兴许也会觉得不枉病这一场。” “先生言、言重了。”青月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脸上的红晕比先前还要重些。她不是没有被人夸过,只是夸她的人少有男子,更何况还是长得这么好看的,女儿家的那点心思怎么会不起波澜? 偏生医尘雪在这种事情上迟钝得很,看人家姑娘垂首低眉的模样,还以为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可一想又觉得没有,就更加疑惑了。 他于是侧头去看一旁的司故渊,眼神里带着询问:她怎么了? 司故渊偏了脸,没理他。 第13章 难怪 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医尘雪也懒得深究,又问了司兰卿自病倒以来的状况,便侧仰起头看向司故渊。 “我问完了,道长,你可有要问的?” 一听问话的人要换,青月立时便挺直了腰背,坐得端端正正的,双手放在两膝上不敢乱动,紧绷着脸地盯着司故渊看。 第19章 司故渊侧了下身:“陈宣身边有一人,身形同他相仿,关系似乎……”他斟酌片刻,道,“兴许算得上亲近,你可知是谁?” 青月眨了两下眼,努力回忆着陈家有没有这号人。 “身形相仿,亲近……” 她重复着这些信息,不经意间对上司故渊深寒的视线,脑子里登时就空白一片,刚有的思绪就这么被吓没了。 小姑娘本就胆子小,有些怕司故渊,这下更是不知道怎么办了,一动也不敢动,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应该不是他府上的小厮,你仔细想想,会是谁?”医尘雪忽然开了口。 他语气温和,加之病弱声音显得很轻,不似司故渊那般冷得不近人情,青月一下便缓过来不少。她对上医尘雪好看的眉眼,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 “你们问的,也许是云舟公子。” 闻言,二人同时抬了下眼。被冠上“公子”二字,便是和陈宣齐名,但依外面的传闻,陈家应当只有一位公子才对。 “这位云舟公子是何来路?” 问话的是医尘雪,青月便不似刚才那般正襟危坐,立时便道:“云舟公子是幼时被送到陈府,同陈公子作伴的,二人关系极好,胜似亲兄弟一般,因此陈家的下人也不敢轻慢他,都唤他是公子,照对待主子的礼数对他。” 医尘雪点了下头,又道:“他也姓陈?” 这话的疑问语气不重,更像是早有定论,有此一问不过是确认而已。 青月果然点了头:“他的名字是到陈府后才有的,所以才跟了陈姓,又因为怕叫混,所以陈家的人都只唤他作云舟公子,不称姓。” “难怪。”医尘雪只说了这两个字,便转了话头问,“那这云舟公子性情如何?” “性情?”青月有些疑惑。 她自小跟在小姐身边,陈司两家又是故交,她同陈云舟自然是打过照面的,儿时也常在一起玩闹,对其性情也有所了解。只是她有些想不通,这些同自家小姐的病有什么关系。 虽是这么想,但她早有知无不言的约定在前,这位会算命的先生给她的感觉又很好,她便也没问缘由,仔细想了想道:“云舟公子同陈公子有些像,待人亲和有礼,只是说话时不似先生这般……” 她不知怎么地又低了头,过了会儿才接着说,“这般温和、好听,人也不似陈公子那般优柔寡断。他人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孩提时聚在一起做游戏,他也总是我们当中最厉害的一个。” “啊……”医尘雪也不知道在感叹什么,“难怪。”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话,青月没忍住问:“难怪什么?” “难怪……”医尘雪拖着长音,笑弯了眼,对着司故渊歪了头,“难怪这位道长一直盯着我看,原来是因为我说话好听啊。” 某位道长似是正弯腰去够什么东西,这会儿才收了手,正正对上医尘雪含笑的眸子。 这番对视之下,司故渊并没有开口说话。 “你说对吧?青月姑娘。”医尘雪又转头去问人家姑娘。 青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低了头没敢再看医尘雪。 医尘雪手上没东西抱着不习惯,下意识又要去拿桌案上的手炉,想起来那手炉已经凉了,刚想收回手,有人却将那手炉往他这边推了一下,他手指瞬间贴上来一片温热。 他抬眼看去,某位道长已经站的笔直,抱着手正一脸平静地看他。 *** 放在司兰卿枕下的蛊虫被某位傀师收了起来,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但司兰卿的左眼要拿回来就需找到放置蛊虫的人,他们便要再拜访一次陈府。 在那之前二人都选择宿在司府,一来是怕司兰卿出变故,二来是医尘雪来回走动经不起折腾。 流苏是跟着医尘雪来的,自然而然住到了他隔壁,但盯着某位推开了隔壁门的傀师,流苏整张脸都耷拉下来了。 他伸手拦住司故渊:“坏嘴巴,你不许,这里。” 司故渊只冷冷扫了一眼横在面前的手,言简意赅:“让开。” “不。” 纸傀不像人那样懂害怕,流苏又是个灵识有问题的,偏平日里又被医尘雪纵得无法无天,对着司故渊一张冷脸愣是手都没收一下。 “你也想变成纸灰,是么?” 这种威胁放在任何一个纸傀身上都是管用的,流苏登时就缩了手,一脸戒备地盯着他。 另一边忽然传来一声笑,医尘雪正倚着门框看着这边。 此时已经入了夜,他脸上映着烛光,隔远了看瞧不出病色,反倒是能看清他唇边噙着的笑意。 “你别吓他,他会当真的,你惹了他,日后很难哄的。” 司故渊脚下没动,只侧头看过去,语气没那么冷,只算得上平常:“我不需要哄他。” 医尘雪还是笑着:“你若是真烧了他,我这个做主子的可没那么好说话,你更哄不好。” 他只是玩笑,司故渊静了一瞬,却问:“无论如何都哄不好?” 他神情总是冷的,不带笑,便显得这问题很认真,不似随口问的。 医尘雪愣了下,忽地笑出了声:“你还真想烧了他啊?” 司故渊看着他,没说话,看神情是默认了。若是流苏刚才一直没收手,真有可能会被他一把火烧了。 第20章 “你这人……”似是在考虑怎么说合适一点,医尘雪的下文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过于冷漠了。” “他虽是纸傀,但我养了这么久,也不是谁都动得了的。”医尘雪此刻敛了笑意,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思。 司故渊盯了他片刻,回了一句:“他只是纸傀。” “那又如何?”医尘雪向来护短,“比起萍水相逢的道长你,我自是更愿意护着他。” 不知为何,他说这话时,对面的人似是微眯了下眸子,侧了头没再答话。而后抬脚进屋,将门给掩上了。 一头雾水的医尘雪在昏黄的烛光里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人似乎是刻意不答他的话,像是被谁惹气了。 他看向流苏,心下便有了定论。 想来是被纸傀拦着不让进门,傀师的面子被驳了,不高兴了。 医尘雪叫了流苏一声,示意他过来。 “雪哥哥。”流苏最听医尘雪的话,什么也没问就走过去了。 “你回阁里,给你知鸢姐姐报个平安,我过两日再回去。” 流苏一向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这会儿他皱了眉,清秀的眉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担忧:“不行,没人,保护你。” 意思是,我走了的话,就没有人保护你了。 他一句话向来说不全,但亲近的几个人都能听明白。 “有他呢,放心。”医尘雪冲着隔壁门扬了下眉,“我一定能四肢健全地回去。” 流苏漆黑的眼珠转了下,最终点了头。 虽然他叫司故渊坏嘴巴,但善恶却分得很清,他知道司故渊对医尘雪没有恶意。 待流苏走了,医尘雪才曲着手指敲了隔壁的门。 “道长,我的纸傀都让我驱走了,你消气了吗?” 屋里没人应声。 “道长,外面冷,我站不住了。” 还是没人应他。 须臾,医尘雪长叹一声:“道长,我若是晕在你门口,你可要对我负责啊。” 屋门应声而开,走出来的人上下将医尘雪看了一遍,医尘雪正悠闲地抱着手,倚着漆红木柱在看他,唇边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哪里有半分怕冷的样子? 那人眼尾微挑:“冷?” “冷。”医尘雪说得跟真的一样,还特意咳了几声应景,“风大呢,道长。” 司故渊盯着他看了片刻,没戳穿他这经不起推敲的谎话,反是让了身位:“进来。” 医尘雪早做好了被驳的准备,却等来了对方先松口,他先是一怔,旋即便没由来有些生气。 这气来得莫名其妙、不合时宜,医尘雪明知自己没有理由生气,却还是站在原地,没跟着走进去。 已经往里走了几步的人回头看他:“为何又不进?” “道长,你也觉得我病弱,可怜我,所以才让着我?” 他这话其实多少有些无理取闹的成分,装受冷病咳要进去的是他,现如今觉得自己受了同情,闹脾气不进去的也是他。 司故渊盯着他看了一瞬,道:“不是。” 这个回答依然不在医尘雪意料之中,他又是一怔,像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不是。”司故渊重复了一遍,顿了下又添了一句,“我知道你是装咳。” “那为什么?” 医尘雪想不通,既然不是顾及着他病弱,又为何松了口让他进去? 白日里从司府门口一路走来,司家夫妇顾及他病弱,说他受累了,他尚且半句解释都没有,只一句“不妨事”就盖了过去,现如今却偏要问个明白,医尘雪自己也费解得很,但他还是近乎固执地盯着前面的人,想要他一个回答。 司故渊凝眉看他,半边身子落在烛光里,就这么站了会儿,看样子是已经拒了医尘雪的问题,可没待医尘雪再开口说些什么,他便完全转过身来,正对着医尘雪。 “我有话问你。” 他视线始终停在医尘雪身上:“这个理由,接受吗?” 第14章 渊源 医尘雪这个人,从前性子就很怪,想要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事,往往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反是会绕着弯子去周旋。于他而言,似乎任何东西都显得可有可无,得到就算了,得不到也算了,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失落一阵子,没什么大不了。 但现在有个人顺着他这扭捏的性子给他顺毛,他反倒有些不习惯,连自己怎么跟着走进屋子的都忘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坐下了。 司故渊是站着的,医尘雪只能微仰着头看他:“你要问什么?” “回神没有?” “嗯?”医尘雪愣了下,完全没反应过来。 司故渊摇了下头,似是无奈:“你这样我没法问。” 这回医尘雪听懂了,这人说他脑子不清醒…… 他闭了下眼,想着不能被气死,露出一个僵硬的假笑来:“道长,现在可以问了。” 司故渊盯着他,像是在确认他是真的回了神,片刻才张了唇道: “你想让我救她。” 像是咬定了这是事实,他语气没带半点问的意思。 医尘雪也没否认:“是,我希望你救她。” 即便医尘雪不说这个请求,司故渊多半也会救人,否则也不会不请自来,趟司家这趟浑水,这一点医尘雪很清楚。 第21章 但即便如此,司故渊救人和他救人,哪怕目的一样,这也是两回事。 “要我救她,你便欠我一个人情,你可认?” 求人帮忙,总归是会欠下人情,这本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但医尘雪却没立即答话。 白日里他故作不知,让这位道长在司家人面前出尽了风头,让司家人信他,敬他。这于他百利无一害,但说到底都不过是算计,是讨好,为了让这人答应帮忙。 医尘雪惯于算计人,因此司故渊的话一问出来,他就知道风水轮流转了。 “道长,你想算计我什么?”医尘雪是坐着的,他手背撑着下颚,玩味地看着站在窗边的人。 司故渊关了窗,转过身来:“你算计我之前,并没有提前告知我。” 言外之意,你也别问我。 这话一针见血,医尘雪反驳不了。 他们隔着屏风对望,其实谁也看不见谁,只能凭借烛光看见一片暗影,但医尘雪就是觉得,那人此刻眼中定然是平静无波。 从他们遇见那日起始,这人似乎一直都是这般冷静,就像现在,即便早就知晓自己被人算计,他脸上也没有半分怒意,反倒是不动声色地算计回去。 这样的人心思该有何等深沉? 医尘雪后知后觉便有些怕了,他惹上的不是一位普通的傀师,而是一个他无论如何也看不透的大麻烦。 也许哪一天,这人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他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违逆天道之人,或许就变了模样,要与他刀剑相向,要取他的命。 介时,他躲得了吗? “道长,说来你也许不信,我竟觉得与你相见恨晚。” 倘若是在他重生前相识,他同这个人定然也会如现在这般相谈甚欢,且少了许多顾虑。 可现下,医尘雪这个名字落在哪里都会掀起轩然大波,以至于他甚至不敢问对方的名姓。 屏风后的身影似是动了下,人却是久久没有开口。 本就是忽然有感而发的一句妄言,信或不信也没什么所谓,更不指望能得到对方什么回应。 医尘雪便新起了个话头:“道长,我还有一事想问你。” “……嗯。”司故渊不知何时又侧过了身去,屏风映烛火,半张脸的轮廓线被勾勒得特别清晰,让看的人无端恍了下神。 似曾相识的感觉挥之不去,却又如隔雾观花,抓不住瞧不清。医尘雪被弄得有点儿不厌烦,便干脆闭着眼晃了几下脑袋,人总算是清醒了些。 他视线落在屏风上:“你为何要管司家这桩闲事?若说只是因为你是傀师,要除邪祟,保人平安,我不信。” “我说过是因为这个?”司故渊不答反问。 医尘雪哭笑不得:“是是是,你没说过。那你说,因为什么?” 随后那边便是长久的静默,不知是不想说,还是在思量别的什么。 也许是屏风挡着的缘故,医尘雪坐的位置没有透进来风,桌案上的烛火摇曳得很规律,医尘雪半垂着眸子盯着那处看,手又撑着头,久而久之便有了点困意。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撑不住睡过去,恐等不到回答时,余光瞥见屏风上的黑影忽然动了动,似乎是那人转过了身来,正对着他。 “我同她有些渊源。” “她?”医尘雪一下便来了精神,那点儿困意也跟着烟消云散了,“谁?司兰卿?” “嗯。” “是什么渊源?” “……” 没等到回答,医尘雪便若有所思地道:“看来是了不得的渊源。”否则也不会不愿意开口。 司故渊却道:“没有了不得,再平常不过的渊源罢了。” “既是平常,那你为何不敢说?” 医尘雪几乎是脱口而出,话说完了才想起来要过脑子,登时便愣了下。 他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别人不乐意说的事,他大多不会刨根问底,这次却无端破了例。 说出去的话又不好再收回来,他想着胡扯点什么盖过去,但连半句话都还没想出来,对方就先他一步开了口:“你问了我就一定要答,这是何道理?” 一句话堵得医尘雪连胡编乱造的心思都没有了。 许是烛光曳乱人心,重生前那点心高气傲的性子死灰复燃,作起祟来,医尘雪此时不想服输。 “道长,你不说清楚,我又怎知你帮司家是好意还是别有所图,万一你半途反悔,损失的可是我。” 那边只默了片刻便道:“我应的事,向来不会反悔。” “道长,我问的话你不答,那你说的难道我就要信吗?” 医尘雪以为自己占了一回上风,忽然就有些高兴,连作对的心思都没了,刚想再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却听那人道:“你说的也有理。” 医尘雪:“?” 谁?谁说的有理?? 他没想到这人会这么顺着他的话,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等他回过神来,司故渊已经越过了屏风,走到他跟前来了。 “你……你做什么?” 医尘雪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只是觉得现在的情景不合常理,下意识便往后挪了点身位。 “手。” “哦。” 医尘雪从来没正儿八经这么听话过,后悔的时候手已经伸出去了。 一个小巧的银铃落在他手心,穿孔的地方系着白棉线,左右都串着细小的珠子和羽毛。缀饰不少,但最显眼的还是那个铃铛,外端竟然描刻着好几枝白梅。 第22章 医尘雪如今性子收敛了不少,为数不多没怎么变的,白梅算一样。 他仔仔细细看了好半天,抬头第一句不是问给他这铃铛做什么,而是夸了一句:“这白梅刻得实在好看。” “道长,你刻的?”他又问。 “不是。” “那……又是一位故人?” “嗯。” 他应得很快,不像是假话。 医尘雪将那枚铃铛捏在指间,转了转,笑道:“我胡乱猜的,还真是啊?” 不待司故渊开口,他想起了正经事:“给我这个做什么用?” 司故渊视线在那铃铛上停了一瞬,抬了眼道:“信物。” “这个东西对我很重要,有了它,你不必怕我食言。” 他虽是如此说,但医尘雪也知道,物件是不稀罕的,重要的想必是送这铃铛的那位故人。 “除了养眼,这铃铛可有什么别的用处?”医尘雪喜欢能给他解闷的玩意儿。 他话音刚落,便见对面的人伸了手过来,从他指间取走了那个铃铛。 手指上残留的一点余温让医尘雪愣了神,等他抬眼看过去时,就见那人将铃铛往上一抛—— 铃音响在耳边,明明只是一瞬,医尘雪却觉得自己好似自己做了一笼很长的清梦。 这样的错觉几乎谈得上安适惬意,让他没忍住闭了眼,待到再睁眼时,入目的已不是红梁曳烛火,而是一望无边的雪和白梅。 第15章 卜术 冰棺里躺了那些年,医尘雪心性早被磨平了不知多少,大喜大悲也从未再有过,不会像从前那般喜形于色,反倒是精通克制和隐忍。 可这无边雪原,白梅蜿蜒,却叫他难掩眼中震撼欢喜,望着这番景象说不出话来。 他伸手去接落下的细雪,竟意料之外的感受到了凉意,雪在指尖融成一小片水迹,他垂眸盯着那处,似是看得入了神,连手都忘了收回来。 直至铃音再次响在耳边,漫天飞雪落白梅的场景一下子尽数褪去,医尘雪才眨了几下眼回过神来。 铃铛稳稳落在司故渊掌心,刚才的寒风,落雪,白梅,都不过是这银铃一抛一落间发生的事。 医尘雪眼里的难以置信还没消干净,他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却半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他低头去看指尖,那里却是干的,根本没有什么水迹。 是错觉么? 他拇指指腹在食指上捻了几下,忽然一阵失落。 “不是。” “嗯?”医尘雪恍然,抬了头对上前面人的眼眸。 “不是错觉。”他明明只在心里疑惑,司故渊却像是听见了他心中所想。 医尘雪了然,眼里那点失落也被笑意掩盖过去。他就着近处的木柱倚着,眸子此刻被烛光衬得清亮。 “道长,怎么我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你猜人心思,倒是比我算命还准些。” 司故渊看着他,纠正道:“卜术不是算命。” 算命是普通百姓的说法,就是街边随便拉个乞丐来也能张口胡诌,那也称得上算命。可卜术却不是。 卜术虽只是傀术的旁支,但并非是个傀师都修得来的。能修卜术者,靠的不是灵力,而是一个“缘”字,若是少了这个缘字,任你傀术再厉害,也窥不见别人命格,更别谈预知福祸,改人命格。 真要论起来,算命甚至连卜术的门槛都摸不着,只是两者都与“命”相关,民间便常有弄混,只当算命和卜术是一家,以为看看手相、面相就能得知福祸吉凶,或是何时能得美满姻缘。 医尘雪不喜看人命格,却也不是没有随口胡诌过命格和姻缘事,虽都是好话,但到底是骗人的,只不过让人得一时欢喜,又归于虚无罢了。 因此听到有人这么正经地说卜术不是算命,医尘雪反而觉得好笑,他一个修卜术的都不怎么当回事,一个外人却要来与他分辨。 “人人都是这么叫的,道长你又计较些什么?” “该计较的人不是我,是你。”司故渊视线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你修卜术,不会不知道二者的分别。别人或可将这看作儿戏,你却不能。” 闻言,医尘雪皱了下眉,即便心里知道这人说的没错,他也还是气:“我凭什么不能?” 卜术是傀术的旁支,若是要追根溯源,源头依然是傀师的那位祖师爷,因此对于卜术的记载,最早便是那位祖师爷立的规矩,记在旧时书册上,流传至今。 卜术之初,非算人生死,非替人改命,而是在窥见那些即将到来的苦难时,为众生留下后路。 可曰,卜尔百福。 这是修卜术者必然熟识的一段话,医尘雪记得最清楚,可他并不想记得。 修习卜术的人,少有像医尘雪这般没有灵力,还拖着副孱弱病躯的人。 这些人当然有能力在窥见苦难时为众生留后路。 可医尘雪不是。 他于人世间窥见众生苦难,却只能一直望着,像是在看一场花落,埋于覆雪。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我与他们,并无分别。” “有分别。”司故渊几乎是立刻就驳了他的话,“算命之人多为利,可你求我救她,你与他们不同。” 医尘雪愣了一瞬,复又笑:“道长,你又怎知我不是为利,兴许我就是看上了司家的富贵呢?” 第23章 “我知道你不是。”他语气极为笃定。 “这么信我啊道长?你可别是瞧着我这副皮囊好看,就以为我是什么良善的人了吧?” 司故渊盯着他看了一瞬,却问了一句不相干的:“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医尘雪不是听不出来这人是在有意转移话题,但他确实转移得很成功,医尘雪轻疑一声,问他:“我们看见的不一样?” “心有所想,便看见什么。” 司故渊说着,将铃铛递了过来,医尘雪伸手接住,举着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有些惊叹:“将心中所念所想幻化成实物,当真是神奇。做出这铃铛的人,想必很厉害。” 他抬了眼,笑问:“道长,那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是我先问的你。” “啊,是,瞧我这记性。”医尘雪似是才反应过来,“我看见的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白梅覆雪,冬日里最常见的景致罢了。” “道长你呢,看见了什么?” “白梅覆雪……”司故渊似是没听见他后半句话,只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琢磨了半晌才道,“美则美矣,但过于荒凉。” 他抬起眼来,神色平静:“你虽修卜术,倒也不必事事规矩,放纵些有好处。” 医尘雪愣住,这人是让他心性别那么阔,别把人间事看得太开。 修卜术的人,哪怕连生死都看淡,却极容易在一些小事上栽跟头,无法开解自己,最终痴傻疯癫的人不是没有。可是一个只见过两次的人对他说这话,未免太交浅言深。 “道长……”医尘雪似是难以相信会有人同他说这些话,可他看了半天也没在对方脸上看到别的情绪。 “你说我良善,可我怎么觉得,你才是那无端便布施良善之人?” 他落在司故渊身上的视线半是打量,半是怀疑,总归是不信任的。 倒不是恶意揣测,他见过的人和事太多,良善之人自然也见过不少,为利为名的多,但也有例外,有些人随手帮扶,并不要求回报。他不是没有想过,兴许这位道长就是那样的例外。 可他就是不信,他当不得旁人的良善,也不会信有人会待他良善。 “我良善与否,你说了也不算。”司故渊没因他的话生气,只平静道,“这才公平。” 你良善我说了不算,我良善你说了也不算。 这人看似回答了他的话,却总是避开了他最想知道的。 他不愿答,医尘雪也不想再深问下去,否则闹得不欢而散,这人若是撇下司家的事不管,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医尘雪自己。 “公平。”医尘雪顺着他的话点点头,“那道长是否也该告诉我,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的已经说给了对方听,合该礼尚往来也知道对方的,这才公平。医尘雪觉得自己很占理。 可他说完话的后一刻,竟意外地瞥见了对方唇边罕见的多了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问你看见了什么,你本可以不答。” 这耍赖的说法来得猝不及防,医尘雪愣怔之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人的意思是,是你自己答了我的话,不是我逼你答的,而我不愿意答你的话。 “道长,你不去坑蒙拐骗真是可惜了这份天赋。” “是你技不如人。” 医尘雪气得想笑,却又说不过人家,连连点头道:“是是是,我技不如人,自惭形秽,比不上道长你料事如神,若不是那位生得早,这傀师的祖师爷合该让你来当才是。” 他夸得分明一点儿也不诚心,甚至算得上是胡说八道。可听的人瞧着他这幅样子,唇边的笑意虽不深,却达至眼底。 第16章 可惜 陈家的府门上还是挂白,只是这次是白日,看得更清楚些,没有上次夜里看着那么吓人,上次隔远了瞧,像是府门上挂了人。 医尘雪抱着手炉站在司故渊旁边,刚想走上前去叩门,身侧的人却先他一步有了动作,修长的手指搭在铁环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 医尘雪闻声,很轻地挑了下眉。 这人还真是连装一下都不肯,寻常人家叩门多是叩三下,这只叩一下的,想也知道是来者不善。 来开门的是那日他们见过的小厮,被司故渊一张冷脸吓得不敢说话的那个。他扒着门缝看到颇为眼熟的来人,一下便有些慌了。 陈府来来往往人也不少,但如这两位皮相骨相都生得如此好看的却少见,他印象自然深刻。更何况还有个不说话,只是站着就能把人吓得心慌的,他想不记住也难。 “二位……是还有什么事吗?” 那小厮半开了门,神情说不上来的奇怪,扭捏又顾忌,总之不会是欢迎。 傀师虽然受人敬畏,但不会有哪个人家希望傀师天天上门来的,没人乐意自己家里总有邪祟除不干净。 不过门口站着的两位可不管别人欢不欢迎,医尘雪笑得和善道:“没事就不来了,去告诉你家公子,我们有事相问。” 闻言,那小厮面色更加难看起来,犹豫半天才赔着笑脸道:“二位,实在不巧,我家公子今日不在府中,二位要不……改日再来吧。” 医尘雪还是笑着:“你家公子若是不在,我们就不会来了。” “这……”那小厮苦着一张脸,“我家公子真不在府中。” 第24章 “这样啊……”医尘雪微微叹了声,似是信了这套说辞。 可他偏了头,视线与司故渊对上时,忽然又道:“可惜了。” 那小厮刚想松口气,下一瞬便两眼一翻,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医尘雪将后半句话接上:“我旁边这位道长脾气不大好。” 司故渊上前推了门,留了条过路的道出来。二人踏过门槛时,医尘雪随口玩笑道:“道长,你下手也不提前说一声,他压我身上怎么办?” 司故渊回头看了他一眼,重新迈开步子。 “我有分寸。” *** 某位傀师熟门熟路地在前面带路,医尘雪跟在他后面,看着路过都还没来得及出声的小厮和丫头接二连三地倒下去,而他甚至没看见这人是怎么动手的。 医尘雪心里轻啧一声,半是不屑半是无奈。 “道长,这是往哪儿去?”走了不久,医尘雪便问。 司故渊停了脚步,侧身看他:“你走不动了?” “……我还没病弱到那个程度。” 医尘雪有些生气:“道长,你自己的身体也没比我强到哪儿去,怎么说话这么不中听?” 司故渊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扯开话题道:“去梨园。” “梨园?”医尘雪歪着头琢磨了一会儿,依稀有了点印象,“上次差一点儿的那个院子?” “嗯。”点了下头,他便又往前走去。 跟在后面久了,医尘雪才发觉自己和前面人的距离一直都只落后两步。 不可能是他脚程变快了,只能是那人刻意放着步子等他的。 默了片刻,医尘雪又问:“你上次说要找的东西,在那儿么?” 司故渊:“不知道。” 医尘雪“哦”了一声,又道:“你要找的是什么?” “不知道。” 一样的回答,医尘雪了然。既然不知道是什么,那就是这陈府原先就有的东西,而且是和那日夜里同他们说话的陈公子有关的。 那叫梨园的地方不算远,院外只守了两个小厮,见了来人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也是眼一闭腿一蹬倒在了地上。二人行至院内,竟然一个人都没瞧见。 医尘雪视线扫了一圈,转头道:“道长,看来你要找的东西就在此处了。” 偌大的园子只留了两个看门的小厮,没有人进出,只能是家里主人的意思。而为何不让人进入院内,多半是里面藏了什么不能让旁人知道的东西。 “砰砰砰——” 医尘雪还出着神想事情,闻声抬眼看去,院内的各扇门已经齐齐打开了。他偏头看了眼身前的人,对方镇定自若地抬了脚,仿若刚才的动静不是他弄出来似的。 所有的门窗都大开着,屋内的景象便一览无余,司故渊又是傀师,分点灵识出去探一探,没过多久便有了发现。 二人看着缩在角落里双目无神的一对男女,谁都没有说话。医尘雪往旁边走了几步,仰头瞧见了墙上的一幅挂画。 画上有双鹤,有山川,也有云雾与只舟。边上则提了两句话—— “山风伴流云,不渡也成舟。” 医尘雪一字一句念出声来,回头对上司故渊目光,“看来这里原先是那位云舟公子的住处。” “来了。”司故渊忽然出声。 他们一齐往外看去—— 来人一身素白衣袍,面色却阴沉得骇人。 他扫过满院大开的屋门,抬眼质问:“我留二位宿了一夜,二位便如此还报恩情吗?” 医尘雪却不想同他装傻,挑明了话道:“你既然知道来这里找人,也该猜到我们想做什么了。” 台阶之下的人眸色一沉:“二位为何要管这桩闲事?” 他神情语气都不似传言里的温良,反是戒备与怒意。 医尘雪一笑:“拿人钱财,□□。” “既是因为钱财,二位与我做交易,不是比帮司家更划算吗?” 医尘雪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你说的也是,为了瞒住旁人,你给的想必会比司家给的还多,我们也能少了许多麻烦,也用不着东家跑西家走的。” “可惜了,我家道长不答应,我也没有办法。”医尘雪一幅苦恼的样子,眼里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他扬了下下巴,示意司故渊可以动手了,但后者不知怎么的竟没动,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道长?”医尘雪唤了一声。 司故渊这才闭了下眼,转头看向陈宣,将手里的蛊虫扔了出去,跟着一起飞出去的,还有三张符纸。 “偷了别人的东西,总是要还的。”医尘雪找了个地方靠着,像个看客。 符纸悬在那人头顶,符文骤亮的瞬间,向下倾泻出封闭的鎏金屏障,将人困在了里面,连同蛊虫一起。 “辛苦你遭些罪了。” 他嘴上这么说,眼里却不见半分怜悯。 蛊虫沿着衣物往上攀爬,细长的步足几乎覆盖了里面之人的整张脸,躯体部分则停在了他左眼的位置。 步足间的缝隙里,那人愤恨地睁着眼睛,没有畏惧,只有不甘。 蛊虫不会真将他的眼睛啃得鲜血淋漓,但皮肉被生吞撕裂的痛感却是真的。他却始终不肯叫出声来,哪怕痛得站不起来,只能狼狈跪倒在地,也还是紧咬着牙关,死也不肯叫喊。 第25章 “怕他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所以不敢出声引他来么?” 医尘雪眼都没颤一下,旁人的生不如死似乎与他无关。 他甚至笑得出来:“我还以为你不会心虚呢。” “你懂什么?!” 屏障里的人骤然扭过头来盯着医尘雪。那张脸已经不是那位温良的陈二公子,而是另一个没有左眼的人了,额上有一个云纹印记。 他近乎失控,满眼憎恨地盯着医尘雪:“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没有资格说这些!” 医尘雪平静道:“你顶着他的脸,用着他的身份,将他囚困在这里。这些都是事实。” “你懂什么!我爱他!” 医尘雪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手指抵着唇,笑一会儿咳一会儿的,好半天才抬起头道:“你说你爱他,可你杀他爹娘,杀他心爱之人,你拿什么爱他,你有什么资格爱他?” 医尘雪说这话时神色很淡,没什么情绪,更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司故渊偏头看着他的侧脸,深黑的眸子比平常还要黯了些,心里无端生出来一点苦涩。 多年以前他曾经也这么看过一个人,心里也是现在这般滋味。 这些问题一股脑被抛出来,陈云舟愣怔良久,缓慢地张了好几次唇才发出声音来。 “我……我跟他一起长大,我们本来就该永远在一起,司兰卿……司兰卿,她凭什么,凭什么抢走我的阿宣。”他趴在地上,目光涣散,慌乱地寻找着什么,像是在说服别人,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医尘雪始终半垂着眼,看着台阶之下狼狈不堪的人。 “你们自小一起长大,但他依然是他,不是你的。” “世人说爱,多是自私,希望别人爱你罢了。” 第17章 陈宣 院门口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人,想是被一路上晕着的人吓得不轻,进院门时都踉跄了几下,扶着院墙才稳住身形不至于摔倒。 听见声响,跪伏在地的人眸光闪了下,往里偏了脸,手指迅速在左眼处抹了一下。 原本只剩人皮的地方又出现了一只眼睛,但已经不是司兰卿的那只了,是他自己的。 “阿宣。”陈云舟抬起头来,声音虚弱得不成样子。 陈宣想去扶他,却被鎏金屏障阻隔在外,他转而去看台阶之上冷眼旁观的人。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关着他?” 虽是质问,可他声音太过温和,半点威慑力没有。 他扫过院内大开的屋门,又急切问:“我爹娘呢?” “你爹娘?”医尘雪眨了下眼,抬起手来,袖里的两个纸人便摇摇晃晃地落到了地上。 “你说这个?” 陈宣将两个纸人捡起来,又惊又疑:“什么意思?我爹娘……怎么会是纸人?” “因为他们死了。”司故渊面无表情地接了话。 医尘雪似是已经习惯了,无奈地摇了下头,解释道:“这两个纸人,不过是他用来诓骗你的,你爹娘已经不在了,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他顿了下,朝陈云舟的方向抬了下下巴,又补了一句:“嗯,他放的。” 说的人一脸平静,听的人却是双目一震,捏着纸人的手都在轻颤。 他不敢相信地睁着眼睛,极为缓慢地扭头去看被困在屏障里的人:“是你……放的火?你骗了我?” “我没有骗你。”陈云舟摇着头,神情极为诚恳,“你的爹娘就是我的爹娘,我怎么会害他们。你别信他说的,阿宣,他是骗你的,他们不是什么好人。” 他说得真情实感,若是旁边站了个不知情的人,只怕也会信了他这套说辞。 可医尘雪不信,不光自己不信,他也不信这陈二公子会信。 谁会信一个毁了自己姻缘,又将自己囚禁的人? 然而,在听了陈云舟那番辩解之后,陈宣默了半晌,转了身满眼戒备地看着台阶之上的二人:“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医尘雪按着手炉的手一顿,唇缝翕张,却没说出话来。 他什么也不想说了。 他看着眼前这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忽然想起来司家那个叫青月的丫头说的话,说陈二公子孝顺、温厚、心软,谁说的话他都信。如今看来说的真是一点儿也没错。 “不过是来取一样不属于他的东西罢了。” 医尘雪极少会冷着脸,此刻脸上却一点儿笑意也没有。 “陈二公子,我有一事要问你,向司家退亲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默许?” 陈宣眼里闪过一抹惊诧,又很快转变为失落,他垂了眼道:“这是我的事,与二位无关。” 他偏着头看了眼那几张悬在半空的符纸,又道:“你们是傀师,不能这么平白无故的伤人,你们放了他。” “伤人?”医尘雪轻嗤了一声,“陈二公子,你可看清楚了他是什么?他额上的印记,你没有瞧见么?” “我知道他是纸傀。”陈宣攥了一下衣袖,又往那鎏金屏障看了一眼,才抬起头来与医尘雪对上视线,“可他也是我的亲人。” 医尘雪一怔,良久才张了张唇:“真是……” 后面其实没有什么好话,可停了片刻,只说:“了不得的旧情啊。” 他平时说话总是很轻,这句却刻意加重了字音,其间的情绪就格外明显。司故渊知道他在生气。 第26章 医尘雪说完话,便收了视线,抱着手炉往院门口走去,从陈宣身边路过时连眼皮都没再抬一下。 司故渊凝眉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在等什么。 但走出去的人头也不回。 不多时,司故渊便也撤了符纸,跟了上去,从头至尾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另外的两人。 鎏金屏障在符纸收回的一瞬便渐退消失了,陈宣没在袖里的手指微颤,声音也在发抖:“为何要骗我?” “阿宣……”陈云舟伸出手走近他,似是想安慰他。 陈宣却往后退了一段距离,缓慢地摇着头:“我已经不知道你说的哪句话才是真的,我爹娘,兰卿,司家,到底为什么?你为什么偏偏不肯……放过我?” 他跪倒在地,纸人上洇湿一片,额前的碎发挡住了大半张脸,连声音都是哑的。 陈云舟同他跪在一处,抬手替他拭了泪痕,神情极致温柔:“阿宣,我不告诉你只是怕你伤心,我怕你接受不了爹娘的死,我怕你也会离开我。阿宣,我只有你了。” 他捧起陈宣的脸,望进对方通红的眼里,语气温柔又强硬:“我们,都只剩下彼此了。阿宣,我们不能分开。” 陈宣终于将头埋在他胸前,闷闷地哭出声来。 是啊,他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不请自来的两个人走了,陈家晕了一地的仆从也逐渐转醒。人人都觉得自己好像是睡了一觉,做了一场大梦,可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守在梨园门口的两个小厮只探头瞧了一眼院内的场景,就赶紧收了眼,极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都认为他们还是继续躺在地上的好。 *** 自白日里发生的事过后,陈宣便一直待在屋子里,一动不动地坐着,捏着纸人的手也一直没有松开过,到了夜里也不肯吃东西。 陈云舟带了食盒进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走过去。他看了眼陈宣手里的纸人,刚伸了手过去,陈宣便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猛地转了头,看到来人是谁后才稍稍安稳下来,但却将纸人攥得更紧了,陈云舟扯了两下也没扯出来。 “阿宣,是我。” 他另一只手搭上陈宣肩膀,声音轻得像是在哄人。陈宣眼眸微动,像是受到了安抚,手上的力道也跟着松了。 陈云舟走到一旁去,捏着那两个纸人靠近烛台,点燃了便扔到火盆里,半垂的眼眸映着火光,不见半分难过。 于他而言,那就仅仅只是纸人而已。 转过身时,陈宣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身后来。他眼里的淡漠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以假乱真的悲伤。 “阿宣,如今你已经知道爹娘不在了,这两个纸人留着也没什么意义了,你看着它们也只能徒增伤心,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许是太久没有说话,他嘴唇有些干裂,连嗓子也是哑的,声音很低,“你还有别的事瞒着我吗?” “你还在怀疑我吗?”陈云舟极为痛苦地闭了下眼,“阿宣,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难道你宁愿相信两个外人说的话,也不肯信我吗?” 他一步一步走近,将陈宣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眉眼之间却皆是难言的悲痛,仿若他受了极大的伤害。 “阿宣,你是最了解我的,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是爱你的。” 他们的鼻尖几乎快要贴到一起。他牵住陈宣垂落在身侧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语气同白日里一样恳切真挚:“阿宣,你要信我。” 他另一只手想要去碰陈宣的脸,被避开了。 陈宣将被他抓住的手抽回来:“我、我没有不信你。”他偏着脸,眸光有些散,小声道,“爹娘待你好,你不会伤害他们,我知道的。” 闻言,陈云舟眼里的阴郁一下子退去,他笑了笑道:“我不会的。阿宣,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第18章 怪事 南子巷的陈家最近发生了不少怪事,闹得底下人心惶惶,议论纷纷,个个提心吊胆地做事,夜里提灯都得走快些。 先是陈家无故起火,烧死了人,毁了一桩大好姻缘不说,连陈家二公子都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往日里温温和和的一个人,竟会露出那样骇人的神情来。 亲眼看见的小厮被吓得摔在地上,连半个字都不敢再说。可不过片刻的功夫,那陈二公子又变了脸,温声和气地将人扶起来。 陈家的家仆都以为自家公子是因为爹娘的死,性情才会如此阴晴不定,便更加小心翼翼地说话做事,也从不当着公子的面谈及那场大火。 陈家夫妇心好,陈家公子温良,待下人少有苛责,如今公子没了爹娘,他们这些受过恩惠的人对公子多是同情,谈起时也总是唉声叹气。 不过好在这府上还有个自小同他们公子一起长大的人在,能说说话,替他分担些痛苦。 大抵是为着不让二公子做傻事,大火之后云舟公子便从梨园搬去了锦园,同二公子住在一个院里。 这是好事,有了能诉苦的人,二公子也没再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时常也会出来走动,总是带着云舟公子一起。 他们都觉得,自家公子兴许就会这样慢慢好起来,重修家业,兴旺府宅。 第27章 但不知为何,府上挂白都还没撤,便突然来了两个人。 一个总是冷着脸的傀师,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说是来除邪祟的。 好端端的怎么就有邪祟了呢?还非要留下来宿上一夜。若非二公子心善,那两个人定然是会被撵出去的。 这二人来得蹊跷,好在第二日便真的离开了。二公子吩咐底下的人,若是那二位再来,便推脱不见。想来是府上事多,他们公子心力交瘁,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应对什么傀师了。 可没过多久,这两位又上门来了,不知是使了什么术法,教家仆个个昏倒在地,还将云舟公子的梨园给翻了个遍。 守门的小厮探头瞧见自家两位公子抱在一起哭,叹了口气,也没敢上前去。 好好的一个陈家,好好一个温润如玉的二公子,没了爹娘不说,如今还被人欺上门来,实在可怜。 *** 乌衣巷的司家也发生了一件怪事,只凭一口气吊着的司家小姐居然有了病愈的迹象,听司家的下人说,是因为请了一闲阁那位会算命的病秧子才给治好的。 人人都道这是件奇事,说司家小姐命里有福星照着,得贵人相助,这才能逢凶化吉。 医尘雪听着知鸢带来的这些闲谈,搁了手里的笔,画到一半的符纸也懒得再接着画下去,起身走到一边去,推了窗看下面熙熙攘攘的人流。 不过才短短几日功夫,风向便与之前全然不同了,什么命格孤煞的说法,也被人抛诸脑后不再管顾了。 “主子,今日要出去吗?” 知鸢和流苏在医尘雪身边待得久,对于他的一些举动再熟悉不过,更能以此推知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不去。” 医尘雪给的却是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知鸢往窗外看了一眼,又问:“主子是在找人吗?” 医尘雪扶着窗棂的手一顿,显然是被人看穿了心思。他画出来的纸傀里,知鸢算得上是最聪明的一个了。 “知鸢,你说说,一个人若是突然没有缘故的生气,能是因为什么?” 知鸢摇头道:“我不知道,但如果主子你不知道他生气的原因,那么那个人应该会更生气。” 医尘雪:“……” “谁说是我了?”他收了向外的目光,转了下身,特地四下看了一圈才问,“流苏呢,怎么没见着人?” 知鸢没戳穿他,只答:“他在下面,院门口。” “院门?”医尘雪觉得有些奇怪,“守在那里做什么?” “这正是我来要说的事,流苏和人打起来了,那人说是来找主子你的。” 知鸢一脸平静地说着,好像对于流苏和人打起来这事已经见惯不惯了。 医尘雪反应也不大,只是稍稍抬了下眼:“又打起来了,这次是谁?你去拦着他点,回头也能少赔点钱。” 司家的事大街小巷谁都听了两耳朵,一闲阁在青枫算是出了名了,来求医尘雪算命的人比以往还要多,亏了流苏拦着,医尘雪才能如此清闲地坐在这里。 “拦不住,流苏似乎认得他,”知鸢想起来什么,又补了一句自己的猜测,“像是有过节。” “过节?” 平日里医尘雪走到哪儿流苏跟到哪儿,少有分开的时候,流苏和什么人有过节他怎么不知道? “那人长什么模样?”他于是问。 “肩宽,身量高,冷着一张脸……主子?” 知鸢本来在细数着来人的身形特征,却忽然收了声,疑惑地叫了医尘雪一声。 她是纸傀,只能通过观察和接触去理解人的情绪和情感,而纸傀学什么总是比人要快,她在医尘雪身边待了这么几年,太清楚自家主子的性子了。 看似对什么都毫不在意,眉眼又总是带笑,但那笑却极少会漫进眼底,那双好看的眼睛里似是蒙着一层不易察觉的雾,将一切阻隔在外。 也因为这个,哪怕自家主子待人再好再温和,唇边的笑意再深,她都知道他也许并非真的高兴。 可刚才的一瞬,她好像在她家主子脸上看见了像是欢喜的神情。 并没有被别的东西遮住,那层看似密不透风的壳,在那一瞬似乎被穿透了,即便极为短暂,也足以让知鸢愣怔得忘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 可正主却仿若未觉,只“嗯”了一声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主子要下去看看吗?” 主子不喜别人多过问他的事,不管是以前的还是现在的。 这一点她和流苏都知道。 医尘雪行至桌案,拿了整日怀抱的手炉,拢了衣袖盖住,状似无奈地叹了一声,转了头对知鸢道:“都打起来了,也不能放任不管,下去看看吧。” “……” 主子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神情吗? 待到自家主子半截衣袍都扫过门槛,看不见人影了,知鸢还是没想通主子笑得那么傻的原因。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跟上去。 医尘雪走得比往日快些,似是迫切去瞧院门口那番热闹,但人到了,他却又只是站在远处,看那两人你来我往地交手,并没有走近。 说是交手,反倒更像是玩闹,因为其中一人连半点灵力都没用,只是一味避让躲闪。 但即便如此,这人依然占了上风。 第28章 医尘雪倚着回廊柱子,就这么看,也不上前去制止。 人总有力竭之时,不用灵力,他倒想瞧瞧这位神通广大的道长能撑到何时。 可他没等到那一刻,某位道长忽然移了下身位,背对着他,等转过身来时,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流苏突然就不动了。 那人往他这边走来,流苏也没追上来。 医尘雪歪了头一看,流苏脑门上贴了张符。 一片黑影挡住了视线,来人掀了下竹帘,抬了眼皮望他:“看戏看够了?” 医尘雪冲他一笑:“道长,我眼神不好,没看见。” 第19章 喜欢 那日他们一前一后从陈家离开,司故渊追上来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医尘雪也恹恹的,心情不好。 去往司家的路上两人也都是沉默不语,各怀心事。 一直到司故渊替司兰卿破了蛊虫供奉的术法,又拒了司家夫妇的挽留和上门拜谢的请求,出了司府的门,该各奔东西得时候,医尘雪才抬了下眼皮,想着要说句话。 可他才刚张了唇,连“道长”都还没叫出口,司故渊就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好远。 看着只是抬了脚,却一瞬就到了几丈之外去,似是极为不愿理睬身后的人。 凭着自己时不时便没有缘故生闷气的经验来看,医尘雪断定某位道长是气了。 且气得不一般。 因此今日司故渊找到了这里来,他惊讶之余,心中竟无端有些欢喜。 *** 这个院子连通主阁,除了阁里的人,外来的人一般进不来,硬闯的一般都会被流苏和知鸢提了扔出去。 能完好无损无损地站到医尘雪面前来的,司故渊是头一份。 所以后赶来的知鸢看到这番场景时,大致也能猜到应是主子认识的人,便什么也没问,只默默地把不能动弹的流苏给拖走了。 这院子里建了一个很大的池塘,边上有一块空处,置了石桌坐凳,刚好在一株白梅底下。 医尘雪引着人过去,一路上司故渊的视线都落在那白梅枝上。 他们都走到了石桌旁,司故渊却还在看那株白梅,医尘雪坐下了他都还站着,像是看入神了。 “道长也喜欢白梅吗?” 医尘雪抬眼扫过白梅枝桠,最终看向司故渊。 他从前就很喜欢白梅,闲得无聊时也总会盯着院子里的白梅看,一看就是大半天,若是没人去叫他,他估计能坐上好几个日夜。 尤其是刚从冰棺里出来的第一个年头,他几乎整日整日地盯着烬原带回来的那株白梅看,流苏和知鸢总是要叫他好几声才听得到回应。 但也只是很轻的“嗯”一声,目光依然还在白梅上。 后来不管他走到哪儿,总是会将那株白梅带在身边,流苏每逢得了新盆就会把白梅移栽过去,知鸢更是日日精心照料,把那白梅当成主子供着养着。 现如今那白梅摆在他屋里的桌案上,正开着花。 但他看白梅是因为无事可做,他眼前这人却像是盯着白梅想起了什么人或事。 司故渊收了视线,垂眸坐了下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衬得整个人身上的冷感也更重了。 医尘雪听他道:“以前有人喜欢。” 不用问,多半又是一位故人。 “那你呢,道长,你喜欢吗?” 司故渊视线落在他脸上,停了一瞬才答:“嗯,很喜欢。” “这样。”医尘雪笑了笑,又问,“那道长来青枫,也是因为这白梅吗?” 司故渊盯着对面人的眉眼,默了片刻才道:“不全是。” “真巧,我也不全是。” 难得有人和自己一样,医尘雪还有点高兴:“我还爱吃。” 他说得颇有点自豪的意思。 “看出来了。”司故渊点头。 上次在陈家,那花糕他一块也没碰着。 医尘雪显然也是想起来这事,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下:“道长,今日我请你尝点别的。” 他说这话时其实忘了一件事。 傀师有活几十年的,也有活几百年甚至更久的,大部分的傀师用不着和普通人一样需要每日吃喝。但医尘雪爱吃是自小就有的习惯,现在这副病躯又必须细心养着,离不了吃喝。 因此下意识地,他当对面坐着的人和他一样了。 其实不怪医尘雪会忽视。此前在陈家,司故渊给他递花糕时,他也忘了司故渊是傀师,不会如普通人一般举个东西都叫累。 归根究底,问题不是出在他身上,而是出在司故渊这里。 见过医尘雪的人,就连知鸢和流苏也是如此,看他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照拂,那是已经认定了他身子病弱需要看顾才会有的神情。 可司故渊不是。 每每对上视线,司故渊眼里都是一片平静。映在他眼眸的,只是医尘雪这个人,而不是会算命的病秧子,抑或是需要细心养护的主子。 就像现在,医尘雪才说请他尝点别的,他也只是望了一眼便问:“是什么?” 医尘雪故作神秘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个方向。 司故渊顺着他所指看过去,正往这边来的流苏立刻便变了脸,满眼的幽怨。 瞧见他手上端着的玉壶和琉璃杯,司故渊收了视线,没说什么。 第29章 流苏记恨着被贴符纸的事,看司故渊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但他终归只是放了东西,离开时对着司故渊极为不屑地哼了一声。 显得孩子脾气。 但这种时候医尘雪反而笑得出来,他觉得流苏像个人,而不是纸傀。 “他还小,道长你多担待。” “嗯。” 医尘雪还以为他不计较了,却又听他冷着声音道:“下次贴三张。” 医尘雪愣了一瞬,随即便没忍住笑出声来,那笑声清朗惹眼,连没走远的流苏都回了头,眼里透着些许疑惑。 他转头不解:“知鸢姐姐?” “放心吧,主子没疯。”知鸢拉了他往后面的回廊去,“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估计是太久没这么笑过了,医尘雪有些缓不过来气,掩唇咳了好几声。 但即便如此,他眼角的笑意都没退下去。 他又问:“道长爱喝酒吗?” 司故渊点了下头:“以前喝过。” 不知为何,似乎是想强调什么,他又补了一句,“很多次。” 医尘雪也笑:“不忌酒便成。” 那玉壶和杯盏上都雕着白梅,细细的一片,若是铺开来便是一幅画,放在料峭春寒里想必会很应景。 但现下的时节白梅不开,他们头顶的枝桠只显得荒凉。 有冷雾,却不见春意。 不过医尘雪心情依然不错,他翻了杯盏,正要伸手去够那玉壶,就瞥见了一截匀长的腕骨。 医尘雪视线落在那处,直到那人扣着玉壶的手收了回去,他才堪堪回神。 听见清酒落盏的声音,他抬了眼看过去,瞧见那人冷利的眉眼。 明明是垂着眸的,却像是知道医尘雪在看他,司故渊问:“这酒可有名字?” 医尘雪不知是在想什么,没答。 等到问话的人抬了眼,他才说:“半春眠。” 司故渊又问:“什么由来?” 看着自己的杯里也添了酒,医尘雪忽地笑开来:“多谢道长。” 他解释说:“这酒不醉人,只是我喝了容易犯困,这便是由来了。道长你试试,看看味道如何。” 很奇怪,也许是都喜欢白梅,医尘雪便觉得同这人亲近,他喜欢的酒,便希望这人也喜欢。 司故渊举了酒杯,还没碰着唇便闻到了一股很淡的白梅香,裹着冷雾袭过来,本该让人感受到凉意,却反而让人静了心。 他将酒杯倾了一下,在某人含笑双目的注视下喝了一口。 “不错。” 极其冷淡的评价。 不过医尘雪还是高兴,能让这位孤冷的道长说上一句“不错”的,他这酒就不算白送出去。 医尘雪手指提握着杯沿,轻轻晃着:“不过道长,你是怎么知道来此处寻我的?你知道——” 他唇边的笑意加深:“我是谁吗?” 作者有话说: 看到突然多了很多营养液,感谢大家的喜欢和支持,么么~o(〃▽〃)o 第20章 解铃 他们初见是在陈家,再见又是在司家,若不是因为陈司两家的姻缘事,医尘雪认为他们大概不会有过多的交集。 在他的印象里,他们并没有互通名姓。 既不知名姓来历,这个人又是怎么找到他的? “你……”司故渊凝眉看他,略微迟疑了下,“从来不记事吗?” 这样的迟疑和前几次一样,后面跟着的都是听起来委婉一些的说法。 同碰他右耳时的“看你耳朵受伤没有”有异曲同工之妙,同看他画印记时的“再特殊的名姓,也不会这么不讲究”也颇有相似。 医尘雪当时能把这些自动归结为“耳朵不好使”,“你这个有点丑”,那么现下他耳朵听到的也不是什么好话。 不管是记性差还是脑子不好使,医尘雪反正是笑不出来了。 “道长,你说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明明又千真万确听见了,有此一问像是指望对方把话收回去,他便能顺水推舟的认为自己就是听错了。 但司故渊不知道他的心思,更加直截了当道:“司家的事,你忘干净了?” “欠我人情的事,你也忘了?” 这句他加重了语气,似是真以为医尘雪把这事给忘了,生起气来。 医尘雪被问得一愣一愣的,这人说他蠢,该生气的难道不该是他吗? 可对方闭了下眼,似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睁了眼才又问:“我给你的信物,你还收着没有?” 也许是气势凌人,医尘雪竟下意识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一脸懵地答话:“收、收着……” 他说着便放了酒杯,去摸袖里的那个铃铛,但因为视线一直在对面人身上,棉线和珠串鸟羽都缠在了他手指上,一时还解不开。 他索性将整只手伸了过去,没别的意思,只是为了让那人亲眼看见,这铃铛没丢。 这模样一本正经,又有些呆,换了往日医尘雪不会这般,但现下他人都是懵的,又被对方的气势压着,根本不会去考虑自己在做什么,又符不符常规。 那铃铛、珠子、鸟羽,没有章法地缠在他指间,却没让人觉得杂乱,反而衬得他过于白皙的手指很好看。 某一瞬间,司故渊似乎露出疑惑的神情来。 第30章 见医尘雪没有收手的意思,他便抬了手,似是要去碰那铃铛。 还要触碰一下试探真假?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医尘雪就见这位道长连另一只手也伸过来了。 医尘雪很是不解。 一个铃铛而已,也用得着两只手接么? 更重要的是,这不大像是这人会做的事。 医尘雪想说“你也不用这么恭敬”,才张了唇,还什么声都没发出来,手指上先盖上来一片温热。 其实也谈不上温热,只是他手离了手炉有些久,早就冰得不成样子,寻常人的手指自然是比他的要有温度一些。 他要说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没再出声,只眸光微动,细细去看对面人的神情。 司故渊正敛眉低着头,并没看他。 医尘雪觉得很是神奇。 这么一个清静冷僻的人,居然好脾气地垂首,认认真真地帮他解着缠在手指上的珠线鸟羽。 而他竟然也稀奇地没有开口阻拦,任由这人会错意。 司故渊认真做一件事时眉眼会比平时平展一些,显得人没那么冷。他手指起起落落,去扯那些珠线的时候,指尖会不重地触碰到医尘雪的手,那温热有下没下的,像是逗弄一般。 这样的念头很快就被医尘雪掐掉,他看着那人将解开的珠串鸟羽理好,捏着铃铛放在他手心。 “我还以为你要拿回去。”医尘雪说。 “现在还不是时候。”司故渊回他。 是了,这信物是为了司家的事才给他的,也得司家的事结束了才归还。 “你来找我是为司家的事?” “嗯。”似是觉得某人脑子这会儿应是清醒了,司故渊这才点了头,“她要去陈家,我想你该是要去的,便同司家问了你的来历,所以知道……” “不用解释了……”医尘雪不想再丢一次脸,赶紧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了,我没忘,欠你的人情也还记着。” “不过她司兰卿要见人,我去做什么?”他收了铃铛,又转起手里的酒杯来,“道长你为何笃定了我会去?” 司故渊饮尽那杯半春眠,撂了酒杯道:“你既不去,便随你。” 听他的语气,似是不在意医尘雪去或不去,只是来问一声而已。 医尘雪静了半晌,开了口:“道长你去吗?” 他问这话有些怪,司故渊若是不去便也不会来问他了,陈家又不是什么安平之地,怎么会放任司兰卿一个人上门去。 他更像是在问“你为什么要去?” 但这么一来就更奇怪了,去自然是为了护司兰卿周全,还能是为什么? 细细思忖,他真正想问的,还是关于这人所说的“渊源”。 是什么样的渊源才会让他心甘情愿地护着一个女子? 可他又没有合适的立场去问,问出口时便成了一句明知故问的“道长你去吗”。 果然,司故渊凝眉看着他,没说话。 似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问这么蠢的问题。 医尘雪自己也觉得蠢,企图找补,可又不知道从何补起,说什么话才能补得天衣无缝、合情合理。 “她说要当面拜谢你。”先开口的却是司故渊,他给自己添着酒,似是已经忘了医尘雪问的那句蠢话。 “你不去陈家,她改日也会来拜你。” 那日他们并未等到司兰卿醒过来,早早就离开了司家。司家夫妇也说等女儿痊愈,定然会来拜谢,但医尘雪不喜那种感恩戴德的场面,拒了他们上门来。 “她爹娘应是将我的话转告她了,她为何还要来?” 已经婉拒的事,过于执拗便显得不近人情,这道理那司家小姐怎么会不懂? 医尘雪实在觉得费解。 司故渊低头抿着酒,间隙时抬了下眼皮:“我只传话,不问因果。” *** 一行人站在陈家府门前时,医尘雪都还是没怎么想通自己是为什么要跟来的。 哪怕司兰卿要去拜见,他不想应对这桩麻烦事,大可让知鸢去将人劝走,犯不着还亲走一趟陈家。 大抵是被上次的事吓怕了,又或是被什么人叮嘱过,陈家的小厮这回学得聪明了一点,听见叩门声后,门都没开就扯着嗓子问来人是谁。 没了蛊虫作祟,司兰卿的左眼已然复位,身上的病气也去了大半,脸上也有了生气。 约莫是历经生死,鬼门关走了一遭,她眉眼间多了几分冷感,并非是来讨要心上人一个说法,而是没有转圜余地的诘问。 “我要见你家公子,他躲了这些时日,也该够了。” 自家公子和司家小姐常有来往,那小厮一听便知来人是谁。 里面的人不知在琢磨什么,片刻后回道:“司小姐请回吧,我家公子身体抱恙,不见外客。” 这套说辞她自己听过一回,她身边的丫头说给她许多回,但信与不信的,已经不重要了。 她想说些什么,医尘雪却先开了口:“既是身体抱恙,那就不劳烦陈公子出来了,你开了门,我们亲自去见他。” 这声音更是耳熟,那小厮在门里吓得差点站不住。 “几……几位,我家公子真的见不了人,你们还是改日、改日再来。” 医尘雪拖着长音“啊”了一声:“可我们不想改日怎么办?” 第31章 他话音刚落,陈家的府门便“砰”地一声打开了,像是被什么重物强行给砸开的。 守门的两个小厮又懵又怕地趴在地上,身上每一处都被刚才的动静震得发麻,痛苦不堪。 医尘雪俯下·身来,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你家公子只是身体抱恙,又不是死了,怎么会见不得人?” “说谎可不是好习惯。” 他直起身来,冲着对面的人一笑:“你说对吧?陈公子。” 又是你们…… “陈宣”紧拧着眉,一张温和的脸此刻却显得有些狰狞。 司兰卿本来张了唇,想喊他,在看清他的神情后又将那个名字咽了回去,浅色的眉微压,眼中多了丝疑惑。 “二位究竟还想做什么?” 他语气算不上客气。 他视线扫过这一行人,在看到司兰卿时停了下,眯了下眼。 医尘雪伸手一挡:“别看了,本来也不是你的眼睛,总惦记着做什么。” 司兰卿不知道自己曾丢了一只眼睛,青月却知道,立时便往前挪了点身位。明明胆小怕事的人,此刻却成了护人的一方。 “陈宣”转而盯向医尘雪,却又被挡了视线。他抬眼一看,挡他的人是最不常说话的那位傀师。 “这个你也惦记不起。”这声音已经不是冷,而是带了寒意了。 为此,医尘雪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他体内没什么灵力,符纸也只是摆设,只能用来唬人,唯一派得上用场的就是袖里藏着的纸人。 能惦记他的人可太多了。 可他看过去的时候,那人半边眼眸里尽是不容置疑的平静。 他只能在心中叹了口气。 罢了。 你说惦记不起便惦记不起吧。 第21章 印记 整个陈府都落了结界,从踏进门沿那一刻医尘雪就感知到了。 是谁做的不言而喻,此刻这府宅里清醒的人恐怕不剩下几个。 外面的人瞧着陈府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有里面的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医尘雪不是个爱解释的性子,不会将陈云舟如何与陈宣换了脸的始末细细讲一遍,司故渊更是如同哑了,站在医尘雪身侧,不必要的话半个字也不会说。 这样一来,陈云舟在其余人眼里就还是陈宣的模样,还是陈家的二公子。 司兰卿见到了人,本应将这数月来的苦痛都拟作斥问,问他为何不顾往日情浓执意退亲,问他为何弃她于满城风雨不愿复见。 她本该心生怨怼,斥责他负心薄幸,不堪为人。 可她盯着那张脸,一句话也没说。 对峙之下,医尘雪是最站不住的那个。 他刚想说话,先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冷生生的,就响在他耳边。 “她要见一个人。”这话是对陈云舟说的。 这话显得没头没尾,但陈云舟却不会听不懂。 他皱着眉:“陈司两家的婚亲已经作废了,二位是傀师,人间的丧喜可不归你们管。” 司故渊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并没说什么,像是默认了他的话。 可医尘雪却知道,这人只是不屑与人争辩罢了。 那句“她要见一个人”,不过是提个醒,让拦路的人有些觉悟,否则不会有好下场。 “跟上。” 司故渊侧首说了一句,便径直往前去,似是没瞧见前面站了个人。 “先生……”青月拉着自家小姐不知怎么办才好,明明活生生的一个“陈宣”就在眼前,他们还要走到哪里去? “放心,跟着他便是。”医尘雪笑笑,对司兰卿点了下头。 身边的丫头或许看不出来区别,但心上人却不会一点也察觉不到。 司兰卿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被视若无睹的人脸上怒气隐现,视线落在司兰卿身上,眸光越发狠厉。 不能—— 绝对不能让她再见阿宣! 他袖间握着的手往下摊开,几个细小的黑团便落到了地上去,眨眼间便抻开来,疾爬向前面的几人。 医尘雪落在最后,蛊虫最先盯上的只能是他。而蛊虫爬行的声响又太过细微,他五感早就不如从前,并未察觉。 那蛊虫几近要碰到他的足跟时,有人突然拽了他一下。 用了劲,医尘雪整个人都栽去了那人怀里。 医尘雪被撞得懵了一瞬,似是听见了一声不算长的剑鸣。 抬头时看见司故渊紧蹙着眉,正盯着地上的几只蛊虫。 那些蛊虫已经不动了,躯体七零八落的,没一只是完整的。显然是死得过于彻底了。 医尘雪这才注意到司故渊手上握了把剑,刚才的剑鸣并非错觉。 那剑身银白,像是被冷雾裹着,透着寒光。剑柄上镂着银丝图样,尽管大半被手指盖住,医尘雪还是能辨认出来。 刻的应是白梅。 下意识的,医尘雪觉得这剑同那刻了白梅的铃铛一样,也是一位故人所赠。 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不知是不是看久了的缘故,竟觉得这剑有些眼熟,像是见过。 可再一细想,在何时何地见过,又想不起来了。 “道长,你不只修傀术,也修剑么?” 医尘雪话问出口,却没等到回应,反是被一声尖叫吸引了注意力。 第32章 医尘雪望过去,有些无奈:“青月姑娘,你家小姐都没叫。” “对、对不起。”青月立时捂了嘴。 她不是没有见过蛊虫,只是上次只有一只,不似现在这般多,她忍不住…… 可她再怕总不能躲到小姐身后去。 但她又实在害怕…… 医尘雪看着她要躲不躲的模样,叹了口气。 叹完他就开窍了。 上次在司家只找出来一只蛊虫,他尚且要躲到司故渊身后去,这会儿他站得离蛊虫这么近算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旋身走到司故渊身后去,熟稔地将人再次往前一推。 “道长,好吓人,我害怕。” “……” 道长仿佛要听不懂人话了。 不只是司故渊,旁观的几位也有些看不下去,但青月当医尘雪是需要敬重的先生,司兰卿当医尘雪是救命恩人,两个人谁也不好开口。 剩下一个陈云舟,被司故渊盯得袖下的手指都在发颤。 他神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估计是被陈云舟使阴招的行径给气得不轻。 医尘雪如是想着。 司故渊视线落在抓自己衣袖的那只手上,神色有一瞬的缓和。 他复抬眼,看陈云舟的眼神冷漠且平静。 像极了在看一堆纸灰。 “她要见的人不是你,但我是。” 只一瞬,司故渊就逼近到陈云舟面前来,甚至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诡谲至极。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里的剑便脱手直刺出去,完全贯穿了陈云舟的身体,在那里留下了一个不断冒血的豁口。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陈云舟陡然睁大了眼睛,试图发出点声音来,可嗓子呜呜的,涌出来的全是血水,他连一个完整的字音都发不出来。 司故渊的剑穿过他的身体直插进院墙,这会儿却已经飞了回来,剑身上竟没沾上半点儿血。 医尘雪听见尖叫声才回了下神,收了落在那剑上的视线。 他还是没想起来是不是见过这把剑。 司故渊神情依然冷得骇人。 只是背对着,医尘雪看不见。只听见他冷声道:“我不管人间的丧喜,但你是纸傀。” 陈云舟倒在血泊之中,身体止不住地颤栗,半张脸几乎都染上了血。 但他依然死不了。 纸傀不会如此轻易就死去。 他望见青灰的天,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的那个暮春,陈家也是如现在这般。 满院挂白,罩在青灰的天空下。 *** 他那时还没有名字,个子还不到将他送来陈家那人的腰际,和平常人家五六岁的孩子一般大。 那个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纸傀。 将他造出来的那人说:“你是第一个。” 至于是什么的第一个,他那时不知道,甚至于无法理解。 那个人为什么要将他造出来,又为什么将他送往陈家,他当时都不会去想这些。因为他那时的心智与五岁的孩童无异,什么都不懂。 他只是被人牵着,稀里糊涂地就走进了陈家。 陈家夫妇那时刚没了一个儿子,家里处处挂白,他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同他一样不明白的,还有陈家的小儿子,陈宣。 他们几乎一样高,他不用仰着头去看他。 “你这里是什么?”幼年的陈宣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懵懵懂懂地问他,“我怎么没有?”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在此前,他是看见过自己额上的印记的,金色的,怎么擦都擦不掉。 对那印记,他既谈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几次尝试涂抹无果后也就放弃了,似乎是接受了这个印记的存在。 但现在有人这么问他时,他却又无法回答了。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额上会有这个印记,旁人却没有呢? 他不知道。 孩童时期兴许是不爱说谎的,所以他差点就对和自己一般大的那个人说“我不知道”了。 差的那一点,是带他来的人先他一步开了口说:“是云纹,就是天上那个云。” 于是他只能默不作声。 没想到那孩子竟一脸高兴:“我在书上看到过。山风伴流云,不渡也成舟。是那个云对吗?” “是。”接话的人笑得很和善,“这句诗很好。” 那人低了头道:“你还没有名字,日后便叫云舟吧,陈云舟。” 他后来才知道,大多数人的名字都是爹娘起的,很重要。 可他的名字是在那个流云如纹的暮春,来处是一个连死了人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孩童。 但他终归是有名字了。 冠以陈姓。 他就这么被留在了陈家,整日整日被小陈宣拉着这里跑那里跑。 他们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喂鱼,拿笔在对方脸上胡乱画一通。院子里花开的时候,他给小陈宣在额上画了云纹印记。 和他的那个一模一样。 不管学什么,他好像总是会比别人快上许多。 一起写字,小陈宣不会的,他会了。 一起背书,小陈宣不会的,他也会了。 那个印记,他也只在纸上画过一次,便能在小陈宣额上画出一样的来。 那是第一次,他因为这个云纹印记而感到高兴。 第33章 他和陈宣一起长大,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他听说了傀师的存在。 那大概是个早冬,还没开始落雪,天就已经冷得不成样子了。 他和陈宣抱着手炉,围着一炉子火,听家里的小厮说外面的奇闻异事,说起了傀师。 平常百姓其实本不该知道那些的,不管是御剑的还是修灵的,哪怕只是个捏着符纸装模作样的道士,在寻常人眼里都管他们叫仙人,管那些呼风唤雨的术法叫仙术,从来不会分得清谁是剑修,谁是散修,谁又是傀师。 这个那个的,与普通人无甚干系,除了有好奇心的会多问几句,谁都是模棱两可地越过去,用不着分辨什么。 可那时还没有青枫城,陈家落户在何乌城,那里有东芜最大的仙门,是傀师的繁集之地,闲谈时无论如何都是避不开与傀师相关的字眼的。 不管是傀师,还是傀术。 人或事,总有一日要被提及。 哪怕孩童年幼听不懂,只当是大人说着玩闹的故事,但总有一日孩童会长大,会听懂,甚至会问:“傀师是什么?” 陈云舟便是问这话的人。 在外人眼里,那一年他与陈宣同岁,将满十一。 “傀师是替我们这些普通人消除邪祟,护我们平安的仙人。”答话的小厮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说起这些时脸上都是崇拜。他也曾是渴望成为傀师的人,只可惜没有灵根,又恰逢天灾沦落成流民,几经辗转才到了陈家来做工。 人总是这样,提及过去的憾事时就会忍不住说许多话,就像是在那些诉说中,能得到弥补似的。 小厮搓了搓冷冰的手,往炉子边靠近了点,继续道:“傀师很厉害的,会画符,会做纸傀,有些还会使剑。哎,你们不知道纸傀是什么吧,就是在一张纸上画上五官,然后把它变成活生生的人。有些厉害的傀师做的纸傀就跟真人一样,一点区别都看不出来。” “单说这何乌城里,就有一位十分厉害的傀师,传闻还和傀师的祖师爷有关系。祖师爷啊,想想都令人羡慕。我若是有机会做傀师,一定也拜到他的门下去,若是能得他亲自指点,我也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傀师。” 他说得太入神了,都忘了这些话十一岁的孩子能不能听懂。只是一个劲地说着,说从前的如果,说如果的往后。 但哪有那么多若是,哪有那么多一定? 世人总爱给自己造一场完美无缺的梦。 可也终究只是梦。 陈云舟便是那个时候知道了傀师,也记住了傀师,记住了纸傀。 但他觉得不够。 出于连他自己都想不通的缘由,他开始向每一个他能接触到的人询问关于傀师的事。 什么都问。 问他们的来处,问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也问术法,问符纸,问纸傀。 他与陈宣自小就在一起,住一个院子,睡一张榻,陈家的人都将他当做另一个陈小公子对待,自然是什么话都跟他说。 问的次数多了,那些人也会笑着调侃他:“是不是也想做傀师呀?” 那时他尚小,于许多事还不清楚,所以总是默不作声或者敷衍过去。 若是叫如今的他去答那个问题,他会说—— 不,我恨不得杀了天底下的所有傀师。 作者有话说: 写得有点收不住,下章应该还是回忆 ~(ˉ▽ ̄~) 第22章 大梦 没有哪一个冬日,比那年的更寒彻刺骨。 他于窗中窥见落雪,看到曲折回廊掀了挡帘走过来的人。 那人一身白衣,同很多年前送他来陈家时一样。声音没变,长相没变,连笑着的样子都没变。 他那时已不是五岁的孩童,不会只觉得奇怪,只顾盯着看,而后转头就忘了。 他会开始打量,然后死命记在心里。 陈家的人说,那是一位傀师,是于他有恩的仙人。 是什么样的恩,他不记得。他所知道的,都是从陈家人的口中听来的不知真假的说法。 据说,起因是有人屠了一座城。 至于那座城在哪儿,叫什么名字,一概不知。 后来人把它叫做未名城。 他是那座城里唯一幸存下来的人。 仙人路过时听见了哭声,因缘际会下救了他,一直养到了五岁。 可是仙人总不能一直带着一个孩子,他有很多事要做,要四海八荒地奔走,要除邪祟,护芸芸众生。 他受了凡人跪拜供奉,这是他的天职。 可仙人更不会将一个幼童就此抛弃,任由他自生自灭,须得为他寻一个去处。 这个去处便是正值挂丧的陈家。 陈家受过这位仙人的救助,他于陈家也是有恩的。 于是陈云舟才会被送来陈家。 陈家的人待他好,陈家夫妇将他看作亲生儿子对待,这些都是看在那位仙人的面子上,是对仙人的敬意。 唯一一个例外的,是当时连仙人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陈宣。 陈宣对他好,从不为别的。 仙人再临陈家,陈家夫妇亲自去迎门,陈家人个个笑得满面红光,都以为这是天大的幸事和荣耀。 可陈云舟盯着朝他走过来的人,心底无端生出来一股子厌恶,又矛盾地带着些害怕。 第34章 但他厌恶什么?又为何害怕? 那位仙人素衣慈面,同人交谈时亲和有礼,是个极有分寸的人,让旁人找不到一丁点儿可以指摘的地方。 可既毫无差错,缘何让他又厌又惧? 对于那时的他来说,这本是件难以理清的糊涂事,可是很快,他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位仙人宿在陈家的那几日,恰逢何乌城出了件奇事,轰动不小。 听说是从椿都来了两位傀师,在街上和一群剑修起了争执,动了手,断了人家的随身佩剑。 剑修最为看重的便是自己的佩剑,整日不离身地带着,看得比命还要重要。旁人碰一下都得先问过主人的意思,偏生被两个不知名姓的傀师给毁了,那些剑修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当即双方便打起来,还惊动了白下门的人。 那一日,陈云舟就在现场瞧了这场热闹。 他是被拜访陈家的那位仙人带过去的,去时那十几个剑修已经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个个瘫倒在地,身边的灵剑更是一柄完整的都找不出来。 而惹事的那两位傀师立于楼阁檐顶,一位冷面不苟言笑,一位笑得轻狂放纵,意气风发。 在他们的左右各站着一个人,额上都有一个银灰的印记。 说是人,也只是看起来像人。陈云舟听了周围人的议论,便知道那是纸傀,不是人。 他摸着自己额上的云纹印记,想起来陈家那个小厮说的话。 纸傀是傀师造出来的似人之物,学什么都比人快,可以修灵,可以使剑,也能御符修傀术,不用像人那样受限制。 有些人终其一生,也只能习得其中一样。 但纸傀却不一样,厉害的傀师造出来的纸傀,什么都修,且修得比人还要精。 当日夜里,他在炉火前独自站了很久。他抬手去碰那火光,却在毫厘之差处无法再前进半分。 纸傀怕火,傀师往往会在其命门处留下戒示,让他们得以保全自身。 窗外的雪还在落,屋内红炉烧得正旺,一片暖意。 可对那时的他来说,如坠寒潭。 他无法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了。 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他或许能永远待在陈家,但却不能永远和陈宣待在一起了。 普通人会娶妻生子,陈宣也会的。终有一天,他们不得不分开。 可是陈宣待他太好,冬日会给他送手炉,春日会陪他戏游鱼。 他们一起读书写字,折枝玩闹,形影不离,同榻而眠。 白日里嬉闹,凉夜里彻谈。 人生海海,大幸不过如此。 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一起。 他们合该长久相伴。 为什么要分开,凭什么要分开? 任何人,都不能抢走他的阿宣。 *** 那日厅堂之上,听闻陈司两家要结姻缘,每个人都喜笑颜开,都说这是桩极好的姻缘。 除了他。 这门亲事是陈宣的爹娘给他定下的。是他们,要让他和阿宣再也不能同从前那般,是他们,非得拆散他和阿宣。 可他们错了。 谁也休想将阿宣从他身边抢走。 大火烧起来的那日,宛如流光四溢,像极了冬夜里的华灯初上。 所有人都在叫喊、哭泣。 除了他。 他很高兴,他和阿宣再也不用分开了。 陈家落败,与司家的姻缘就不复存在了。 只要司兰卿不愿嫁给这么一个府门衰败的人,她本可以相安无事。 可她偏要纠缠,缠得阿宣忘不了她。 他将司兰卿命格孤煞、克死夫家的说法散了出去,不过一两日,满城风雨,司家自顾不暇,无力再惦记与陈家的姻缘。 但还不够。 阿宣心里还记着她,甚至想去司家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呢? 解释他不信外面那些风言风语,解释他心里依然是愿与她一处的? 不。不需要解释。 他照着陈宣爹娘的模样造了两个纸傀,即便没有正正经经学过纸傀之术,也依然骗过了阿宣。 他告诉阿宣,只要他不再与司兰卿有纠葛,爹娘就不会有事。 阿宣最是孝顺,他知道的。 教给他纸傀之术的那个人还给了他蛊虫和香灰,让他想法子送到司兰卿身边去。 那人说,这样他的脸就能变得和司兰卿一模一样,阿宣也会爱他。 所以他盖了额上的印记,用那个人交给他的术法与阿宣换了脸,亲自去司家退了那门亲事,将司兰卿送给阿宣的坠子塞给了那个叫青月的丫头。 司兰卿一定会将那玉坠放在身边,他也知道的。 他没有用阿宣的脸去见司兰卿。 不能见。他更知道的。 只要他变成司兰卿的模样,阿宣就会爱他,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他明明已经得到了一只眼睛,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可是如今,同那年暮春一样的青灰苍天之下,他大梦一场。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更~o(〃▽〃)o 第23章 悯善 一身白衣浸在血水里,身上的那个豁口还在汩汩地淌血,在身下蜿蜒出一片鲜红。这场景担得上惨烈二字。 可在场的人里吓晕了一个,说不出来话的又有一个,清醒的两位却只是极为平静地看着。 第35章 医尘雪回头瞥见司兰卿吓得发白的脸,还有昏在一旁不省人事的青月,忽然又想去抓前面人的衣袖了。 但他那句“道长,我害怕”还没说出口,道长就已经转头看了他一眼。 “……” 装不成了。 司兰卿被吓得手发颤,还要去顾晕倒的丫头。 她刚蹲下·身去,眼角余光里闪过去一截素白的衣摆。 “别杀他……我求你们。” 司兰卿瞳孔骤缩,手上扶人的动作顿住,她甚至不敢抬头看这声音的主人。 “求求你们,别杀他……放过他,求你们……” 这人声音带着干哑的哭音。他跪坐在地,将血泊里的人抱在怀里,毫无体面地求着站着的二人。 医尘雪沉了脸,走上前去。 “陈二公子,你可看清楚了,那位司家的小姐就在此处,你不去同她解释,却在这里求仇人的生路,是何道理?” 陈宣嘴唇干裂,双眼也布满血丝,他往司兰卿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又极快地收了视线,似是不敢面对什么。 他低了头,声音又低又哑,几乎快要听不见:“他不是……他只是为了我……” 闻言,司兰卿终于动了动,她站起身来,眼里湿了一片。 她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强撑着走过去,眼里说不清是恨还是别的什么,她终究站到陈宣面前,一字一句:“我只问你,为何弃我?” 没说她受尽冷眼,没说她久病难医。那些日日夜夜的委屈,不得解脱的痛苦,她一个字也没提。 她只是望着陈宣,要一个回答。 她满眼通红,声音都轻微颤抖,却紧咬着唇,迫使自己不至于脱力倒下去。 可最终,她也只是等到了一句毫无重量的:“对不起……” 陈宣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她,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三个字:“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司兰卿极力克制着不哭出声来,她闭了眼,神情痛苦不堪。 “你一句对不起,就妄想抹了自己所做的蠢事么?”医尘雪没忍住,“你明知人言可畏,却放任流言辱她,你明知退亲后她再难寻到良人,却依然没有阻止,你明知这一切发生之后,她甚至可能会病死在这个暮秋,可你还是没有作为。陈二公子,你当真,懦弱至极。” 医尘雪说这些话时情绪并没有什么大的起伏,没有怒意,没有悲悯,却也谈不上冷漠。 他更像是在替另一个人,说那些想问却没有问出口的话。 “不是他。”陈云舟眼眸微动,不似先前的空洞一片。他看向医尘雪,已经能正常说话了,“是我,是我以他爹娘和司兰卿的命相逼,逼他不得不退亲,逼他不能见司兰卿。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与他无关。” “与他无关?”医尘雪实在觉得好笑。 哪一件与他无关?不过是都想替对方求生路罢了。 “陈二公子。”医尘雪垂眸看着沉默不语的陈宣。 “你想必也是这么想的,以为自己迫不得已,被逼无奈。可他能逼你,你为何不能逼他?你若是以死相逼,又怎么会护不住你爹娘,护不住司兰卿,不过是你不肯,也不敢豁出去罢了。” “他是纸傀,不会懂情爱,于你不过是依赖,你当他是亲人,所以想护他。你们贪恋旧情,可曾想过为此死去的那些人?” 陈家十几条人命,皆是无妄之灾。 “我……”陈宣想解释什么,可几次张唇,却都不知从何说起。 “他是为我,他只是怕我离开他,他不是……他没想过害人,那不是他做的,那只是意外,只是意外,不是他!” 他不断摇着头,也不知是为了说服医尘雪,还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我只有他这么一个亲人了,求你,放过他,我只有他了……” 看着跪地拼命求他的人,医尘雪脸上却只剩下漠然。 凡人总是自我欺骗,却又祈求宽恕。明知一朝沉沦便再无回头路,却还是要往前。 实在,甚蠢。 “你该求的不是我,你亏欠的——” 医尘雪退到了一边去,“是她。” 司兰卿此刻已经满脸泪痕,她捂着心口,几乎快要站立不住。 偏陈宣还要来哭求她:“兰卿,是我对不住你,是我负了你,可是云舟他……他没有别的亲人了,我们三人一起长大,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求你……放过他吧……” 司兰卿哭得失声,说不出话来,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她明明有很多想问的,可是她张了唇,嗓子却只有短促的空音。 她看着陈宣,眼泪止不住的流。 你求我放过他,那谁来放过我? 双方没有再说一句话,都只是满眼痛苦地望着对方,似是都无可奈何。 司故渊终究收了剑。 陈宣低了头,泣不成声。 可司故渊手中剑消失的一瞬,陈云舟却是一愣,随即笑出声来。他浑身是血,半边脸都是血,笑起来时便显得癫狂至极,不人不鬼。 “真是……好一位悲天悯人的傀师啊!哈哈哈……” 他笑得发颤,试图动弹时身体便犹如鬼魅抽搐,连眼角的泪痕都是血红的。 他曾听过无数关于傀师的传闻。 傀师的诞生源于悯善之心,这是他听得最多的一种说法。 第36章 每次听到,他总是在心里冷笑,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 什么悯善之心,根本都是骗人的! 傀师若是悯善,那个人为何要将他造出来?为何让他如同凡人一样活了这十几载? 让他有了家,让他见了冬夏长短,让他听了那温柔之声。 让他碰了流云,却又坠了泥潭。 这样的傀师,何来悯善? 他如此憎恨傀师,恨不得天底下的傀师都受到报应惨烈死去。可到头来惨烈的人是他,而饶恕他的竟是一位原本要杀他的傀师。 怎么能啊!他所有的苦痛都是拜那些自以为是的傀师所赐,他却在傀师的剑下苟且偷了生。 这就是……所谓天道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想着这些,不由得笑出声来。他从未笑得如此癫狂,像是要将往后的所有喜乐都在这一刻笑尽。 伤口被这大幅度的动作牵扯,流出更多的血来。 “云舟……”陈宣不知他是怎么了,慌乱地伸手想去堵住他流血的地方,可又怕弄疼他,染血的手指轻颤着不知如何是好。 “不要……不要,会死的,会死的……” 他不断重复着一样的话,想按住那个还在往外冒血的豁口,却被陈云舟抓了手。 “阿宣啊……”那张癫狂似鬼的脸静了下来,此刻才终于有了点人的情味,他扯着唇角笑了下。 这一声“阿宣”,似是带着万分眷恋。 “我本来想与你一起死的,可我突然又舍不得了。” 他说这话时,医尘雪竟在他眼里瞧见了一丝落寞,只是很快又被无端笑意盖住。 “别忘了我,哪怕恨我也好。” 那火是一瞬间便烧起来的,毫无预兆。 火光迸溅的瞬间,陈宣瞳孔震颤着邃然收缩,陈云舟将他推了出去。 “不要——” 陈宣伸手想将他从火里拉出来,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了去路。 那火光在白日里也亮得刺眼,陈宣拼命拍打着那道流光屏障,嘶喊着,发丝混着血水贴在脸上,素白衣袍上沾的全是陈云舟的血。 “你出来——陈云舟!你出来啊!!出来啊!!!” 他不再是往日那个温和的公子模样,像个疯子一样跪在地上哭喊着。五脏六腑都被扯得发疼,像是被谁活生生剜了好几刀。 为什么啊。为什么他要看着亲人一个一个的死去!为什么偏偏他还要活着啊!! 陈云舟隔着火光望见他痛苦疯癫的模样,唇边的笑意却越来越深。 他都要死了,本该伤心的,可他反而觉得高兴。 他看见他的阿宣那般为他悲痛,他本该心疼,可他反而觉得高兴。 不得解脱的人,不再只有他一个了。 他的阿宣,终究还是忘不了他了。 第二卷 枯木逢春 第24章 公平 院中几人,唯有司故渊毫发无损地走进了那片火光。 他离陈云舟很近,衣袍下摆掠过明火,却依然没被烧到半点。 陈云舟手掌艰难地撑着地,神情是难以描摹的恨状。 眼前这个人,根本没有救他的资格! 他满眼怨恨,仿若只要司故渊敢伸手救他,他就会将司故渊拽进来,同他一起焚烧成灰。 司故渊却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极淡地扫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口,连眉都没皱一下。 “你死你的,没人拦你。” 陈云舟倏然睁大了眼,他明明正被烈火灼烧,却感受到了比隆冬更为深重的寒意。 这个人,所谓的傀师,是真的不在乎他的死活。 那骇人的血窟窿,疯狂燃烧的火焰,在他眼里仿若都不存在,激不起他眼眸中半点涟漪来。 陈云舟突然更恨了。 不是说傀师悯善么,为何偏偏不救他? 司故渊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数纳入眼里,动了唇道:“因为你不该存在。” 他问:“将你造出来的人,给你蛊虫,教你傀术的人,都有谁?” 陈云舟没答话。 他想不明白,面对一个将死之人,怎么会有人能露出那样冷漠的神情。 火光曳乱之间,他有一瞬的错觉。 多年前站在檐梁上的那个傀师,和现在眼前的这人似乎重叠在一起了。 神情也是现在这般,平静、淡漠。 也许是那一天,另外一个意气风发的人太过惹眼。 陈云舟眼中露出一丝疑惑来。下意识的,他开了口问:“你身边的人不在了?” 他问完便觉得不对。 那日檐梁上不苟言笑的人,同他眼前的这个明明不是同一张脸。 他应是认错了。 可在他问出这话的后一瞬,他分明看见眼前的人偏了脸,往某个方向看了过去。 他的视线也跟着投落过去,看见了抱着手炉站在火光之外的人。 满身病气。 他愣怔一瞬,随即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眸中染上一抹疯狂的兴奋,突然再次大笑起来。 那张犹如鬼魅的脸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可怖至极。 直到被完全烧成纸灰的一刻,他也还在笑,笑声回荡在青白天空下,久久未散。 死前的最后一瞬,他竟意外地没有怨恨,而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第37章 原来所谓天道有时候也会公平,站在高处的人也会往下坠得体无完肤,意气风发的人也会变得破碎不堪。 果然,这才公平。 *** 司兰卿已经哭晕过去,司故渊撤了阻拦的屏障,陈宣疯了一般跪爬向那片被火焚烧过的地方,鲜红的血迹已经变成黑灰的一片,带着难闻的味道,纸灰掩在上面,薄薄的一层。 倏然之间,长风起得毫无预兆,那层纸灰被吹得四散,像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细雪,院内的白梅枝桠也跟着轻颤。 “呼呼”声响,宛如哀鸣。 衣袍散乱的人抬起满是血污的脸,伸手去抓那些即将飘散的纸灰,却终究什么也没抓住。 他眼中一片麻木空洞,哪怕纸灰已经被吹得不知落到了何处去,他还是不断地抓向虚空,放在心口,反复如此。 稳稳站定的两人在这满院狼藉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人,医尘雪先开了口:“道长,问到你想问的了吗?” 司故渊盯着他,并没答话。 “看来是没问到了。”医尘雪下了定论。 司故渊还是沉默。 大抵是刚才的强风所致,医尘雪脸色看起来比先前还要苍白,连咳了好几声。 他低着头,见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指尖覆在了他怀中的手炉上。 不过须臾,冰凉的手指便感受到了丝丝热意。 医尘雪抬了眼,这已经是第二次,这人帮他焐热手炉了。 且和上次一样,动作行云流水,做完了便撤回手,自然得像是本该如此。 医尘雪想问问他,却在准备张唇时听到了对方的声音:“你似乎并不惊讶。” 医尘雪愣怔一瞬,随即笑问:“惊讶什么,惊讶你那一剑,还是惊讶你明明入了火,却能毫发无伤?” 他微勾着唇:“道长,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厉害。” 修剑的傀师不是没有,能将剑术与傀术都修好的人却是极少数,这事放在旁人身上或许能遮掩一二,但医尘雪是亲眼瞧了刚才刺向陈云舟的那一剑的。 “厉害的是剑,不是我。”司故渊却道。 也是,若是那剑本身就是什么了不得的仙宝,能有那样的威力也能说得过去。 医尘雪将眉一挑,问:“那火呢?” 司故渊道:“那火对人不管用。” “只烧纸傀?”医尘雪有些惊讶。 “嗯。”司故渊点头。 医尘雪:“那还真奇怪。” 他嘴上说着奇怪,却没有继续往下问的意思,就连司故渊问的那句“你似乎并不惊讶”,他也打算就此避过不答。 司故渊却没由着他:“你既听见了,为何不惊讶?” “啊,你说这个。” 医尘雪似是现在才反应过来他要问的是先前那句——“她要见的不是你,但我是”。 他不在意地笑了下:“道长,你要见的人是谁与我无关,你掺和陈司两家的事目的是什么,也与我无关,你遵守与我的约定救她,这才是我该在意的事。” 医尘雪自认不是那种会完全相信别人的人,他用一个人情换这人救司兰卿,说到底只是交易,没有信与不信。 “说到这个。”医尘雪似是想起来什么,腾出一只手往袖里摸索了一会儿,勾着那个铃铛的线递了过去,“事情已了,这个信物也该还你了。” 司故渊看了眼那铃铛,没接。 医尘雪没往别的方向想,以为这铃铛哪儿被他给弄坏了,当即便收回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 他想说“这铃铛没坏,你可放心接”,抬首时却发现眼前已经没有人了。 司故渊走到了转醒的青月身边去:“在这里看好你家小姐,我去叫马车。” 青月那丫头意识还不算太清,半懵着点了头。 而后司故渊便朝门口去,医尘雪看着他的背影,难得地瞧出了几分急切的意味。 他又去看晕在地上的司兰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这么算来,确实如那人所说是再平常不过的渊源。毕竟情爱之事,在这人间最是常见。 第25章 难处 陈家院子空落落的只剩下陈宣一人,司故渊已经撤了结界,临走时还将府门关上了,哪怕外面的人听见动静,也没法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凭臆测,聚在一起议论几句。 醒来的小厮丫头看见自家公子那副惨状,胆子大的尚且能上去拉一拉,胆子小的直接吓晕过去。 司故渊叫了两架马车,司兰卿和她身边的丫头一辆,他和医尘雪坐了另外一辆。 司故渊不是话多的人,却在一片沉默里先开了口。 “我并非有意骗你。” 他这解释来得莫名其妙,但又不像是随口找来缓和气氛的。 “唔……”医尘雪没想到他还在惦记之前那件事,一时竟也没想到要怎么接话。 “道长。”他将头向旁边偏了下,整个人都往角落靠了靠,找到了舒服的姿势窝着,才接着说,“你没有理由对我事事坦诚,这个解释没必要。” 于医尘雪而言,他不会全然相信别人,也用不着谁对他绝对坦诚,只要在救司兰卿这一点上,他与司故渊没有冲突,那么司故渊想做什么,有什么别的目的,与他也无关。 对面的人静了一瞬,道:“纸傀的事不寻常,牵扯过深,卷进去对你没有好处。” 第38章 医尘雪:“……” 这人是真听不见他说话么? 对方非要解释,医尘雪也不能封了人家的嘴,索性拉了一旁的毛毡毯盖到身上。 “道长,还有什么要解释的,一并说吧,我听着。” 司故渊视线却向下落了一段,过了会儿才又抬了眼:“你很冷?” “手炉凉了?”他又问,又看向了医尘雪怀里,似是想伸手去探。 这人说话不管前因后果,做事更是没有预兆,医尘雪怕他真的上手,下意识按住了那毛毡毯子。 “没有,还热着。” 在对方的盯视下,医尘雪只好又补了一句:“只是今日不太顺。 ” 从烬原冰棺里出来之后,他体质比以前差了许多,手炉放在他怀里总是很快就冷下去,流苏在他身边时,总是隔了没多久就要给他焐一次。 但特殊的时候,就算手炉焐热了也没用,那点温热,转瞬之间就能被他体内的寒气给逼退下去。 就像现在一样。 先前在陈家他就开始有反应了,只是那番场景,他若是在旁边叫冷未免显得太不合时宜,便一直忍到了现在。 春夏还好,秋冬里便不行了。他体内的寒气每月里总有三四次会突然暴涨,只是没想到偏偏赶上了今日。 他边上又还坐着个正儿八经的活人,心下更烦躁了。 对面的人像是不会看眼色,医尘雪几乎都合了眼了,又听见他问:“不顺在哪里?” 医尘雪掩在毯子下的手指摩挲着炉壁,以此来盖过指尖发颤的痕迹。 他半睁着眼,觉得眼前的人影都有些不太清晰了,像是隔了一层薄薄的雾。 “没什么不顺的,我就随口那么一说。” 不知为何,他不太想让这个人知道他现在的情状。 感觉到对面的人没有抽回视线,医尘雪下意识又往角落挪了一下。 然后他听见那人说:“别挪了,里面没位置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现在被寒气侵体的缘故,这声音落在他耳朵里竟然没那么冷,反而轻飘飘的。他甚至听出了一丝关切。 医尘雪怀疑自己脑子应该是冻糊涂了。 他闭了眼,想要就此睡过去,在睡梦里总是比醒着要好捱一些。 本以为会很难睡过去,但彻底闭了眼之后,他意识竟也跟着有些涣散,那种感觉并不难受,甚至缓解了身上那刺骨的寒意。 他没有再听见谁说话的声音。 意外地,他反是听见了一声铃响,如松间的冷雪落下来,震得他清醒了一瞬,但那一瞬过后,他就沉沉睡了过去。 那铃响他只听过一次,却在听到的瞬间就认出来了。 可见,那人说他记性不好的说法,并不成立。 他坐在马车里,本该睡不安稳,却奇迹般做了个长梦。 梦里是个他没去过的地方,是座长满了成片成片冷松的山,还下着雪,雪覆满了整条山路,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人,一身红衣,眉眼间带了笑意。 很浅,却实实在在是真心的。 医尘雪觉得奇怪,那张脸他明明没有见过,却平白会在梦里见到,甚至觉得熟悉。 不多时,梦里又变成了另一番景象,这回的地方医尘雪就认得了。 是椿都的裴家。 他于裴家的记忆,还记得的不多,都是些零零散散的片段,拼凑不出什么来。他所知道的,更多来自于传闻。 传闻裴家家主便是因他而死,椿都人人恨他入骨,提及便是不得好死。 所以医尘雪见了梦中场景,才会觉得惊讶。 他竟好好地站在裴家门口,正与人说着话。和他说话的人他也认得,正是那死在他手中的裴家家主——裴塬。 二人似乎说得还挺高兴,像是久未见面的旧友。 忽然,梦中的他转了头,似是后面有人叫了他。 画面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又换做了另一番场景。 这回只是个寻常屋子,夜里亮着烛火,他正伏在桌案上写字,一旁的香炉氤氲出一缕连绵的长烟。 某一刻他抬了头,似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要抬眼去望什么人。但同先前一样,画面也只到这里就结束了。 接下去变换的场景有廊桥,也有不知名的仙台,泛着雾气的林间小道。 有他见过的,也有他没见过或见过了不记得的。 但无论那些场景怎么变,除了覆雪之路的那个红衣男子,其他画面里的人一直都是同一个。 就是他自己。 连梦都自私地只容得下自己,医尘雪是有些敬佩自己的。 这么看来,那些关于他的传闻也并非是空穴来风,他从前是真不做人。往日与自己相谈甚欢的人他都下得去手,也难怪他如今声名狼藉。 他一边做着这些断断续续毫无章法的梦,一边有一茬没一茬地反省自身,就这么过了很久,久到他觉得过了一轮冬夏,恍惚之间又听见了一阵铃音。 他睁了眼,身上盖的毛毡毯还在,抱着的手炉也还在。唯独有一点不一样,他贴在炉壁上的手指感受到了温热。 他看向对面镇定自若的道长,心中了然。 他敢打赌,他若是问了,这人必定会面无表情地扔给他两个字,不是。 之前寒气侵体,他总是要靠满屋子的蜡烛,火炉,还有灵草丹药才捱得过去,这次却只是短暂睡了一觉,体内的寒气便退了下去,医尘雪自己也觉得奇怪。 第39章 但他身上奇怪的事太多了,不差这一件,他也就懒得深究。 比起这个,他更好奇另一件事。 “道长,你为何对陈云舟这么有兴趣?” 在陈家时,这人说过他很久不画纸傀,手生,最后一次画是在五年前。既是如此,五年的时间没有接触纸傀,多半也是不喜这种术法,可他问陈云舟的那些事,又像是很在意纸傀的事。 闻言,对面坐着的人抬了下眼皮,默然片刻才道:“我对他没兴趣。” “……” 医尘雪无言半晌,见对方并无玩笑的意思,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长,你抓字眼的能力总是让我很意外。或许我该换个问法,道长你为何想知道那个纸傀的来历?” 司故渊静了一瞬,淡声道:“受人之托。” “这听起来就像是真话了。”医尘雪笑了下。 纸傀在东芜太过常见,但能与人一同生老病死的却从来没有。陈云舟的来历并不简单,但这怎么想都该是修了纸傀之术的人该管的事,一个五年没有画过纸傀的傀师掺和进来,很难让人想通其中缘由。 但若是受人之托,便合情合理了。 “不过道长,你什么都没问到,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司故渊偏了头,没再看他,声音有些闷:“不知道。” 难得在这人脸上看到类似烦闷的神情,医尘雪还有些不适应,但能让这位神通广大的道长都觉得为难,大抵不是件小事。 心软作祟之下,医尘雪问:“这事没办成,会很麻烦吗?” “……嗯。” 司故渊垂着眼,似是在忧心什么。 在陈家被当成贼时这人面不改色,一剑刺穿陈云舟身体时连眼都没眨一下,这会儿却时而皱眉时而垂眸,唇线都绷得过于平直,这得是多大的麻烦啊…… 医尘雪想着,也细细琢磨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了口:“道长,你可将难处告诉我,兴许我能帮得上。” 司故渊抬了下眼,却又很快偏了视线:“萍水相逢,不该多有劳烦。” 医尘雪笑他:“这会儿道长又记得萍水相逢了,那第一次在陈家府门,你搂我腰做什么?” 见对方沉默,医尘雪又劝:“道长,你大可放心,我欠你的人情不用这个抵,这次只当我心情好,帮你一次,也算积德行善了。” 闻言,看似心情沮丧的人转过头来,坐得端正了些:“你当真愿意帮我?” 这番询问的语气,放在别人身上倒没什么,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却显得有些违和,医尘雪没忍住笑了声,放了抵唇的手指才应:“真的,道长你说,要我帮什么?” 医尘雪做好了准备,哪怕这忙再难帮,他既应下了,尽自己所能也会试着帮扶一二。 他认认真真地看着对面的人,听见那人特别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去处。” “?” 你说什么??? 第26章 良缘 你再说一遍,你没有什么??? 医尘雪虽然表情没多大变化,但他几乎算得上吃惊,甚至快速地眨了几下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你若是不愿,也便罢了。”司故渊又道。 “不是……”医尘雪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这已经不是他愿不愿意帮忙的事了,重点该是,只这么一件小事,值得这人露出那种凝重的神情来么? 欲言又止半天,竟只是一句“我没有去处”。 “道长,你再把话讲细点,我没听明白。” 显然,医尘雪不太想接受这个事实。 司故渊平静道:“受人之托,事未成,拿不到酬金。这点道理,三岁的孩童也该明白。” “……” 这下医尘雪真的无话可说了。 “所以,”医尘雪并不想亲口承认自己听到的,停了一瞬才继续确认,“道长,你是想说,你身上没有没有钱物,所以才没有去处?” 司故渊没正面答话,只道:“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他目光微沉:“或者说,你并不想帮我。” 医尘雪实在无奈:“……也不是。” 司故渊:“那便是愿意帮我。” “……” “道长,”医尘雪还是要问清楚,“你是傀师。” 傀师在东芜最受尊崇,哪怕是一个傀术平平无奇的,因着傀师这个名号在,也会受人接济。许多大家族会请这些人做客卿。 像椿都的裴家,门中弟子皆是剑修,客卿却大都是傀师。 东芜谁都能因为钱物劳心劳力,却唯独傀师不会。 正因如此,司故渊说他没有去处,医尘雪实在无法理解。 但这位道长非要他理解。 “凡事有例外。” 嗯……说的也有道理。 医尘雪无话可驳。 “那么道长,是什么样的例外,方便细说么?” 司故渊看着他,轻闭了下眼,道:“不方便。” 医尘雪张了唇,却还是无话可说。 他不禁想,他这是给自己招了位神仙,还是位他奈何不得的神仙。 他们到司家时,司兰卿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被青月扶着下马车,眼眶还是红的,估摸着是在车上又哭了一回。 医尘雪多看了两眼,站在原地走了会儿神,转头时正对上某位没有去处的傀师。 第40章 傀师的视线带着打量,直直地落在他身上。 “道长看我做什么?” “别做蠢事。”司故渊道。 这又是句没头没尾的话,且不是什么好话,医尘雪本该生气,但他却只是愣了一瞬,才状似疑惑道:“什么?” 司故渊郑重道:“凡事皆有因果,妄图去触碰天道,对你没有好处。” 医尘雪左边肩颈忽然疼了一下,他按在手炉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眉心也跟着蹙了起来。 “道长,究竟是你修了卜术,还是我修了?” 傀术万千,最为接近天道的便是卜术这一旁支,修习卜术的人最初其实有个区别于傀师的名字,唤作命仙。 一眼窥命格,一念动生死。 凡人生生死死,常有求于命仙,妄图知晓自己的命格,避开灾祸的人比比皆是。命仙只要遵循天道,在天道允可的范围内,有时便能为凡人留下后路。 因而人人供奉命仙,视其为神佛。 不过,自千年前有位命仙触了天道之后,命仙这一脉便逐渐没落了。就连“命仙”这个名字也被后人遗忘,归成了傀术的旁支。 但无论这一脉如何衰颓,哪怕过了千年,也没有人比命仙更知道,天道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而命仙之中,没有人比医尘雪更知道,触及天道的后果。 但这位素昧平生的道长,已经是第二次在卜术上对他做出警示了。 偏偏这样的警示,医尘雪总是难以反驳。即便反驳,对方也能轻易就瓦解他的话术。 就像现在,司故渊看他的眼神依然平静,在气势上就已经胜过他。 “你修了卜术,并不意味着时刻清醒。” 点到即止,司故渊没再说别的。 医尘雪默了片刻,才跟着进了司家。 *** 拜别司家时,司兰卿说要谢他,同他单独说了几句话。 “先生,这次多有劳烦,本不该让先生受累,与我们一同去陈家。爹娘也同我说过,先生不喜拜见,但那位道长说,亲谢才足以表诚意,我也觉得该是如此,这才让道长去请了先生,还望先生勿怪。” 医尘雪细细琢磨了这些话,道:“无妨,姑娘的心意我知晓了。既有别的事,便一并说吧,日后兴许就没有机会了说了。” 倘若只是平常拜谢,犯不着需要屏退旁人,单独与他说,想来多半是为了陈家那位二公子。 “先生……当真慧眼。”司兰卿本不好开口此事,现如今医尘雪主动提及,已是给了她顺着话问的机会,她心里是感激的。 “先生能看人命格,可否告知我,他……今后会怎么样?” 在马车上时,她身边的丫头已经同她细说了陈宣失心疯的模样,她虽心中有恨,却还是难以放由他自生自灭。 “司姑娘,你这般放不下从前,倒是枉费我救你一场了。”医尘雪说的话不好听,语气却很轻。 司兰卿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自惭着垂了眼。 “是我对不住先生了。” 医尘雪微微叹了口气:“天地有规矩,我能窥人命格,却不能将命格告与旁人。他往日如何,与你不相干,他自己的因,何必要你替他受果?” “我……”司兰卿还想说些什么,但看见医尘雪眼底的淡漠,又低了眉眼,“我明白了,多谢先生。” “我无别事了,先生慢走。” 她向医尘雪行了个礼,半垂的眼眸里满是悲伤。 医尘雪想起初来司家那日,她面无血色地躺在榻上,半只脚都入了鬼门关,现如今好不容易能开口说话,却又惹了满身的愁丝。 前前后后,为的都是陈宣。 医尘雪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前面司故渊正倚着月洞门的一边,等了他好一会儿了。 他停了脚步,没再往前走,就那么站在原地没动。 司兰卿还在低着头兀自伤神,司故渊则是偏脸看了过来。 这么等了一会儿,见医尘雪还是没有抬脚的意思,司故渊眉心微动,稍微侧了身。 “司兰卿。”医尘雪转过身来,忽然叫了一声。 没有客客气气地称“司小姐”,或是“司姑娘”,而是叫了名字。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同一刻,司故渊便变了神色,一眨眼便到了石子路的另一头,原地只余下衣摆的残影。 傀术庞杂,其中却只有卜术必唤人名。 而命仙郑重其事唤一个人的名字,是为其降下警示。 但这份警示,极有可能触及天道。 司故渊张了唇,似是想要拦住些什么,但为时已晚—— 他听见医尘雪略微冷淡的声音,落在青白暮秋里。 “他不堪托付,不是你的良缘。” 司故渊没来得及叫出口的那一声,唇形是个“医”字。 第27章 误会 五步之外,司故渊住了步子,伸出去的手也跟着衣摆一同落下。 医尘雪走过来时,他并未等,眉间也并不平展,转身径直往前去。 但他走得不快,与医尘雪的距离总是停在五步之内。医尘雪瞧着前面总有人,也没有叫人停下来等他。 “先、先生!” 后面突然有人叫他。 医尘雪回头,见那个叫青月的丫头正站在回廊拐弯处,隔着雕花栏杆望他。 第41章 医尘雪往司故渊的方向看了眼,见他停了脚步,才换了个方向,掀了外侧的挡帘下了台阶,绕了近路过去青月那边。 他们中间隔了围栏,距离算不上近。 “何事唤我?”医尘雪看着她问。 “我……”她不知是在犹豫什么,几次抿唇才终于开了口,“我代我家小姐,谢谢先生了。” 医尘雪笑了笑:“你家小姐已经告过谢了。” 司家夫妇亲谢了他,司兰卿也是当面谢了他,犯不着他人都要走了,还让一个丫头特地出来再谢一遍。 医尘雪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我……”青月低了头,好半天才鼓起勇气看向医尘雪,“先生……其实,是我自己有话要同你说。” 医尘雪点了下头,为了不吓着人家姑娘,声音比平时还要轻些:“说吧,我听着呢。” “我、我说这些话,先生或许会觉得荒谬……”她绞着手指,却没避开医尘雪的视线,“那日在小姐房中,是我第一次见先生,可是很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我却觉得先生很亲切。” “我胆子小,同先生一起的那位公子……有些吓人。可那日我说了许多话。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看着先生,就没那么害怕了。我说的这些,先生定然觉得我是胡乱说的。但是先生,请你信我,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的,真的,没有骗你。” 怕医尘雪不信,她反复强调着,眼也不眨地看着医尘雪。 “我信你说的。”医尘雪说,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下也强调道,“真的,我都信。” 青月紧绷的肩颈终于放松下来,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医尘雪笑了。 “先生,谢谢你。” 这声谢不是为了她家小姐,而是为了她自己。从见医尘雪的第一刻起,她就觉得该对这人说声谢谢。 至于谢的什么,为何要谢,她其实也不知道。 只是依然庆幸,这声道谢终归没有落下。 医尘雪点了下头,受了她的谢。 “回去吧,好好看顾你家小姐。” 等人消失在长廊折拐处,医尘雪才转了身,一抬眼便瞧见廊桥上站着的人,肩宽高身,着了一身黑衣,白色的绑腰随风扬着,冷感比这凉秋还要更甚。 若是换了别人,多半会躲得远远的绕道走,医尘雪却不然,他径直走过去,还笑。 “道长是在等我吗?” 司故渊目光扫过他唇边的笑意,一言不发。 这是又气了? 医尘雪有些摸清了这人的性子,他生气时也能察觉一二。只是他还是不知道这人气的什么。 “道长,你还在为没有去处烦心吗?”医尘雪问。 但司故渊眉拧得更紧了。 看来不是这个。 医尘雪又问:“道长,那你是冷吗?” 言罢,他将手炉往前递了递:“这个借你用用。” 司故渊有灵力,哪那么容易折在这北风里,医尘雪不过是就着手上的东西哄哄人罢了。司故渊也知道他的心思,并没接他的手炉。 “不必了。”司故渊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车在外面等着,走吧。” 往外一路,无论医尘雪说什么,问什么,司故渊不是“嗯”一声,就是一语不发。 上了马车后,人更是直接阖了眼,摆明了不想多说一个字,医尘雪连问一问的机会都没有了。 但不能问,不妨碍他在心里想。 他来时在车上睡过一觉,这会儿清醒得很,对方又闭着眼,他投落过去的视线就更加肆无忌惮。 从眉眼往下,扫过鼻梁,又落在唇缝上。 细细打量之下,医尘雪觉得,这人骨相实在好看。 受好奇心驱使,他忽然想看看,这人真正的脸是什么样子。 但这个想法只出现了一瞬。他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一眼,终究只是微微叹了气。 凭他现在那点儿微薄的灵力,破不了这个人的换相术。 傀师中有不少人都爱用这种术法,但原因无非只有两个,一是不愿,二是不敢。 与普通人的生老病死不同,傀师若是想活,活个几百年上千年的也有,白下门创立至今已有三百年,却一直未有衰颓之势,仰赖的也是那位活了几百年的门主。 再往上数,便是那位不知活了多久的祖师爷。 但这样的傀师总是少数,更多的傀师活了上百年,并不会一直用着同一张脸。 所以第一次在陈家遇见时,医尘雪对这位道长用了换相术并未觉得稀奇,连问一句都不曾有。 现在却不同,这人亲口说过与司兰卿有渊源,又为着担心司兰卿连铃铛都没接就去叫马车。那这换相术,多半也是为了司兰卿,不愿司兰卿认出他来。 医尘雪这么一想便觉可惜,司兰卿满心满眼都是陈家那二公子,他家这位道长又是个惜字如金的,两个人想凑到一块儿去简直比登天还难。 医尘雪不禁摇了摇头,有些慨叹。还没叹完呢,就对上了某位道长的视线。 “不睡了么,道长。” 司故渊移开视线,并不看他。 这才刚过了没多久,离他的一闲阁还远着,醒来了又不说话,那你睁眼做什么呢? 医尘雪心想。 “道长,你要在我那里做多久的客卿?” 第42章 医尘雪修了卜术,多数时候脾气好,这会儿还能哄着人说话:“这个问题你总该答我了吧?” 对面默了会儿,似是无话可驳,但声调还是冷的:“过些时日,我会去椿都。” 医尘雪微微一愣。 这人,竟也是去椿都么? “那司兰卿,道长便不管了么?” 医尘雪没经历过情爱之事,但既是心悦人家姑娘,哪有话都没说几句便要走的道理? 但司故渊拧了下眉,似是没听懂他的意思。 可他这番神情落在医尘雪眼里只像是刻意回避。遇事面不改色的人,这会儿却装着糊涂。医尘雪不能理解。 “道长,是个人都会沾上俗尘,况且傀师没有断情绝爱的规矩,你也不必担心。”他认真说着,“既是要走,同她告个别,也算是了却一桩憾事。” 闻言,司故渊的眉拧得更紧了。 医尘雪还在劝,司故渊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唇缝,后面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 终于,司故渊忍不住截了他的话:“我与她不是……” 医尘雪住了嘴,司故渊却不知顾忌着什么,也没往下说。 马车内又陷入一片沉寂。 医尘雪意识到,如若自己不问,对方可能不会再说半个字。 “不是什么?”他只能问。 “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司故渊默了一瞬,似是实在想不明白,又补了一句,“我哪句话给了你这种错觉?” 第28章 白梅 自家主子带回来个冷脸的傀师,知鸢倒是没说什么,还出来迎人,阁里的其他人也都只是好奇地探头望。只有流苏,满脸幽怨,司故渊人走哪儿他就盯到哪儿。 “道长,你看看,我就说惹了他不好哄,这回他得惦记你好久了。” 医尘雪这话也不是光说着听的,流苏确实是脾气怪。第一眼喜欢的人他能一直喜欢,第一眼讨厌的人他能记恨好几年。 说起来也是件奇事,纸傀做坏了,无非是灵识不稳,心智不全,面相有亏,诸如此类的问题。 偏流苏不大一样,除了灵识有点问题,说话只说些短句,别的比人还要有灵性,尤其是在喜恶上,喜欢就粘着,不喜欢就瞅着,从来不会拐着弯去顾忌些什么。 像医尘雪,他总是一口一个“雪哥哥”地叫着,医尘雪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问原因,不会猜疑。 但阁里有位老人,几年里同流苏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原因是流苏不愿意同他说话,见到了都会绕着走。 但那位老人却又很喜欢流苏,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整日里逗着流苏能与他亲近些。但流苏的脾气摆在那里,无论人家怎么逗,他就是无动于衷。 又碰上医尘雪这么个主子,由着他爱做什么做什么,劝一句都不曾。阁里的人也拿他没办法,像是又养了个小主子。 不过司故渊不同,他不会将流苏当成孩子。医尘雪不止一次怀疑,司故渊那双眼睛里映着的流苏,只是一个纸人模样,甚至有可能是一堆纸灰。 此时,对于流苏的盯视,司故渊也仅是看了一眼,便转回头来问:“住的地方,能选么?” 医尘雪微眯了下眸子,对方眼底没什么情绪,不似随口问的。 说他讲究,他又同主人家提要求,可说他唐突,他又好言好语问了。医尘雪有点想不通。 但他还是冲知鸢招了手:“你带他去,他看上哪儿了腾出来给他。” 只是选个住的屋子,医尘雪有时候脾气虽然也怪,但总归不是什么小气的人。 来来回回跑了陈家和司家,医尘雪身体吃不消,又担心体内的寒气没退干净,便没跟着去,只让知鸢带着人去看。 流苏没被叫,却也跟在后面,当然,不是去帮忙,是去盯梢。 医尘雪看了眼,也没拦着,由他去了。 入夜时医尘雪从主阁回自己的院子,才到院门口,远远就瞥见了白梅树下的人影。 他不喜黑,夜里总是亮着满院的灯烛,即便隔得远,那光亮也足以让他看清树下的人是谁。 医尘雪走了过去:“道长可是有事同我说?” 司故渊手上正捏着半截垂下来的枯枝,闻言才松了手,偏了脸问:“这是你的住处?” 医尘雪歪了头,轻咦了一声。 “唔……”他沉吟了一会儿,抿了下唇道,“道长,你不是挑了这儿当住处吧?” 司故渊看着他,没说话。 好歹见过面,说过话,医尘雪也大致摸清了这人的习惯,知道他不说便等同于默认。 “道长,你还真是会挑地方。” “这里白梅最多。”司故渊微仰了下头,“原来是你的住处。” 医尘雪视线扫了一圈,这人说的不错,他这院里种了大片白梅,整个阁里没有哪块地皮上的白梅有这里多。 只是…… “道长,现下的时节白梅不开,你选在此处,有什么用呢?” 院中白梅再多,也只剩下枯枝残叶在这暮秋里晃,没什么趣味。又因着天凉,医尘雪自己都不大喜欢出来望,更别说别人。 但司故渊偏脸朝他看过来,默了一瞬,转过身来道:“开了一株。” 闻言,医尘雪先是一怔,随后就笑了。 他屋里桌案上,确实如这位道长所说,摆了株正开花的白梅。那是他从冰棺醒来那日,从烬原带回来的。 第43章 那株白梅特殊得很,一年四季都开着,哪怕没人给它灌水照料,也照样开得好,置在凉秋里,比什么花都惹眼。 医尘雪也知道,这白梅能长在烬原那种没生气的地方,不会是普通的白梅,多半是有人费了灵力养出来的。只是不知是谁,会将这么一株白梅养在那种地方。 按理说,烬原处处干裂,风沙肆虐,是人是鬼都得避着走,更有他医尘雪这么个魔头囚困在那,更不会有谁去看一眼。 偏偏有人不但去了,还闲情逸致地养了株白梅在那儿。医尘雪可太好奇了。 所以他把白梅带回来继续养着,也曾想过那栽花的人见不着这白梅,会不会有一日便找上门来,要同他分说分说。 不过也终究只能想一想,当不得真。 他不知道养花的人是谁,养花的人也不知道他是谁,谁也寻不到谁。即便真应了“缘份”二字,碰上了,也多半是擦肩而过,毫无交集。 他一度以为,只有他会同这株白梅有纠葛。 现下却多了一个人,平静却认真地,提起了他复生时在烬原逢见的春。 医尘雪心情不错:“道长,你是闻到花香了吗?” “还没那么灵。”司故渊一双冷眸被烛火映得温和不少,“只是看到了。” 他这么说,医尘雪就知道了。 因为顾着他这具病躯,屋里的门窗几乎是时刻刻都关着,只有他不在屋里时,知鸢和流苏才会开了来进点风。 那株白梅摆在桌案上,路过时隔着半开的窗棂,一眼便能瞧见。 “那道长可要隔近了看看?”医尘雪问。 司故渊在起风的当口点了头。 医尘雪爱素朴,屋内东西奇珍异玩见不到几样,多的是灯烛和符纸,每处梁柱上都贴了几张,又被烛光照着,符文时暗时明,看起来很是诡谲。 司故渊在一处灵符前停下来,盯着看了半晌,偏脸问:“做什么用的?” 医尘雪站在屏风边上,往漆红木柱上一靠,唇边带了很浅的笑。 他不答反问:“道长,还有你看不懂的符文啊?” 他说话时声音总是很轻,尾音便有些上扬,听起来多了丝轻佻的意味。 “若是讲究些的符文,我也能看懂。”司故渊盯着那七歪八扭的符文,眉头紧锁,“这个,我的确看不出来是做什么用的。” “讲究”这两个字,本来不好不坏,但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就铁定不是什么好话。 上次这人说他画印记不讲究,这次又说他画符不讲究,左右都是一个意思,嫌弃他画得丑。 但每次说这种话,人家又总是认认真真思量一番,捡了个自认最委婉的说法说给他听。让医尘雪驳也不是,不驳也不是。 纸傀额上的印记,灵符上的符文,他习惯了随手就画,不过脑子的东西,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 他如今事事受限,受不得风,淋不得雨的,连走个路都能累着,便只能在别的小事上寻求自由些。如此散漫惯了,难改得很。 但他不会同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解释太多,只笑着回:“看不出来,可以猜啊。道长,你慧眼如炬,猜猜看。” 司故渊自然不会猜,揭了其中一张符纸,举到一旁的火烛上去。 符纸碰到火心的一瞬,符文极快地亮了一下,而后整张符纸眨眼便烧了起来,化成了一簇幽蓝的火,将原本昏黄的烛光吞噬了。 司故渊并未收回手,手指被幽蓝火焰包裹着,却没有灼烧感,甚至连一丝热意也没有。 他眼底闪过一丝疑惑,看向了笑出声的人。 “道长啊。”医尘雪拖着长音,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这人不会同他猜这符纸的用处,却没想到他会直接焚了这张符纸。 “道长,你怎么也不想想,这灵符若是有问题,你今日可就要栽在我手上了。” 司故渊这才收了手:“你不会。” 医尘雪还是摇头:“道长,我这人,可没什么做不出来。” 裴家那位同他相谈甚欢的家主,兴许算得上他的旧友。可面对旧友他都能下得去手,更何况是个才见了几次的傀师? “所以道长,别太信我,说不准哪一天,我手里的剑也会指向你。” 他整个人都站在烛光里,唇边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眼里却平静得几近漠然。 司故渊盯着他那双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张唇说了一句:“无妨,信便信了。” 医尘雪一怔,随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对面的人在看他,他也不错眼地看对面的人,企图在这人脸上找到点虚假的痕迹。 但终究无果。 一片寂静里,只能听见院子里风吹枝乱的声响。烛光倾泻下来,安安静静铺在桌案上。可屋里的人却心烦意乱。 医尘雪忽然想起来马车内那场很长的梦。裴塬也是这般信他,最后落了个身死魂灭的下场。 抬手揉了下眉心,医尘雪先别开了眼。 “这符对别人没用。”他模糊地解释了一句,转过身去背对着司故渊,“道长既是来看花的,看完了便走吧,你挑了我的院子,总不会还要占了我的屋吧?” 他说到后面,已经恢复了平时玩笑的模样。 司故渊看了眼桌案上的那株白梅,又转眸看他,默了片刻才道:“你把这花养得很好。” 第44章 第29章 幻影(倒v开始) 烬原受过灾, 那几年流民多得到处都是,病死的、饿死的,难以计数。那时的烬原, 俨然是个令人谈及色变的乱葬岗。 即便后来过了天灾,那里也没剩下一个完整的村子,连户住的人家都见不着, 鸟兽都不乐意从上面飞。 但偏偏从这么个地方长出来一株白梅,又不偏不倚让医尘雪看见了。 他才得了点自由,连气都没喘够,就差点被风沙活活埋在那儿。若不是那株白梅,他大抵也会同受了天灾死去的那些凡人一样,成为那块地皮上的一缕怨魂, 然后拉着偶尔飞过的禽鸟给他垫背。 思及此处,医尘雪就没忍住笑了声。他抬眼望向前面的人,眼里清明一片。 “道长, 你不知道, 这白梅可是我偷来的,养不好, 若是以后有人找上门来,我拿什么还人家?” 他说的其实算得上实话,但语气只像是玩笑。 司故渊偏了脸, 似是很轻微地弯了下唇角,但转过来时又是一张冷脸。 他看着医尘雪道:“你养得好,那人会谢你的。” 这下医尘雪彻底笑出了声。 哪有人被偷了东西,反倒去谢偷花贼的? 不过医尘雪在很多事上不讲究, 眼里也没规矩, 司故渊这话于他很是受用。 “道长, 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说话很好听。”医尘雪眼尾染了笑意。 司故渊点了头:“有过。” 医尘雪愣了下,他没想到真的有。 这位道长不说话时身上跟裹了寒霜似的,又冻人又闷,能近他身的人恐怕都没有几个,更别说能有人说他说话好听了。医尘雪本以为自己占了第一的名头,结果却截然相反。 他微挑了下眉,眼底的情绪有了很微妙的变化。 “是么,是谁这么有眼光?” 闻言,司故渊明显有一瞬的愣怔,而后才道:“他一直很有眼光。” “?” 这是又避而不答了? “看来又是一位故人。”医尘雪自己给了自己回答。司故渊也没否认。 等人走得没了影,医尘雪才想起来忘了事。 那个铃铛还在他这里没还回去。 他勾着一截棉线举到眼前,盯着那些细小的珠子和鸟羽看了半天,也还是没琢磨出个究竟来。 珠子有圆满之意,多和祈福相关,无非是求福避灾,普通凡人也常求这些。 至于鸟羽……谁会这么闲情逸致捡来放着呢?除了好看,似乎也没什么别的用处了。 思来想去,医尘雪还是觉得那刻了白梅的铃铛更有意思些。能幻化出人心所想,造一场大梦,也是件奇物了。 他勾着棉线的手指左右晃了晃,珠串和鸟羽碰撞在一起,那铃铛却没有发出声响。 看来不是这么用的。他想起来看见大雪覆白梅那日的情景,也学着那人将铃铛往上一抛。 又是一阵宛如响在山巅的铃音,裹着清冷的松雪落下来。医尘雪闭了一下眼,再睁眼时看见了一个人。 同第一次时一样,雪和白梅一望无际。 但又不太一样,这次大雪之下,除他之外,站了另一个人。 医尘雪疑惑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应是刚才他想到了那人抛铃的画面,所以那人才会出现在此处。 眼前之人,只是这铃铛幻化而来的似人之物,不是本尊。 意识到了这一点,医尘雪便觉得没趣了。既然不是本尊,便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说话。连个纸傀也比不上。 然而下一瞬,他看见眼前的人转了下深黑的眸子,抬脚朝他走了过来。 没由来的,医尘雪慌了一下。但他只是微挑了眉,站在原地没动。 见到本尊他都敢往上凑,怎么可能被一个幻影吓得有逃跑的念头? 没这道理。 “司故渊”直直地往他这边来,在咫尺处停了脚步。 医尘雪并不认为一个幻影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半步也不肯退让,就这么不错眼地盯着对方。对方的目光也未曾偏向别处,也在看他。 这么过了很长时间,医尘雪终于意识到,幻影也许可以一直睁着眼,但他不行。 眼睛酸得撑不住了,医尘雪没忍住紧闭了眼。 他抬了手想去揉一揉发酸的眼睛,可手才抬了一半便僵在半空,他倏然睁大了眼,整个人愣怔在原地。 “司故渊”半垂着眸子,视线向下投落在他们紧挨的唇缝上,平静幽深的眼眸里是医尘雪从未见过的情·欲。 未经情爱之事的医尘雪本人很懵,比在烬原冰棺里醒来时还要懵,懵得忘了眨眼,更忘了应该把人推开。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的事实。 这个人……在亲他?!! 大雪、白梅、冷风,医尘雪通通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唇上的温热和湿意交织,让他脑海中空白一片。 他活了不知多少个冬夏长短,以为自己见了众生苦难,又历经生死,于什么都看得淡,对情爱之事更是从未想过。 真有朝一日临到了自己身上,他倒是不曾慌乱得手足无措,他是直接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等到他终于动了下手指,意识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的时候,那阵铃音穿过冷雾再次响了起来。 眼前的人化成缕缕轻烟,转瞬便散了个干净,周遭的大雪白梅也尽数消退。 第45章 按在后脑的那只手松开,没了支撑的力道,医尘雪往后跌坐在桌案边,差点儿打翻了烛台。 他被吓得不轻。 他自认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怎么也没想到会因为一个铃铛栽了清白。 那铃铛稳稳当当落在他怀里,声响并不大,医尘雪却被惊得身体都跟着颤了一下。 他实在不想再碰着这铃铛了。 他早该将这铃铛还回去,也不会有如此荒唐的事发生! 医尘雪生平头一遭觉得悔不当初。 他看了那么多古书典籍,学了那么多端方分寸的道理,现如今竟然被一个幻影弄得瞠目结舌,方寸大乱。 实在没脸。 第30章 谢礼 有此一事, 医尘雪可算是长了教训,再不敢把那铃铛带在身上,第二日一早便去敲了正主的门。 可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 受风咳起来都没见有人来开门。 没起么? 医尘雪想着,又自顾自摇了头。 不应该的,他已经算是贪睡了, 那位四肢健全,没有比他更能睡的道理。 他往旁边半开的窗里望了一眼,也没在桌案前看见人。 难不成真还没醒? 医尘雪在自己的院子里更没规矩,那屋子又正好有几道矮窗,抬脚一跨便能进去。 他将手炉放到另一边的窗台上,扶着窗沿弯了腰, 迈了一条腿进去。 好巧不巧,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来:“你在做什么?” 医尘雪半边身子在屋里,半边身子在窗外, 就这么转了头对上来人的视线。 司故渊手上提了东西, 看样子是刚从外面回来。 先前这院子里就医尘雪一个人,做什么他都不会顾忌, 也不怕人瞧见,但这会儿多了一个人,医尘雪顿时便有些拘束。 这院子虽是他的, 但这屋子现在住的又不是自己,当着正主的面翻人窗台,总归是理亏。 可他想着这人只怕又要说他不讲究,开口第一句不是表歉意, 反是道:“我敲过门了。” 闻言, 司故渊眉心微蹙, 想是无话可说。 意识到自己这话太像是推卸责任,医尘雪想再说点什么,但视线落到司故渊提的东西上,一下子又给忘了。 “道长,你带了什么来?” 医尘雪看那纸包上的图样有些眼熟,像是南子巷李家铺子的。他路过陈家那天,手上提着的也是在这家铺子买来的花糕。 青枫至味的吃食太多,医尘雪最爱的便是这花糕,心情好了要吃,当馈赠,心情不好了也要吃,当慰藉。 他去过不知多少次李家铺子,卖花糕的夫妇都认得他了,他当然也认得人家用来包花糕的油纸是什么样。 上面有李家姓氏的字样,还有墨梅,好认得很,医尘雪一眼便能瞧出来。 现下他盯着司故渊手里提的东西,不过是明知故问。 似乎是从小就养成的性子,想要的东西不会直接伸手要,显得那东西于他是可有可无。 司故渊同他对视片刻,道:“你过来。” 医尘雪正愁是要将屋里那条腿迈出来,还是将屋外那条腿迈进去,得了司故渊这话,他便扶着窗沿站了出来,理了下袍摆才走过去。 等他走近了停下,司故渊将手里的东西往他眼前一举:“可看清了?” “……” 他不瞎…… 医尘雪幽幽地望着司故渊,心情不大好了。 司故渊像是看不到他的哀怨,将花糕塞到他手上,径直往前去,还回头叫他跟上。 拐着弯说他眼神不好,还将他当苦力使,这事儿也只有这位道长做得出来了。 但医尘雪鬼使神差地没说一句反驳的话,真抱着花糕跟在了他后面。 到了门边时,司故渊推了门,忽然停下来问他:“想进来怎么不走门?” “主人家不在,未经允许,我哪儿敢?” 医尘雪平时说话总是温温和和的,一带了刺就特别明显。司故渊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进了里屋,医尘雪不找地方坐,反抱着花糕站在屏风边上,也不说话。 司故渊抬了下眼,视线落在他怀里的花糕上,盯了会儿,见他还是没有把东西放下的意思。 自己的东西被人占着,本不该是件高兴事,可平日里常冷着脸的傀师,这会儿却微弯了唇角。 傀师撂了衣摆,在窗边坐下,转眸看他:“进了门不说话不做事,光站着,你这是哪门子的讲究?” 医尘雪还是半眯着眸子,语调不冷不热:“道长,我事事不讲究,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 “不讲究?”司故渊抬了下眼皮,“既然不讲究,敲门做什么?” “……”问得好,答不上来。 医尘雪垂了眼,也不看坐着的人了,低了头看足尖,过了好半天才闷出来一句:“我来还你东西。” 他说完,摸了袖里的铃铛出来,视线扫了一圈,发现手边连个放东西的桌案都没有,便索性将铃铛挂在了屏风上。 “你答应我的事已经做到了,这个……”医尘雪抬头看了那铃铛一眼,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才说,“信物,也不该放在我这里了。” 司故渊盯着那铃铛,没有起身去拿的意思。 医尘雪见他不动,便又道:“你放心,这铃铛完好无损,半丝刮痕也没有。” 第46章 坐着的人终于有了点动静,起身朝医尘雪走去。 昨晚的一幕忽然在脑海闪过,下意识地,医尘雪往后避了点距离。 司故渊斜了眼他脚下,又抬了眼,探究一般看他。 做贼心虚的人偏头咳了几声,像是受了冷。 眼角余光里,他看见前面的人转了方向。再抬头时,一个手炉递了过来,是他先前搁在窗台上的那个。 医尘雪手上还捧着花糕,他看着那手炉,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跟司故渊相对而站好一会儿,也没伸手接那暖手的炉子。 司故渊将手炉塞到他怀里,拿了花糕放到坐榻的矮桌上去,转身对他道:“是给你的,不用护着。” “嗯?”医尘雪本来还在看那花糕,闻言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问,“给我?为什么? ” “谢礼。”司故渊一脸冷然。 如此板正的道谢,也就只有他了。医尘雪笑了下:“道长,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的?” 司故渊看了他一眼,默了一瞬才沉声道:“陈家。” 这么一说,医尘雪便明白了。 在陈家那日,他装晕时还不忘将花糕塞到司故渊怀里护着,后来更是一个人将那花糕吃了个干净,连半块也不曾分给人家。 于是医尘雪就知道了,刚才这位道长看他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他笑起来:“道长,你刚才是想说我记性不好吗?” 司故渊没答。 医尘雪了然,眼尾的笑意更深了:“那怎么又改了口呢?” 道长依然无话可说。 刚进屋时是医尘雪恹恹的不肯说话,这会儿不说话的换了人,医尘雪心情大好。 这位道长有时一句话就能堵得他哑口无言。记性不好,耳朵不好,眼神不好,医尘雪在他这里受过的埋汰可不少,难得有他把人问得无言以对的时候。 医尘雪颇为骄傲地扬了眉。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此间,他眉眼间神采飞扬,已然盖过满身冲天的病气。 此时此刻,他才真的像极了五年前那个长街上明亮的少年郎。 司故渊静静看着他,未发一语。 第31章 幼妹 院子里枯枝残叶没有生气, 却时常有鸟雀停在窗前的枝桠上。医尘雪在小事上又不大讲究,护花铃也没让人解下来,深秋了都还挂着, 鸟雀一落下来就被铃响惊得四散飞走。 医尘雪守着那株开花的白梅,坐在桌案前画着纸傀,才绘了眉眼, 知鸢便来报他,说司家挂了白。 笔尖一顿,纸人额上洇开一片浓墨,本就不讲究的印记这下直接毁了。医尘雪抬了眼问:“陈家呢?” 有此一问,知鸢也知道自家主子怕是早就有了预料。她如实道:“陈二公子死了,听说是得了疯病, 夜里掉进水里淹死的,第二日发现时人都泡得胀白了。” 医尘雪默了片刻,又道:“司兰卿去看过他了。” 他像是早知会如此, 语气没有半分询问的意思。 “是。”知鸢说到底只是纸傀, 说及生死之事脸上也没什么情绪,“回来的第二日就病了, 没撑几日,司家的棺木就进了门了。” 医尘雪点了下头,表示他知道了。 “主子。”知鸢有些迟疑地叫了他一声, 但后面却没话了。 过了会儿,医尘雪抬了头:“想问什么便问吧。” “主子既然在意陈家和司家的事,为何不让我去盯着,直到今日才让我出去打听。” 若是她一早就注意着陈司两家的动向, 兴许陈家那个公子就不会死, 司家那位小姐也能免一场大病, 不至于丢了性命。 自家主子虽不是什么好善乐施之人,但向来容易心软,先前才会应下司家夫妇的请求,救了他们女儿一命。 既愿意救命,缘何在听到二人的死讯时又一脸淡漠?像是早知会有这么一天。 可知道有这一天,又为何要答应司家夫妇去救人?实在太过矛盾。 都说她是主人手下最聪明的纸傀,可光是这一点她就想不通。 “知鸢啊。”医尘雪叹了一声,“你家主子也是会害怕的。” 知鸢更加不解:“主子……害怕什么?” 纸傀之于傀师,一方为仆,一方为主。 害怕什么,这样的问题过于私人,大多数的纸傀都不敢这么问主人。 但医尘雪很纵着自己做出来的纸傀。 这一点在流苏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日子久了,知鸢也学着不大避讳,很多事都敢问。 像现在,她只是自然而然的就问出了这句话,不会去考虑是否逾矩。 而医尘雪更是个眼里没规矩的人,他说:“怕死啊……” 其实医尘雪自己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他如今不大惜命,也不怕肩上的天谴印再重些,所以那日才会给司兰卿留了警示。 可他明明知道,那样的警示不足以救回司兰卿的命,却没再有别的作为。 不曾让人看顾陈司两家,也不曾去问发生了什么。 说到底,他终究是先给自己留了后路和生机。 从冰棺醒来那日,他本以为自己会再一次死在烬原,他甚至觉得那样还挺好。 但他逢见了一点春,为此苟延残喘活了好几年。 可依然是没意思的,他在这世上,同行尸走骨没有两样。 第47章 他以为自己看淡了生死,却原来他还是怕死的。 是那些丢了的记忆,给了他活下去的念想么? 他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或是人吗? 不知不觉间,医尘雪又想起来回司家时,马车上那个很长的梦。 覆雪路上的一袭红衣,桌案边忽明忽暗的烛火,不知名的廊桥仙台,还有他站在裴家门前同裴塬说话的场景。 他抬了眼是要望谁?他转头去又是要看谁? 那个总是唤他的人,是谁? 他与椿都的纠葛,似乎不像传闻里说的那样轻巧。 医尘雪侧了下眸子,问道:“隔壁的人还在么?” “……” 知鸢一阵沉默。 “怎么?”知鸢少有不答他话的时候,医尘雪有些奇怪。 “那位道长在院子里落了阵,我看不见他。” 知鸢有些郁闷,这院子是她家主子的,反让一个外人在此处落了阵,可主子自己都没说什么,她也毫无办法。 然而,医尘雪轻疑了一声:“落阵?什么时候落的?” 这下换知鸢疑惑不解了。自家主子的神情不像玩笑,是真的不知此事。 她只能一一解释:“从他来的第一日,院子里就落了阵,流苏来的时候,有几次还被困在阵里出不来,还是入夜了那位道长才给开了条道,把人放出来的。” “……” 医尘雪这才明白,这几日流苏往他这里跑的次数少了,原因是什么。 “主子你……这些都不知道吗?”知鸢还是有点不愿意相信。 医尘雪搁了笔站起来:“现在知道了。” 他行至院内,青石路横贯在大片白梅树间,对面住的人正好开了窗。 他转头问身后的知鸢:“看见了么?” “……主子。”知鸢一言难尽,“我已经尽力了。” 一闲阁里就数她修灵最好,还跟着医尘雪学了阵法,现在却连一个障眼法的阵术也破不了,她感到十分挫败。 医尘雪冲她摆了下手,示意她去忙阁里的事。自己则站在台阶上,跟窗棂边的人对望。 他很想不通,这位道长落阵的缘由。 更想不明白,为何这阵偏偏对他没用。 他站在这边不说话,那边司故渊也没关窗,两个人就这么看着对方,不像是在等谁先开口,更像是在比谁命长。 医尘雪自认他命短,捧着手炉过去了。 “道长,听说司家的事了么?” 他没问阵法的事,他更想看看这人在知道司兰卿的死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但没如愿,司故渊连眉都没皱一下:“你在期待什么?” 心思被轻易揭穿,医尘雪觉得无趣了。 司故渊却又道:“你想知道我同她的渊源?” 当事人主动提及,医尘雪有些惊讶:“道长愿意说?” “再平常不过的渊源,没必要遮掩。”司故渊说着,偏开视线看向了院里的白梅。 其实也不定是看白梅,只是他眸光有些渺远,落在远处,显得不太真实。 良久,医尘雪才听见他说:“我与她做过亲人,她曾是……我家中幼妹。” 原来是转世…… 医尘雪恍然,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亲人”这两个字,真是再平常不过,可其间的分量,有时重到难以承受。 前世纠葛太深的人,若是等的时间够久,就能在现世再度牵连在一起。 有时是相似的长相,有时是相近的名姓,或是别的什么,总之,会再有一场重逢。 医尘雪修卜术,太知“缘幸”之于寻常人,算是大幸。这场重逢,不知是这人等了多少秋夜和隆冬才等来的。 可现如今,司兰卿已经死了。 医尘雪在他脸上看不到悲伤,也看不到别的情绪,只有平静和冷淡。 “道长,你是如何知道,她与你有这层渊源的?” 司故渊收了投落在外的视线,看向他,静了片刻才道:“椿都有位故友,也修卜术。” 这就难怪了。修卜术之人,能窥见命格,自然也能知晓前世因果。 如此,医尘雪也大概能确认,这位道长在卜术上对他做出的警示,多半就是从那位故友那儿听来的。 既是故交,自会将其中利害告知友人,不会任他胡来,乱了现世章法。 亲人也好,爱人也罢,能于转世后等到一场重逢已是大幸,若是贪心不足,总想着续前世的缘分,必然会因欲念受到天谴,落得一个惨淡的下场。 医尘雪想起来那日在司家府门前,这人对他说的“别做蠢事”。原来不只是随口的警示,他是从那时起就有所预感了。 “所以,道长一早便知她会出事么?” 司故渊与他对视,片刻偏开眼道:“我并不修卜术。” 言下之意,知道的是你。 第32章 送人 司家出丧那日, 司故渊跟在送行队伍的后面,少见地着了一身素白。 他身后跟着一辆马车,走得很慢, 车内不时会响起一阵咳嗽声。 驾车的人是个眉眼清秀的小少年,额上有一个银灰的印记,形似白梅。 发丧的队伍一路出了城, 司故渊只远远跟着,后面的马车也落了一段很远的距离,从近处看瞧不出什么不对劲。若是隔远了看,便能发觉这三者之间的距离一直如此,没怎么变过。 第48章 等到送丧队伍有了停下的迹象,落在最后的马车也慢了下来, 一只白皙的手掀开半边挡帘,车内的人侧着头往外看了看,没会儿就放了手指, 唤了一声:“流苏。” 车外的小少年转过脸来:“雪哥哥。” 今日格外冷, 医尘雪才将车门推了条缝,就被灌进来的冷风惹得打了个寒颤。 他温声道:“找个地儿停一停。” 流苏对他无有不应, 寻了个边上不挡路的地方停下来,松了缰绳跳下车来,伸手去扶医尘雪。 远处一身素白的人也没再往前走, 就立在那里,隔着冷雾远远望去,比这寒秋还要冷上几分。 医尘雪披了件白色的大氅,怀里又抱着手炉, 脸上依然还是凉的, 也没什么血色, 只一身的病气。 他下了车,嘱咐流苏:“你在此处等,不用随我去了。” 流苏立刻便摇了头:“坏嘴巴,不好。” 这是还记着司故渊将他困在阵里的事。 医尘雪也有些想不通,流苏性子怪就算了,说到底终究是纸傀,怎么那位道长也跟他一般见识,又是贴符又是阵法的,像是小孩子之间的赌气行径。 拍了拍流苏肩膀,医尘雪道:“他是好的,不用怕他,雪哥哥护着你呢。” 医尘雪过去时,司故渊正在烧东西,是一只纸兔子。医尘雪瞧着新鲜,也忘了说话,就站在后面看。 几百年来,傀师都以纸傀之术为傲,造出来的纸傀越是似人,傀师的名声越是显赫,在东芜的威望也越高。 偏偏他前面这位,五年了不画纸傀,好容易动一次笔,做的却是只没什么用处的兔子。 “道长,你这要是让别的傀师瞧见了,兴许能得个玩世不恭、不敬祖师的名头。”医尘雪看着烧完了纸兔转过身来的人,笑着开了口。 “纸傀最初,唤作纸偶,本就是解闷取乐的东西,现在的,”司故渊冷哼一声,“不过是后人歪曲。” 听他的意思,不仅是不喜纸傀之术,对那些修习纸傀之术的人,似也是轻蔑。 医尘雪看过不少有关傀师的旧书,其间记载的傀术庞杂繁复,且大都与符纸相关,最为常见的便是驱除邪祟的术法与阵法。有关纸傀之术的记载,在那位祖师爷的旧书上其实没有过多记载。 反而如他跟前这位道长所说,那旧书上所记的只有零星几句话。 身在此间,常有恹恹之时,缘绘纸偶,可得趣也。 意思是说,人生在世,难免有烦闷的时候,这位祖师爷于百无聊赖之际,偶然习得化形的术法,能将纸物化成活物,唤作纸偶,可供玩赏,得一乐趣。 除此之外,后世有关纸傀之术的记载都称“纸傀”,无人称纸偶。 所记纸偶的那些文字,是从千年前传下来的。 真要算起来,纸傀之术虽始于那位傀师的祖师爷,但却不是从他那里兴盛起来的。只是那位祖师爷门徒万千,后人多为他立像,拜他敬他,自然也当他是纸傀之术的开山人。 纸偶与纸傀,一字之差,深究起来却大有不同。 纸偶一听便知是与人取乐的小玩意儿,纸傀却不同,傀字与傀儡之术沾边,教人心生畏惧。 不过,医尘雪倒也听过别人称纸偶。 普通人不如傀师那般了解纸傀,有时便会胡乱起名,其中便有“纸偶”。 如此看来,歪曲祖师爷意思的是他亲手教出来的门徒,反倒是这些没有大慧的凡人,阴差阳错,合了他的意。 不过这些说法和猜测哪些真,哪些假,现在的医尘雪已经不会太在意了,他只是笑着问:“你家幼妹喜欢兔子吗?” 司故渊道:“养过一只。” “后来呢?”医尘雪又问。 这回司故渊没有立即答他的话,沉默了一瞬才说:“没有后来了。” 人和兔子都是。 医尘雪不想揭人伤疤,也没再问。 二人就这么站着,看着远处冥钱飘散,旧人落了棺。 医尘雪微仰了头去看身旁的人,并不见他脸上有什么大悲,或是愧疚。 这个人本有机会救司兰卿的,但他没有。医尘雪想,哪怕他一早就告诉这个人司兰卿会死,这人也不会去阻止些什么。 不知不觉间,医尘雪开了口问他:“道长,你也怕违逆天道吗?” 司故渊侧头看向他,良久后才从嗓子里闷出来一声“嗯”。 这声“嗯”很轻,掺着远处微弱的哭声,落在冷风里几乎快要听不见。可医尘雪微敛着眸子,却觉得这声“嗯”重如万顷,压过了八百里长风。 他听见司故渊的声音又低又沉:“很怕,因为见过了。” 医尘雪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左肩,那处原本有一个很浅的天谴印,前些日子因为他心软的一句警示,那天谴印又深了一些。 不知是哪一世种下的因,横竖这天谴印烙在他身上,至今也未能完全消退。 他忘了许多事,但依然记得自己爹娘早亡,幼时便遭了难,与乞儿分食,哪怕后来拜入仙门也屡遭驱赶,没有一个仙门愿意收他。 他有时会想,也许正是因为这天谴印,才叫他一生不能顺遂。 被诛杀,被囚锁,也许未来哪一日,还会成为任人操纵的傀儡。 他抬眼对上司故渊的视线,声调很轻:“道长,我同你一样,也怕得很。” 第49章 说完,他蹲下身来,在地上挑挑拣拣出几块石子,摆了个叫不出名的阵型。 他仰起头来,神情难得认真:“如此算来,道长,我们也算有缘。为这个,我替她指个方向,让她在往生之路上,不遇邪魔,不受苦难。” 言罢,他垂了眼,在正中的石子上抹了指尖血。 时隔千年,司故渊又一次看着他,以命仙的身份,送了一个尘世人。 第三卷 天地有清客 第33章 传闻 东芜是个福地, 椿都更是个人潮如织的好地方,一闲阁新来的客卿要去,一闲阁的阁主也要去, 但司故渊走的时候,医尘雪捧着手炉站在院门口送人,绝口不提自己也要去椿都的事。 于是在同一条道上碰上的时候, 医尘雪脸上的笑险些没挂得住。 本来是不同的马车,就算走了一条道也不定就能认出来,可医尘雪那个弱不经风的体质,没会儿就要咳几声。 他皮肤又白,咳得多了把车夫也吓得不轻,深怕这人在自己车上出点什么事, 三番两次问人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医尘雪如今脾气是真好,也不大为难人,让流苏扶了自己下车, 朝一旁的茶摊去。 守着茶摊的店家粗布麻衣, 因为戴了暖帽,脸上热得红了一片, 看着要多淳朴有多淳朴,要多好骗有多好骗。 医尘雪每每见了这样的朴实之人,眼尾的笑意总会比平常真诚一些。 那店家也乐呵呵地冲他们喊:“两位公子, 可要喝碗热茶驱驱寒吗?” 医尘雪领着流苏走过去,温声道:“有劳了,要三碗热茶。” 那店家瞧着他们只有两个人,疑惑间往他们身后看了一眼, 瞥见那马车外坐着的车夫便明白过来, 当即笑着点头:“好嘞, 二位进来坐吧,里面有帷毡挡着,能少受些风。” 这茶摊的一角有三面都围了长帷毡,形色灰旧,但瞧着干净,只留了个供人进去的入口。 医尘雪跟着店家的指引过去,却忽然顿了脚步。 里面已然坐了一个人,苍烟色的衣袍,袖口处镂着一圈流金暗纹,手端着茶的缘故,衣袖往下滑了半截,露出来筋骨匀长的腕部。 他偏脸看过来,医尘雪脸上的笑僵了一下。 一桌子坐了三个相貌和气度都不凡的人,看着像山上下来的仙人,店家乐得合不拢嘴,做茶时脸上都带着笑意。 但医尘雪笑不出来。 流苏始终瞪着司故渊,司故渊的视线却一直落在医尘雪身上。 医尘雪被看得不自在,笑了下说:“道长,你看,我们真是有缘,在这里都能碰上。” 司故渊并不会顺着他的话接一句“你我有缘”,他只是打量着医尘雪问:“你去何处?” 医尘雪心虚时脸上笑意最浓,眉眼弯着,歪了头道:“总归与道长不是同路,不去椿都。” 这回,司故渊连“嗯”一声都不曾。 茶也喝了,旧也敘了,该各自散了的时候,医尘雪说要再坐坐,站在茶摊前把司故渊送走了。 流苏站在边上一声不吭,他巴不得自己的雪哥哥和坏嘴巴分道扬镳,最好是去了那个叫椿都的地方也别遇到。 流苏这个愿望实现了一半,他们和司故渊确实没在椿都遇见,而是在分别不久后就又碰上了。 没再装得下去,医尘雪这回把人邀上了马车。 流苏气得鼓了脸,眼也不眨地死盯着司故渊,像是能把人给盯下车一样。 医尘雪本来阖了眼想睡一觉,但毫无困意,又只能睁了眼,正好瞧见对面的人偏了脸,掀了挡帘去看窗外。 “道长认得椿都裴家吗?”一片寂静的马车内,医尘雪先开了口。 司故渊转过脸来,却只看着他,并未答话。 医尘雪也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千年来裴家一直守着椿都,如此长久的护佑一个地方,怎么会有人没听过关于裴家的传闻? 就连他自己,死了一次,从烬原爬出来,也听了不少同裴家有关的稀奇事。 头一件稀奇的,便是与裴家祖先有关的,也与傀师的那位祖师爷有关。 说来也很奇怪,不管是傀师还是修士,若是活了几百年,性子也很难不变得冷淡。 可这位祖师爷不一样,没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多久,但关于他的传闻,都说他性情温和,好相与,还乐于交友。 裴家那位叫裴芜的祖先,便是他众多友人中的一个。 传闻还说,这位祖师爷常常亲去裴家会友,与裴芜在院内相谈甚欢,隔着院墙都听得见二人的笑声。 人人都说,能得傀师的祖师爷做友人,是件稀罕事。 至今,那位祖师爷的画像与裴芜的画像,都齐齐挂在裴家的香案前,家中子弟每日晨起跪拜,视为殊荣。 不过医尘雪想,这位被人捧得高高在上的祖师爷能得裴芜做故友,也是一件幸事。 但现下他对祖师爷没什么兴致,也不想问及裴家这位祖先的过往。 他只问:“那道长可知,裴塬此人,如何?” 于医尘雪,他更想知道裴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与他又有什么样的牵扯。 既做过谈笑风生的故友,又为何落到互为仇敌的地步? 他想问一问,从中寻到点蛛丝马迹。 可这位神通广大的道长却只对他说了两个字:“性温。” 第50章 医尘雪等了等,司故渊后面没话。 医尘雪又等了等,司故渊后面还是没话。 “性温。”医尘雪重复了一遍,“道长,我听来的传闻都不止这两个字。” 更何况他是想听点传闻里没有的。 他也曾与一个人来过椿都,只是为何而来,他已经不记得了。 关于椿都,他记得的事不多,裴家的事,他所知道的也大多来源于传闻。 都说裴塬这个人是裴家性子最温和的一代家主,又开明又良善,从不沾惹是非,是个满身清明的仙客。 医尘雪那时名声不好,却在椿都有容身之地,也是因为这位仙客的纵容。 裴家于椿都人有恩,裴塬却邀医尘雪做了客卿,椿都之人就算再看不惯医尘雪,看在裴家的面子上也不会太为难他。 但他恩将仇报,借生人做纸傀,活活害死了裴塬。 这些都是医尘雪听来的说法,事情的经过他记不清,但借生人做傀确实像他能做出来的事,而裴塬之死也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所以他才好奇得很。 若是裴塬真如传闻里那般温良,他们之间得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能闹到相杀的地步,让昔日好友一朝变成仇敌。 医尘雪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他抬了眼,与司故渊对望片刻,忽然问:“道长,你听说过一个人吗?” 司故渊眼眸微动,薄唇轻启:“谁?” “医尘雪。” 第34章 换道 有人忘了一些事, 就会有人替他记着一些事,然后传着传着,也能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 有关自己的传闻, 医尘雪也听了不少,大多不是什么好话。 医尘雪此人,张扬跋扈, 脾性极差,常与人发生争执,动辄便是刀剑相向,从不与人讲什么道理,各家仙门都被他得罪了个遍。若不是椿都裴家乐善好施,只怕他在东芜早就没了立足之地。 这些传闻传得很像那么回事, 说话的人义愤填膺咒他不得好死,长吁短叹裴家识人不清,左右都是为裴家抱不平。 医尘雪自己在旁边听时都觉得, 自己落得如今的下场当真是罪有应得。 几乎人人都知他医尘雪忘恩负义, 害得裴家府门衰败。一夜之间,裴塬的两个儿子就都成了孤儿。 所以医尘雪在说出自己的名字时, 十分笃定坐在对面的人会点下头,或是“嗯”一声。 可时常冷着脸的道长却看着他沉默了很久,说了个长句子:“听说过很多。” 虽然意思同自己预料的一样, 但说法不同,便叫医尘雪听出了别的意味。 于是他又问:“道长说裴塬性温,那医尘雪这个人,道长怎么看?” 这人对裴塬的评价虽只有“性温”两个字, 但医尘雪想, 这多半是他自己的看法, 而不是传闻里听来的。 所以他想,也听听这人对自己的看法。 本以为会同裴塬一样,得到一个极为简短的回答,但对面的人却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说了不算。” 这话放在平常只像是刻意回避问题,可放在他一个违逆天道的人身上就不一样了。 他在东芜的名声担得上大逆不道四个字,落在这人嘴里却只是一句不予置评的“我说了不算”。 “传言说,医尘雪这人无恶不作,杀人眼都不眨,秉性更是蛮横无理。” 医尘雪将听来的传闻一句一句摘给司故渊听。每说一句,对面的人眉就拧得更紧一分。 医尘雪毫无所觉,只以为他是为这样的行径不耻,便接着说下去:“道长对这样的人,难道也留有余地么?” 是个人听了这些话都要跟着骂上几句,但司故渊却冷声问他:“你说什么样的人?” 医尘雪一怔,没听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道长。”医尘雪歪了下头,眨眼道,“我前面那些话不是说给流苏听的,是说给你听的。” 什么样的人,医尘雪自认已经将传闻里的自己描述得够完整了,这位道长却好似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也是说给你听的。”司故渊也大抵知道自己若是不解释,这人怕是永远也想不明白。 他于是解释了:“你既说是传言,又何必当真话说给我听。” 闻言,医尘雪又是一愣,随即笑了:“道长怎知那传言就不是真的?” “你信?”司故渊反问他。 医尘雪刚想说话,旁边的流苏忽然抓了他的衣袖,也皱着眉在看他。 流苏最为依赖他,什么都信他,无论他做什么都会觉得是对的。在流苏看来,没有比他的雪哥哥更好的人,他不希望那些难听的字眼出现在雪哥哥身上。 流苏的心思医尘雪当然也知道,可即便他说了“不信”,又能改变什么呢? “我信与不信,那传言的真假也不会变。” 医尘雪垂了眼,不想再说话了。 *** 马车行至椿都边界,马却突然停了下来,任车夫如何驱赶也不再往前走了。 医尘雪让车夫掉了个头,那马果然又走起来。 只肯走回头路? 医尘雪沉思了一会儿,这么看来,便是前面有什么东西,让它不敢走了。 让流苏给了车夫银钱,三人下了马车,决定步行。 他们没走多远,便听到了前面传来的杂乱声响,有剑鸣,混着“呜呜”的嗬音,白日里听起来都有些吓人。 第51章 但这三个里没一个是知道怕的,脚下一刻也不停,继续往前走。 拐了个弯,穿过稀稀疏疏的林叶,他们这才瞧见前面发生了什么。 前面一行有五个人,其中一个被其他四个护在中间,年纪看起来最小,十三四岁的模样,一脸倔气,手上也握了把剑。 而将他们围困在中的,是数十只鬼魂。 那些鬼魂个个看不见脚足,也没有实体,只有个虚影飘着,青布长衫从头裹到尾,后半截破破烂烂地拖在地上。唯有脸上露出来两个黑洞洞的眼睛,却也不见眼珠子,若不是泛着幽幽的青光,只怕也认不出来那是他们的眼睛。 医尘雪盯着那几人手里的剑看了会儿,也不知是在想什么,抽回视线时,他问了一句:“那些是何人?” 本来是下意识问的,问完了他就反应过来这话不妥当。他都不知道的事,日日跟在他身边的流苏又怎么会知道? 正当他想抛了这个疑问不管时,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来,近在咫尺:“裴家的人。” “嗯?”医尘雪转过头来,看向不知何时站到自己身边的人,“道长如何知道?” 司故渊往前抬了下眼:“外围的那几个,穿的是裴家的弟子服。” 裴家在椿都势力最大,弟子也是成百上千,自然会有统一的衣袍,医尘雪本来也见过,但他一时没想起来。 经司故渊这么一提,他便有了些印象。裴家的弟子服上,无一例外都有银白水纹,从很多年前就是如此,一直没变过。 听这位道长的意思,不只是来过椿都,还见过裴家人。 医尘雪“哦”了一声,又问,“那中间站着的,道长可知是谁?” 被护在中间的小公子穿的并不是弟子服,看起来有些矜贵气,能被裴家的人护着,多半也是裴家的人,而且是有点地位的。医尘雪记得的裴家人没几个,看不出来是谁。 他不过是顺着司故渊的那句答话问的,却没想到竟真的又等到了回答:“他是裴家次子,裴时丰。” 唔…… 医尘雪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裴塬有二子,长子裴清晏,次子裴时丰。裴清晏如今已做了裴家家主,裴时丰更是被裴家捧在手心里娇养的小公子。 这二人的地位,在椿都都是人人望而不可及的。 不过这于医尘雪倒没什么要紧。他现下想的是,这叫裴时丰的小公子若是知道他是谁,只怕会提了剑来砍他…… 好在那几人正被数十个鬼魂团团围住,不得脱身,无暇注意他们。医尘雪想,他们或许可以趁现在换条道走。 他这个想法刚闪过去,甚至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余光里便瞥见一个苍烟的身影掠了过去。袍摆飞扬,带着冷风擦过去,惹得医尘雪闭了下眼。 待到他再抬眼,就见某位道长已然召了剑,只一瞬便到了那几个裴家弟子的近处。 医尘雪:“……” 那一瞬,医尘雪想,他此生别无所求,只求这人一会儿千万别说他们认识。 只听得一阵剑鸣,那些阴森可怖的鬼魂便尽数匍匐在地,自身下发出低低的“呜呜”声来。 那些鬼魂手里原本都提了青灯,被司故渊的长剑一扫,青灯乍然破开,里面封着的鬼火四散,没一会儿就飘没了影。 这会儿他们全都跪趴在地,呜呜地叫着,听起来就像是万鬼齐哭。 医尘雪微抬了下眉,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年头,鬼都比人可怜了。 裴家的那些弟子不知正同司故渊说着什么,想来是谢过救命之恩之类的话。医尘雪没有凑上去听的心思,他往旁边招了下手:“快走,流苏。我们换条道,这条道上有鬼,走不得。” 正往这边来的一行人:………… “鬼都清完了,你换什么道?” 说话的是先前被护着的小公子,他将剑插回剑鞘,朝医尘雪看过来时面露不解。 医尘雪心性再阔,此刻也没法面不改色地同人聊笑。 眼前这人可是裴塬的儿子,裴塬又是死在他手上,算起来他就是人家的杀父仇人,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交谈? 他只想赶紧找个理由溜去别处。 “那鬼不是还在那儿吗?单是看着我也怕。”医尘雪指了下那些趴在地上□□的鬼魂,“我胆子小,还是换条道的好。” 说着抬脚就要走,却被某人的剑挡了一下去路。 这回司故渊没握着剑柄,医尘雪把剑上镂着的白梅看了个全。 挡我做什么? 医尘雪抬了眼看他,为撇清关系,愣是抿着唇一句话没说。 但他不说,对方却不会陪他装聋作哑。 拎着剑的人抬了下眼皮:“既然害怕,怎么不躲我身后了?” “……”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横竖这关系是撇不清了,医尘雪扯出一个极为不真诚的笑来:“道长,我并不是每回害怕都会躲到你身后的。” “是么?”司故渊收了剑,依然看着他。 “是……” 个鬼。 这人怎么会不知道他在陈家和司家时是故意装着害怕,这会儿分明是存心要跟他作对。 “原来几位是一路的。” 裴家的几个弟子里,有人开了口:“今日多谢几位出手相救,否则这么多鬼魂,我们还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第52章 这弟子是个有眼力见的,会看形势挑话说,就是可惜说的不是医尘雪爱听的。医尘雪摆了下手:“出手的不是我,我不过是站在边上看戏的,谢他就够了。” 他往司故渊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又说:“我这般弱不禁风的,就是出手了也救不了你们。” 几句话把本来站出来调节气氛的弟子给堵得哑口无言。 不过他们也注意到了,面前这位眉眼好看的人皮肤极白,一身病气,披着狐裘大氅不说,还抱着手炉。 现下虽是深秋,天冷了不少,但他们无论是修灵还是修剑,身上都有灵力傍身,可以御寒,不至于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 如此畏寒的,只能是寻常凡人。 可这位公子能看见鬼魂,又与一个如此厉害的剑修同路,怎么会是寻常凡人? 弟子们想不通,可又不好直接问,便只是打量一番,不曾有人开口。 但他们有所顾忌,他们家的小公子却不会想那么多。 裴时丰盯着医尘雪过白的脸看了许久,道:“你也不用怕,那些鬼魂没了灯,连路都不认得,绝对伤不了你。” 他说得信誓旦旦,医尘雪听得脸色乌青。 第35章 鬼魂 鬼魂不比邪祟, 不是什么无端作恶的邪魔,没有记忆没有灵智,全凭一盏青灯指路。 人死后残留的执念便会化成鬼魂, 这些鬼魂不说话不记事,不分善恶不辨是非,谁挡了他的路他就要勾谁的命。 鬼魂过境, 形单影只的有,成群结队的也有,但不论是一个还是一群,这些鬼魂都会跟着青灯的指引,去往生前旧地走最后一遭,见一见故友或是亲人, 了却最后一桩心愿后,再跟着青灯指的方向,去归墟入轮回。 “是啊, 没了青灯, 这些孤魂野鬼连路都走不了了。”医尘雪唉声叹气地说了一句,看似是在接裴时丰的话, 余光却是往司故渊那边瞥的。 “真可怜。”他又补了一句。 众弟子:……………… 前一刻还说“看着吓人”,这会儿就成了“这些孤魂野鬼真可怜”,要不怎么说人善变呢? 医尘雪叹了半天, 也没见那毁了青灯的人有什么反应,他顿觉无趣,也就懒得再闹了。 在场只有裴时丰这个没心眼的听不出言外之意,还认真地回头看了那些鬼魂一眼, 又转回头来道:“确实有些可怜。我们来的时候没注意, 这才挡了他们的道。这下青灯被毁, 这些鬼魂只怕又要游荡好些年才能得一盏新的青灯了。” 裴时丰眼里是真的担忧,他们碰上这些鬼魂,又不能讲道理,若不肃清鬼魂,那丢命的就成了他们。 虽是出于防卫,但也不是一桩善事。 “倒也不一定。”医尘雪忽然说。 裴时丰疑惑地看向他:“你有法子?” 他问完又觉得不大可能:“可是这些青灯碎成这样,鬼火也没了,还能恢复吗?” “当然不能。”医尘雪一脸“你在说什么蠢话”的表情。 “那……”裴时丰更不明白了,“那你说不一定?” 医尘雪越过他,朝那些鬼魂走去,停了下来才道:“没了青灯,别的东西就不能指路了么?” 一行人都跟着他走了过来,就见他在那些哀哭的鬼魂面前蹲下来,又开始对着地上的碎石挑挑拣拣了。 修卜术的人大都如此,路边捡块石头,折条树枝都是有用的。 不过也有些外行人看不懂的讲究,挑什么样石头,折什么样的枝条,只有修卜术的人自己才知道。 医尘雪在做这些时总是很认真,脸上不会如平常一般带着笑。 他敛着眸,挑拣了好一会儿,挑出来一个石子堆。如果细数就会发现,石子的数量同那些鬼魂的数量是对等的。 思忖着还缺样东西,他左右看了看,近处都是些细沙碎石,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他站起身来,正想往远处去寻,眼前忽然递过来半截枯枝。 他抬眼,正对上司故渊的视线。 医尘雪稍稍歪了头,很是不解。这人是怎么知道他要找的是枯枝? 见他不接,司故渊将那半截枯枝又往前递了递:“这枯枝不会开白梅,你再盯也没用。” “谁说我在等它开花了?”医尘雪接了那枯枝,又自然而然地将手里的暖炉递了过去,司故渊也自然而然地接了。 医尘雪此时还没发觉不对劲,更没注意到一旁流苏睁大了眼,在他和司故渊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裴家的弟子都是剑修,对卜术其实知之甚少,但因着裴家有位客卿,也修卜术,耳濡目染之下便也了解一些。这会儿见医尘雪又是石头又是枯枝的,也大致能猜到他想做什么了。 他们都知裴家府宅里那位客卿摆阵卜算时并不叫人打扰,因此这会儿也没人说话。就连平日里有些咋咋呼呼的裴时丰,这会儿也安安静静的站在边上。 医尘雪握着枯枝在地上画了十二道不规则的线,又将那一堆石子分开,各自占了一个位置。 他在每颗石子上都抹了指尖血,枯枝在正中空出来的地方画了几笔,像是什么符文,那几个弟子和裴时丰都认不出来。 不多时,石子上的血迹都聚到了一起,顺着先前画出来的十二道线流向了正中的图纹。 那个类似符文的图样冒起血光来,片刻后又都倒流回石子,融进石子里看不见了。 第53章 跪伏在地的鬼魂似有感召,渐渐停止了呜呜的□□,迟缓又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来,黑洞洞的眼睛齐齐看向了医尘雪。 医尘雪看清了它们的模样,没忍住:“怎么个个都这么丑。”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些鬼魂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但因为那黑洞洞的眼睛实在太过呆蠢,便显得像是因为听见医尘雪这话愣住了。 医尘雪的数落只是小声嘀咕,但他忘了,鬼魂与常人不同,其实是听得见的…… 他站起身来,将枯枝丢到一旁:“好了,一人领一颗,不许多拿。” 那些鬼魂听见他说话,一个个都从地上爬了起来,飘荡着往他这边来。 第一个鬼魂伸手的时候,医尘雪补了一句:“谁多拿了我就断了他的往生路。” 那鬼魂明显僵了一下,才快速地抓了一颗石子,又匆忙飘到了别的鬼魂后面去。像是再慢点医尘雪就能吃了他似的。 其他鬼魂也是一样,过来时都是先抬头看一眼医尘雪,才飞速抓了石子仓皇飘走,在后面挤成了一堆。 轮到最后一只鬼魂的时候,医尘雪见他飘得太慢,便捡了仅剩的一颗石子,等他过来时递出去。 但不知怎的,那鬼魂盯着他看了半天,并不伸手接。 大抵是因为他先拿了,这鬼魂便以为这石子不是给自己的。 医尘雪往前进了两步:“没少你的,这个就是你的,接着吧。” 那鬼魂似是还有所迟疑,又盯着医尘雪看了会儿,才伸出手来,摊开了手心。 转身回去鬼魂堆里时,他又扭头看了眼医尘雪。 看的次数多了,医尘雪也觉得不大对劲。 这鬼魂莫不是认识他? 鬼魂与人不同,不会靠音容相貌来辨别什么东西,他们本就只是残魂执念,若要识人,识的也会是人皮之下的魂灵。 医尘雪如今已换了皮相,东芜只怕也没人能认得出来,但若是鬼魂便不一样了,他们靠的是气味。 当然,这气味不会是身上带着的花香或是药香,而是魂灵之气。 鬼魂模样大同小异,都是破烂青衫裹满身,提着青灯游荡在山石古道,即便是已经见过了,也难以分辨谁是谁。 但即便如此,每个鬼魂依然是不一样的,哪怕没有名姓,他们身上的气味也不一样。 鬼魂尚且如此,生人只会更甚。生魂的气味更为浓郁,也更容易辨认。 待那数十只鬼魂飘出去好远,医尘雪还是没回神。 “不是已经好了吗?你看什么?” 裴时丰见他盯着鬼魂离去的方向看,探头问了一句。 医尘雪这才回了神,敷衍着点了下头:“没看什么。” 他朝流苏走去,正想要块布帕擦手,近处先有人说了话:“伸手。” 这声音不带什么情绪,更没指名道姓,但医尘雪听得出说话的人是谁,也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伸手做什么?”医尘雪边问着,手就已经先伸出去了。 裴家的弟子和裴时丰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所以现下他们做出什么举动都不会觉得奇怪。 可流苏不同,他日日跟着医尘雪,知道医尘雪是什么样的性子。 他的雪哥哥,万万不会这么乖顺地听谁的话…… 又一次,流苏一脸幽怨地盯向了那个让他的雪哥哥听话的人。 司故渊却似是对这视线毫无所觉,一只手轻搭上医尘雪的手指,片刻后收了手,才听他道:“好了。” 医尘雪翻着手看了一圈,指尖滴血的伤口已经尽愈,连条疤也没留下,手上的尘土也被清得干干净净,又与白骨不相上下了。 “多谢……”医尘雪抬了眼,尾音都还没完全落下,手上就又塞过来一个东西,热的。 医尘雪一怔,随即皱了眉。 “手炉怎么在你那儿?” 除司故渊之外,所有人:??? 第36章 椿都 “不是你自己给他的吗?” 裴时丰心里藏不住事, 也没多想,开口就问了。 “我给的?”医尘雪疑惑都写脸上了。 手炉他几乎日日抱在怀里,就算塞也会塞给流苏, 怎么可能会塞给一个不相熟的人? 他又扫量了一圈,那几个弟子脸上也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流苏更是拉着脸, 两手空空,看起来很不高兴。 唯独司故渊,目光微垂着在看他,依然是一脸冷淡。 “你是不是……”裴时丰没忍住,可又不好太过直接,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不大能记事?” “……” 又一个怀疑他脑子不好的…… 上一个这么说他的人现如今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他奈何不了,但这个…… 医尘雪半眯了眼, 默了片刻, 终究还是只能压下了心里的念头。 他已经害了裴家一次,害得人家府宅衰败, 自小没了爹,再欺负就说不过去了。 暂且忍忍,医尘雪心说, 没必要同这些蠢笨的人一般见识。 但裴时丰是真不大会看眼色,又接着说了几句:“我看你把手炉递过去的时候一点都没犹豫,不像第一次,他也是伸手就接, 我还以为你们很熟呢。” 这回不只是医尘雪看他, 司故渊也侧了脸, 不明意味的视线也落到了他身上。 第54章 什么叫,不像第一次? 怎么就不像第一次了?? 医尘雪满腹的疑问,可目光与司故渊相碰时,他又只是抿紧了唇,什么也没问。 于是情形就变成了—— 两个人都死命盯着裴时丰,一个拧着眉,一个冷着脸,两张嘴蹦不出一个字来。 偏裴时丰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看我干嘛,我说的难道不……” “小公子……” 他话没说完,先前很会看形势的那弟子悄摸扯了下他衣袖,小声地提醒他,“你别说话了。” 你难道没看见这两位脸都黑了吗…… “三位可是要进椿都吗?”那弟子尽力挤出一个友好的笑来,“椿都有宵禁,晚了就进不去了,几位若是要进还是赶早的好。” 这弟子的本意本来就是想他们两拨人分开走。这三人来历不明,看起来又不是什么好惹的人,还是快快分开各自相安的好。 可裴时丰听了这话,也跟着点了头,张了唇就要说话。 那弟子暗道不妙,果然听见他家小公子道:“正好,我们巡视也差不多了,若是要进椿都地界,可同我们一道去,我们是裴家的人,就算晚了时辰,守卫的人也不会拦着,保准你们能进去。” 他当然是一片好意,但不乐意的不只有那几个弟子,还有医尘雪。他并不想同随时可能提了剑来杀自己的人走在一起,沾了是非不说,还可能丢了人命。 他刚想说“不必”,就听往日里寡言少语的人开了尊口:“有劳了。” 裴时丰摆了摆手:“多大点事,也是顺路。” 医尘雪:“……” 他觉得事情可能有点大。 两拨人就这么凑到了一起,裴时丰没心没肺地走在前头带路,后面的几个弟子表情凝重,司故渊成了两拨人之间的分界线,最后面跟着医尘雪和流苏。 一串人进了城门,守卫倒是没拦,但都多看了几眼。 原因是跟在末尾的几人实在是太惹眼了。 尤其医尘雪更甚,眉眼惊为天人的好看,皮肤却白得不似活人,还披着大氅,捧着手炉,旁人一眼看过去最先瞧见的就是他。 不过医尘雪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打量,甚至能猜到他们的议论里多半会跟着一句“可惜是个病秧子”。每每这时他总有些庆幸,现如今他这病躯,隔远了便听不清别人说的什么。 既听不清,就当旁人没说过,也少一桩烦心事。 他微垂着眼,扫量着椿都境内的模样来。 此时正是日暮,疏烟冷雾,空气里氲着股潮湿气,冷得医尘雪忍不住搓了搓指尖。 他微仰了头,瞧见一长串的灯笼飞泻而下,火光连绵几十里,映着古台芳榭。 流光四溢之下,街市铺面蜿蜒而立,旌旗飘扬,人影幢幢间,一片热闹祥和。 这便是整个东芜最为安宁的地方了。当初,也唯有这里有他的容身之处。 裴家世世代代守着这个地方,日日巡视,尽心尽力除灭邪祟妖魔,才换得椿都几百乃至上千年的安乐。 为此,裴家死伤无数,好几任家主都在邪魔妖物手下丧了命。 医尘雪听过的传闻里,有关椿都的他记得最深。 椿都并非一直这么平安,也有过流民满城,民不聊生的时候。 据说那时还不叫椿都这个名字。 在好几百年前,这个地方叫新都,所占之地也比现在要广阔得多,是整个东芜最为繁华的地方,是人是鬼都乐意来。 可也因为来的人太多,难免纸醉金迷、欲望横生。 欲望多了,贪念就起,魑魅魍俩就有了滋养的地方,邪祟乱行之下,人比鬼还像鬼,鬼比人还像人。 那时坐镇新都的,便是裴家那位叫裴芜的先祖。 先祖为人豪爽,一张温温和和的书生面孔,手上却举着半人多高的大剑,剑光之下,邪祟争先逃窜,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造次。 可邪祟是不会像人一样讲道理的,就算吃了教训,只要逮到一点机会,就会疯了一般反扑,连人带骨,拆吞入腹。 裴芜死在新都的落仙台。 那本是新都之人为了感激裴家世世代代的庇护,特意建造出来的。 落仙,即为仙人降落之意。 于新都万千凡人而言,裴家人就是天道派来的仙人,予了他们一场大恩。 可是最终,裴芜却被邪祟缠身,自绝在落仙台。 那时正逢上烬原受灾,流民无衣无食,都往当时最为繁华的新都迁徙,寻求庇护。 裴家大批大批的弟子派出来安顿流民,家主裴芜更是亲出了新都边界,去烬原肃清邪祟妖物,搜寻有无幸存之人。 也是从那时起,裴家多了许多客卿,皆是外来的傀师。驱除邪祟,没有人比傀师更得心应手了。 邪祟因人而生,贪嗔痴欲,无法避免,更何况是在天灾之后,人人受难,普通百姓家破人亡,矜贵高门一朝倾覆。 有人丢了富贵,也有人丢了命,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又无能为力。这种时候,正是邪祟滋生的好时机。 邪祟在人最脆弱之时缠身,一开始只是偶尔头晕,眼前出现幻影,后来就时常会听不清别人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总以为自己忘了事,有时甚至连自己的名姓也想不起来。 第55章 日复一日,邪祟以生人的魂气、灵识为食,将人活生生吃空,只剩下一具空有其表的躯壳。而依然占着那具躯壳的,是人是魔已经无人能分清了。 彼时,人不知道自己死了,而邪祟承袭了人的欲念,把自己当成了人。 第37章 叨扰 邪祟占了人的躯壳, 模仿人做着一样的事,哪怕是再亲近的人都难以辨认真假。 裴芜整日在烬原诛杀妖物邪魔,难得回椿都一趟也是匆匆就又启程, 剑身常常是离鞘,剑上缠着的黑雾总是散了又聚,好好的一把名剑, 硬是被磨得没了光泽。 剑尚且如此,人也难逃一劫。筋疲力竭之时,正是邪祟侵体的好时机。 裴芜依然握着自己的剑,日复一日地斩杀那些妖邪之物。 他明明很累了,可他停不下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扯着他的筋骨四肢, 照着他以往的剑招在操控着他的身体。 他分不清,到底是他在与妖邪厮杀,还是这具不知疲累的躯体在同妖邪自相残杀。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将近一月, 他没有合过一次眼。可烬原的妖邪杀不完, 与他同去的弟子个个双眼空洞无神,仿佛轻轻推一下就会倒在地上摔得粉碎。 某一天, 他突然想回椿都,想回家见见妻儿。 可是刚进了椿都,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眼里所见之物明明是人, 他却觉得嗓子又干又痒。他迫切地想喝点什么,再吃点什么。 从他眼前走过去的人,不论是谁,身上都散发着极为诱人、让他感到兴奋的香甜气息, 他几乎快要控制不住扑咬上去。 但在看见落仙台那些石像的时候, 他清醒了一瞬。 他忽然意识到, 这具身体只有皮相还完完整整的是他自己的模样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拔剑,也是最后一次造下杀孽。 此后烬原黄沙满天,椿都灯火连绵,都再与他无关了。 他救不了烬原,也留不了椿都。 落仙台的石像,从此又多了一尊。 *** 缘何会将这些传闻记得清清楚楚,医尘雪也想过原因。 其一,椿都不比别的地方容不下他,与他也算是有渊源。其二,在他仅存的记忆里,他待在椿都的时间最久,印象自然会深刻些。 且还有一件尤为重要的事。兴许是人终有放不下的事,他听了那么多关于自己的传闻,看得再淡,也始终念着与裴塬的旧事。 他想不明白,东芜与他交好之人少之又少,能得裴塬这样一个对他真心相待的好友,本是件幸事,为何又得了那样一个惨淡收场? 若是于旁人,或许只担得上一句交友不慎,或是无端祸事。 但医尘雪不一样,天谴印烙在左肩,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许多事于旁人简单,于他却是终将不得善果。 他所爱之人,死于天灾,与他交好之人,死于他之手。不管是亲人还是好友,最终似是都会离他而去。 如果所谓天谴便是这般,那他当真是十恶不赦之人。 命仙可窥人命格,但医尘雪从未看过自己的,也从未替自己卜过福祸。 这是他留给自己的后路。 椿都此行,与其说是为了裴塬,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 医尘雪想事情出了神,眼里虽然映着明亮的灯火,但他眸光是散的,什么也没看进去,连周遭的动静都没听见。 他只是微垂着眼往前走,忽觉有人拉了他一下,用了些力道,将他拉离了原先所站的位置。 他抬了眼,一架载了重物的推车正从他们走的那条道过去。 裴时丰和裴家的弟子都绕着给车让了路,就他直愣愣地往前去。 视线落在抓在自己腕间的那只手上,医尘雪默了一瞬,偏了头去看后面的流苏:“怎么不叫我?” 流苏张了唇正要答话,一道低音先在他近处响起来:“他叫过了,你没听见。” 司故渊说着,不露痕迹地松了手。医尘雪在那片温热抽离的当口抬了眼,又问:“那怎么不拉我。” “他不敢。” 答话的还是司故渊。 流苏两次想要说话都未果,不满地瞪着抢了他话的人,却又无法辩解。 他知道坏嘴巴说的没错,纸傀并不敢轻易去拉扯主子。哪怕他的雪哥哥将他纵得不知天高地厚,但纸傀对傀师的畏怕是刻在骨子里的,无法轻易更改。 傀师在造纸傀时,会将自己的血融入纸傀体内,这是为了让纸傀能塑出灵根,得以修行。但除此之外,这血还有别的用处。 若是纸傀叛主,傀师便可在紧要关头催动纸傀体内属于自己的那滴血,强行控制纸傀。 傀师的血,于纸傀是恩赐,却也是约束。 正因如此,纸傀与傀师之间永远都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再亲近的纸傀和傀师也无法避免。 医尘雪盯着司故渊看了良久:“道长,你倒是很了解纸傀。” 司故渊无言,前面的几人此时已经转了身看过来,裴时丰先开了口:“没事吧,撞着了吗?” “不曾。”接话的还是司故渊。 这下就连医尘雪都觉得不对劲了,这人今日的话可真多…… 自己的不够说,还要抢别人的说。 但他终究没问什么,只半眯着眸子打量。 第56章 还没等他打量出个究竟,他余光里就先瞥见了一点别的东西。 半人高的走马灯缓缓转动,一只鬼魂无声无息地从火光里飘了过去。 寻常人看不到也碰不到那些东西,医尘雪现如今虽比寻常人还要无用些,但好歹灵根没断干净,对于邪祟鬼魂这些东西还是很敏感。 那鬼魂手里并无青灯,估摸着是他们在椿都边界碰见过的。 而医尘雪有强烈的直觉,即便只是一眼,他也敢笃定,那鬼魂是最后不肯接他石子的那一只。 出于连医尘雪自己也琢磨不明白的原因,他此时的好奇心十分强盛。 不仅如此,很快他就又发现了一个很微妙的巧合。那只鬼魂所去的方向同裴家人走的是同一个。 难不成,那鬼魂也是去裴家? 生前旧地,是裴家么? 医尘雪思索不得解。 于是在裴时丰问他们准备去哪儿时,他蹙起眉尖,一脸为难地回了一句:“我们没有去处。” 这套说辞太过熟悉,司故渊的视线当即就扫到了他身上。 医尘雪笃定这人不会戳穿他,接着编给裴时丰听:“我们本想着,进了椿都便寻个客店住一晚,可我方才想起来,钱物都落在来时的马车上,忘了拿了。” 司故渊:“……” 携带财物的流苏:………… 流苏默默地将钱袋藏好。 他始终相信,雪哥哥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这有什么要紧。” 大抵有了手炉的事在前,见识了医尘雪对做过的事转头就忘的本事,裴时丰丝毫没有怀疑。 “裴家府宅那么多空屋子,你们想住哪都成,便当是我的答谢了。” “这……”医尘雪似是有些犹豫,“我们如此上门,未免唐突,也太劳烦你们了。” “放心吧。”裴时丰一拍胸脯,“你们救了我们,就算是我哥知道了也会谢你们的。再说了,不过是住上几日的事,有什么麻烦的。” 闻言,医尘雪不再推脱,微笑着点了下头:“那就叨扰了。” 他又顶着同样的一张笑脸,偏头去问司故渊:“道长,你可要与我们一道去裴家吗?” 司故渊将他唇边和眼尾的笑意尽收眼底,未置一词。 对望片刻后,他看向一旁没搞清楚状况的裴时丰,语调又冷又正经:“此行未带钱物,叨扰。” 闻言,医尘雪唇边笑意更深,转头对流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第38章 画像 裴家府宅修得很大, 只从外面看就已是屋瓦飞檐连绵十里,流苏灯笼挂了一排,俨然气运正盛的模样。 医尘雪站在台阶下, 被檐角的占风铎吸引了目光。 那日梦中的场景再次闪过脑海,他不由得想到—— 那日他与裴塬站在裴家府门口攀谈,那个让他回头的人, 是不是就如他现在一般,站在这台阶之下叫了他的名字? “怎么了?” 清冷的嗓音从高处落下来,恍然间与梦里的场景重叠在一起,医尘雪抬眼望去,司故渊正站在台阶上,侧身在看他。 因着站在高处, 那人半垂着眼,脸上无悲无喜,身长肩阔地站在那里。 那双淡漠的眼眸里, 仿若芸芸众生于他而言都是一样, 惊不起一点波澜。 不知是因何而起的错觉,医尘雪忽然想, 他曾经似是也有过那么一刻,如现在一样,微仰着头看过一个人。 只是那时, 那人身后不是恢弘府门,而是苍苍云山,冷雾寒松。 “怎么了?” 一样的话响起,却换了人, 裴时丰不解地看过来。 医尘雪倏然回了神, 他轻闭了下眼道:“无事, 只是走得有些累了。” 他满身病气,皮肤又白得不似常人,说这话便不会有谁怀疑。 裴时丰问他:“那还能走吗?我让他们去取轿撵来。” 这裴小公子没什么心眼,医尘雪怕他真叫人来抬他,赶忙摆了手:“不必了,走这两步倒还撑得住。” 他说着便要抬脚上台阶,眼尾余光里却晃进来一片苍烟色。一只干净修长的手伸到他眼前来。 他抬了眼,才发现不知何时,那本来已经上了台阶的人又折了回来,此刻与他只隔了一阶台石。 医尘雪说走累了,本就是随口编来的理由,裴时丰当了真便算了,哪知道这位道长也当了真。 医尘雪盯着眼前的手看了会儿,本该说一句“不用”,可他连唇都没张,只是默了半晌,便将自己的一只手搭了上去。 怀里的手炉已经凉了好一会儿,他手此刻正冷得似冰,常人碰到了即便不躲,也难免不受刺激。 可他手伸过去时,司故渊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牵了他的手便转了身,拉着他往上走去。 他走得不快,正正是医尘雪平时的脚速。 直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手上的那片温热才抽离开去,平白惹得医尘雪愣了下神。 而这短短的一瞬,他捧着的手炉又热了起来。 等他抬了眼,那人已经转了身,跟着裴时丰进了裴家府门。 *** 同行的那几个弟子进了裴家,裴时丰便让他们各自散了,亲自领着医尘雪和司故渊往客卿所住的院子去。 医尘雪对裴家里外的模样记忆都不深,但这会儿见了轩榭错落,挡帘布了满廊,又觉得实在熟悉。 第57章 他该是来过这里,且是很多回。 飞檐青瓦上的惊鸟铃,廊桥栏杆下的池塘锦鲤,还有远处高耸入云的翘角楼阁,他一定是见过的。 他似是问过一个人,喜不喜欢这里。 可他想不起来那人是谁。名姓,样貌,他如何也记不起来了。 路经一处堂前时,医尘雪偏头瞧了一眼,看见了正中挂着的两幅画像。 传闻说,裴芜与傀师的祖师爷交好,自裴芜殒殁后,二人的画像就一同摆在了裴家正堂,弟子晨昏定省都会来跪拜供奉。 但很奇怪,医尘雪明明没见过裴芜,却一眼就觉得挂在左边的那幅便是裴芜。 更为奇怪的是,他明明觉得左边是裴芜,却又觉得右边不是傀师的那位祖师爷。 他这想法若是说出去,裴家的人估计会说他大逆不道,再拉着他去祖师爷画像前磕头谢罪。 “你在看画像吗?” 直到裴时丰问了这么一句,医尘雪才反应过来,他看那画像看得有些久了,甚至停了脚。 “右边那幅,”医尘雪抬手指了一下,“是谁画的?” 裴时丰被他吓得叫出声来:“你把手放下!” “那可是祖师爷啊,你怎么敢指的?!” 若不是中间还有个人挡着,裴时丰应该已经一巴掌拍到他手上来了。 裴家虽都是剑修,但傀师的祖师爷与自家的祖先交好,怎么都是件面上有光的事,裴家弟子尚且日日跪拜,一个外来客却敢指着画像问是谁画的…… 真是反了天了。 “一时忘了。” 医尘雪这歉道得一点不诚心,他收了手,淡声道:“所以是谁画的?” “……” “你……”裴时丰就想不明白了,这人怎么就这么惦记这画像是出自谁的手? 可医尘雪又问得很认真,他几次张唇,数落的话都没说出来,最终极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没人知道是谁画的,又没人真见过祖师爷长什么样,传着传着就是这样了,都这么画。” “啊……”医尘雪若有所思地拖着长音,但也没“啊”出个什么究竟来。 他反而是偏了脸看向身旁的人,“道长,你觉得这位祖师爷该长什么模样?” 道长觉不出什么来,并不答话。 反倒是裴时丰颇为激动:“你怎么还敢问啊?还……还该长什么模样,难道你们说祖师爷长什么模样,他就得长成什么模样给你们看不成?” 他没好气地觑了医尘雪一眼:“随意议论祖师爷的长相,你也不怕祖师爷怪罪。” “怪罪?”医尘雪轻歪了下头,语气还是轻飘飘的,“他不是死了么?” 此言一出,裴时丰登时双目圆睁,手上胡乱比划了一通,似是想去捂医尘雪的嘴。 但医尘雪满脸病色,他总不能跟一个病秧子动手,况且中间又隔着一个雷打都不带动一下的剑修,他更不敢发作。 张牙舞爪地在原地跳了半天脚,他几番欲言又止,难以置信道:“你——你快闭嘴!” 喊完了这一句,他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压低了声音说:“你这是大不敬!” 傀师的那位祖师爷门徒万千,但没人知道他到底活了多久,就连亲徒所记的书册里都未有相关记载。 如今,虽然也有传闻说他已经殁了,有的地方甚至还有凡人给他立了碑,但仙门里是万万没人敢盖棺定论的。 他们这些人,傀师就遑论了,即便是剑修或灵修,也多多少少都用着那位祖师爷留下来的术法,又怎么敢妄议他的生死? 裴时丰四下张望了一圈,没看见近处有弟子经过,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依然不敢大声说话。 想到自家兄长那铁面无私的脾气,他道:“你这话要是让我哥听见了,他知道是我将你们带来的,非得打我一顿,禁我的足不可。” 听他的语气是怕的,但又隐隐含着一点不服气。 他又斜了眼看向医尘雪:“你这人也是奇怪,明明修卜术,那可是你正儿八经的祖师爷,你乱议长相就算了,居然还敢咒他、咒他……” 那个“死”字像是烫嘴得很,他又扫了一圈周围,才小声接上后面的话:“咒他死。你也不怕受天谴。” 他们这些剑修尚且不敢妄论傀师的祖师爷,心生敬畏,摆着画像石像好好地供奉着。 面前这人会卜术,卜术又是傀术的旁支,傀师的祖师爷自然也是修卜术者的祖师爷。 这人倒好,出言不逊还毫无悔意,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胆子。 裴时丰现下满腹疑问,想不通这看起来命不久矣的人为何对祖师爷如此不敬。 不过没稍一刻就得到了答案。 先开口驳他的人不是口无遮拦的医尘雪,而是一旁未置一词的剑修。 “卜术修得最精的人,不是他。” 这个“他”字,裴时丰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说的是谁,细想了才反应过来,指的是祖师爷…… 他算是知道这个病秧子是哪来的胆子妄论祖师了。 若不是身边有个厉害的剑修撑腰,如此病弱的人怎么敢不敬祖师? 这二人一丘之貉,合该是绝配才是! 不过他心里虽这么想着,但听这人的言下之意,卜术的祖师爷似乎是另有其人,这又实在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第58章 因此他眨了几下眼,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你说……卜术的祖师爷是谁?” 医尘雪本因为那无心的“天谴”二字愣了神,此时也挑了眉看过来。 说不清是好奇还是什么,但他想,既然他修了卜术,听一听也是应当的。 于是一下子,两双眼睛落在司故渊身上。 明明是一左一右,司故渊却只转头看向医尘雪,默了片刻才道:“千年前有位命仙,凡人称之,无相。” 第39章 无相 命仙这个称谓, 后世已很少有人这么叫了。 自千年前有位命仙触逆天道后,这一脉便迅速衰颓,以至最终只能归成了傀术的旁支。 但若是那个年代的人便知道, 命仙在当时信徒万千、香火繁盛,与傀师几乎是齐名。 医尘雪是旧书看多了,才多少知晓一些命仙陨落的旧事。但这些旧事传闻里不曾有过, 全是靠他看来的。 但眼前这人,不修卜术,却知“命仙”这个叫法,甚至一言笃定命仙的祖师爷该是那位名唤“无相”的人。 可“无相”此人,医尘雪却是听都没听过,在旧书上也没瞧见过。 他一个修卜术的都不知道, 裴时丰一个剑修便更不可能知道了:“无相?那是谁?” 医尘雪也面有疑惑。 既是修卜术最精之人,旧时书册上便不会没有记载,传闻里更不会没有一点风声。 傀师的那位祖师爷, 一言一行尚且有门徒谨记遵循。若真是命仙的祖师爷, 又怎会完全与之相反,连个名姓都没留下来? 医尘雪本来没想明白这其中缘由, 但见司故渊沉默着不答裴时丰的话,他忽然福至心灵,问了一句:“触了天道的命仙, 便是他么?” 闻言,司故渊抬了下眼皮,看了他一瞬,而后从嗓子里闷出来一声很轻的“嗯”。 触逆天道之人, 无论是谁, 哪怕曾被世人跪拜供奉, 论起来时依然要担上一句“不得好死”。 可医尘雪从这声“嗯”里没听出来憎恶,反听出了一丝悲哀。 为了一个触逆天道的人悲哀?悲哀什么?有什么好悲哀的? 触了天道的人,要受天谴印,要不得往生。那是死有余辜,是孽障满身,合该受万人唾弃,为世人所不耻。 旧书记载中,并未提及那位触了天道的命仙后来生死如何,但世人都知,他活不下来。 可到了这人这里,却是闷出来的一声悲哀,言轻如羽,却好似载了一千年的长风。 直至今日,这长风才终于吹到了后世。 “无相”这个名字,于千年后,第一次见了天光。 “难怪。”医尘雪应了一声。 “难怪什么啊?我怎么没听懂,那个跟天道对着干的命仙怎么就是无相了?照你们这么说,那、那无相又是命仙的祖师爷,那不就是……不就是……” 裴时丰听得云里雾里的,按着司故渊和医尘雪的寥寥几句话捋了一遍,不敢将自己最后的推断说出来。 医尘雪这人,有些事明白了就明白了,不会放在嘴边再同谁解释一遍,他只替裴时丰补全了后面的话:“是那位命仙的祖师爷自己,断送了这一脉。” 这话别说是裴时丰,医尘雪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荒谬至极。 命仙最知违逆天道是什么后果,那无相倒好,带头与天道抗衡,落得个不得往生的下场。 没了虔诚信徒,没了香火供奉,命仙说的话、给出的警示,以往有多让人信奉,如今就有多让人摒弃。 命仙常将“缘”字挂在嘴边,常叹世事无常。 谁能想到,“世事无常”这四个字,竟是这位命仙的祖师爷以身证道了。 “你、你别乱说。” 裴时丰还是有些怕的,虽然他连无相这个人是否存在都无法确定,但这俩人说话不像是会骗人的样子,他也就信了七八分。 “万一那个什么……什么无相,真的是命仙的祖师爷,你说这话可是要……”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出来,对着一个病秧子他说不出来那种话。 不过病秧子自己倒不在意,接了话道:“要什么?遭报应么?”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时丰立时便有些急了,虽然意思确实大差不差,但他没有咒人的意思。 医尘雪却笑:“若是说句话就要遭报应,那那位命仙的祖师爷还真是小气。” 一旁司故渊听了这话,还是一言不发。 裴时丰到底有些小孩心性,觉得医尘雪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便撇了这个话头,问了先前的疑问:“你怎么知道无相就是那个违逆天道的命仙?” 医尘雪笑了下,答了他这一问:“因为没人记得他了,想来,也只能是天罚。” 传闻里没听过,旧书上没见过,即便眼下这位道长说起来了,他这个修卜术的人也毫无印象。 光是这一点就很不寻常了。 既是位卜术修得精的,哪怕因了性情寡淡不喜人间,却也不可能半点不沾惹尘世。 而沾了尘,就总会留下印记。 可偏偏,无相此人,连名姓都未有。 不是没人知道他,而是他于千年前与天道的抗衡中,被遗忘了。 这是天道降下的天罚,教他终将被后人遗忘。 关于他的一切,名姓、模样、生平,都被抹去。 第59章 此后人间,世人只记得命仙违逆天道,付诸惨痛代价,却无人记得那命仙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归往何处。 裴时丰没多聪明,但经医尘雪这么一点,他也想起来在裴家书阁里看到过的一段文字。 书上说,天谴与天罚不同,前者尚可赎罪,后者却是要你生生世世受着,再无转圜余地。 “所以……他真的是命仙的祖师爷?”裴时丰细想便觉得后背生凉,“天罚”二字,即便是邪祟妖魔也怕沾上,更别说他了。 也不知那无相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受了那样的天罚。 他心中正五味杂陈,忽然反应过来一事:“不对啊,既然没人记得了,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啊,道长,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医尘雪笑着附和。 虽是一样的问题,但裴时丰纯粹是不解,医尘雪就更像是明知故问。 其实缘由是好猜的,印记被抹去,人却仍然存在过,凡事总有例外,哪怕是天道也无法规避。 后人不记得那位命仙,是因为无从知道。 那前人呢? 芸芸众生里,总会有人见过那位命仙,同他说过话,记得他的名姓的。 只是不知这位道长是亲见过,还是听来的。这才是医尘雪真正好奇的。 司故渊本不想答裴时丰那个问题,可医尘雪唇边带了笑,也问了一样的问题,他便无法避而不答。 于是他答了:“知道便是知道了。” 后面没再多跟一个字。 裴时丰满心期待地等着后话,可等了半天司故渊都没再张一下唇,他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一脸懵地“啊”了一声。 医尘雪却是早知会如此,手指抵唇笑出声来。 笑了好半天,医尘雪才问了句自己想问的:“无相,是仙号吧。道长可知那位命仙,本名是什么?” 司故渊点头,“嗯”了一声。 待檐角的惊鸟铃响了好几下,医尘雪也没再听到司故渊发出一个像名姓的音来。 裴时丰毫不留情地大笑起来,抱着肚子笑得眼泪花都出来了:“哈哈哈……让你嘲笑我,风水轮流转了吧?” 医尘雪算是知道了,什么叫“知道便是知道了”。 第40章 无用 他们在裴家住了好几日, 也没见着裴家现任的家主裴清晏。 听裴家的弟子说,椿都边境最近邪祟妖物颇多,裴清晏亲自带了一队弟子去, 同去的还有裴家府上的一位客卿,叫玄鹤。 医尘雪不大记人名,但对这名字却记得清清楚楚, 原因无非还是一个“缘”字。 那位客卿也修卜术。 自命仙一脉衰败后,修习卜术的人便愈来愈少,就连医尘雪自己也是因不得已才走上了这条路,在青枫时对外也只说是替人算命,并不以命仙自称。 难得能遇上有人同他一样也修卜术,又听弟子说, 这人卜术修得也很精,医尘雪便更为好奇了,还特地多问了几句。 答他话的那个弟子是个实心眼, 看医尘雪一身病气, 什么话都不忍心瞒他,一股脑的全说了。哪怕是医尘雪没问的, 他也挑拣着说给医尘雪听。 那位玄鹤先生也是傀师,傀术修得极好,又生得一脸慈悲相, 弟子们遇到了难题都喜欢去问他,常常能得到提点,茅塞顿开,在修为或心性上有所突破。 不过很奇怪, 这位傀师常常只是用符, 并不修纸傀之术。 他在裴家做了好几年客卿, 常与家主一起祛除邪祟妖物,裴家上下皆谢他敬他。 裴家弟子皆是剑修,斩除妖物邪魔自不在话下,但邪祟因人的欲念而生,有时无形无声,难以觉察,他们这样的剑修碰上了便要吃大亏。 而傀师一脉专除邪祟,有一个如此厉害的傀师坐镇裴家,椿都这些年才得以平安,从未有过邪祟大规模的肆虐。 不修纸傀之术的傀师,医尘雪只知道两个,一个是那位寡言冷脸的道长,还有一位就是裴家弟子口中的这位玄鹤先生。 说句实话,医尘雪是想见一见这位玄鹤先生的。 如今天下的傀师都将纸傀之术当成看家本领,却有傀师不修纸傀之术,新奇的。 医尘雪于是问了那弟子:“你家家主何时回来?” “这……”那弟子面露苦色,“我也不知道啊,椿都边界最近有些乱,家主和玄鹤先生怕是一时回不来。你是有事要找家主帮忙吗?” 医尘雪笑得极为和善:“那倒不是,我想请那位先生看命。” “啊?”那弟子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愣了好一会儿才又说话,“我听那日回来的弟子说,你会卜术,难道不能自己给自己看命吗?” 医尘雪笑而不答。 看自然是能看的,但他并不想看。 那弟子只是个剑修,也不大懂卜术,以为医尘雪不说话是默认了修卜术之人不能看自己的命,便叹了气道:“没用的,玄鹤先生不给人看命,先前有个弟子去问福祸,惹恼了先生,最后还是家主领着那个弟子亲自去赔的罪。” “是么?”医尘雪似是惊讶,“那这先生脾气兴许不大好。” 那弟子解释道:“也并非如此,玄鹤先生那次其实没怎么生气,只是家主向来克己,不想因此事与玄鹤先生生嫌隙,这才去赔的罪。” 医尘雪笑笑,不说话了。 第60章 堂堂家主因为一件小事去给一个客卿赔罪,该说是裴清晏为人实在端方,还是另有缘由呢? 这事光想是想不通的,医尘雪没再纠结,关心起了另一件事。 他是跟着那日在椿都边界见到的鬼魂来的裴家,可都过了这么几日了,他都没再见到那只鬼魂。 莫不是他那日指错了路,才叫那鬼魂入了椿都,找错了生前旧地? 还是说那鬼魂并非是与裴家有什么瓜葛,只是碰巧经过? 或是这裴家灵气太重,那鬼魂被拦在外面进不来? 最后这想法倒是很有可能,医尘雪想,他该寻张符纸替那鬼魂牵根线,开出一条路来。 不过,把鬼魂往别人府宅里引,这算是件缺德事,若是招来什么麻烦,凭他一己之力又难以应对。 虽说他身边还有个流苏,但总归这不是在他的一闲阁,不好闹出太大的动静来。 如此想来,他只能去找别人帮忙了。 *** “别人”正站在院子里,往石桌上铺了好些黄纸,提笔在画符。 寻常人求人帮忙尚且要说清前因后果,备礼以表敬意,医尘雪又是个想要什么东西都得绕上好几个弯子的人,这会儿自然就不会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 他只站在旁边,看着司故渊最后一笔画完,在他还没开始画下一张时开了口:“道长,你画符一直这么讲究吗?” 司故渊画好的那张灵符,不管是符文走向还是落笔轻重,都极其规整、讲究,与医尘雪胡乱画一通的截然相反。 司故渊抬头看了他一眼,在另一张黄纸上落笔:“不讲究的你也见过。” 医尘雪本来只是随便捡了句话开头,没想那么多,但经司故渊这么一说他就想起来了。 在陈家时,这人曾给他留了几张可以唤人的灵符,那上面的符文就很不讲究,是他没见过的样式,不如现在的这张好认。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医尘雪装着糊涂,凑近了一些问,“道长,你画这符做什么用?” “镇你身后的纸傀。”司故渊头也不抬。 闻言,流苏瞬间拧紧了眉,身上的怨气一下子散得比谁都重,却又不敢同司故渊作对,只能眼神报复。但不管他怎么瞪,司故渊连看一眼都不曾。 医尘雪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人总是一句话就将流苏激得浑身往外冒刺,次次如此。 好好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少年,他这个做主子的都惯着哄着,一年里都没受过几回气,反倒让这人隔三差五就气一回。 偏不管是做纸傀的还是做主子的,都打不过这人,也说不过这人。 医尘雪这些年修卜术,性子养得与世无争,说话做事都温温和和的,有时却也被这人几句话惹得哭笑不得,或是心烦意乱。 这会儿,他便没忍住叹了气:“道长,我好不容易哄得他对你改观一些,你却还要说话吓他,真让他记了仇,我也哄不好了。” 司故渊这才抬了下眼皮,瞧了眼流苏生闷气的模样。 他道:“哄不好,我赠你一张生火符。” “……”医尘雪实在无言以对。 哄不好就用吓的是吧…… 但别说,这招真的百试百灵,流苏冷哼一声,只敢在心里咒了一句“坏嘴巴”,也收了视线,安安分分地站着,也不瞪司故渊了。 医尘雪笑得有些无奈,这位道长实在太会抓人要害,回回占上风。 一张符纸递过来时,医尘雪愣了下,接过看了眼,没明白:“给我做什么?” 递给他的符纸不是刚画的那张招魂符,而是在陈家时,用来唤人的那种,他叫不上名的灵符。 司故渊已经画好了好几张一样的招魂符,他将笔搁在石桌边上,又将那些灵符收在袖中:“我去布阵替他开路,你留在此处,有异动便唤我。” 医尘雪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画的那些招魂符,是早知他会来而特意备下的。 这人早知他是为了那只鬼魂才来的裴家,也知道他会来求他。 他都还没开口求人,人家却已经什么都替他想好了。 医尘雪攥着那张符纸,愣在原地。 不多时,走出去一段距离的人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了脚步,转过头来沉声喊了一句:“回神。” 医尘雪闻声抬头,听见那人微冷的声音,从稍远处传来:“那符须你自己烧,旁人烧了无用。” 医尘雪:“???” 第41章 动静 医尘雪先是皱了下眉尖, 而后就觉得好笑。 什么灵符这么大的面子,要他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亲自烧才有用? 那人口中的“旁人”指的是流苏,还是除他之外的任何人? 是因为不喜流苏, 所以才特意留了那句叮嘱,还是那灵符真有什么特别之处,有什么别的催动条件? 医尘雪琢磨半天, 没想明白,也无人可问,司故渊已经走出去,连片衣角都看不到了。 “流苏,你听见他说什么了么?” 医尘雪望着院门口,往旁边招了下手。 流苏走上前来, 指着医尘雪手里的符,一字一句道:“他,符, 不给我。” 医尘雪偏头看了他一眼, 也跟着点了下头。 是了,眼下他身边只有流苏一个旁人, 说是旁人烧了无用,也便是说流苏烧了无用。 第61章 那句叮嘱的意思,该是让他别将灵符给流苏, 否则即便是烧了,有所感知,那人也不会来。 医尘雪已经下了定论,心里却又无端乱得很。他摩挲着手里的符纸, 在原地站了会儿, 忽然将符往流苏怀里一塞, 将手炉换了过来。 他少有这么非要和人唱反调的时候,这次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他偏要试一试,换个人烧那符会出什么事。 *** 裴家世代剑修,弟子又众多,即便良莠不齐,但由少聚多,府宅也是灵气充沛,厉害点的邪祟妖物都不敢轻易闯来,更别说只是一个不识路的鬼魂。 只怕连裴家府宅都还没进来,光是在府门外逗留一段时间,都能被溢出的灵气给化了,连最后一丝残魂都保不住。 司故渊布阵,却不好将整个裴家都走一遍去下符,裴家的弟子见了多半会起疑心,只怕会闹出更大的动静来。 裴家又是剑修仙门之地,招魂一事本就是大忌,若是让人瞧出了什么来,到时便不好收场。 因此,司故渊只站在一处飞檐下,从袖间取出来一个纸人。 那纸人额上有个鬼画符一般的印记,眉眼却被人画得很讲究。 是上次在陈家时医尘雪放出来跟踪他的那一个。 司故渊曲着手指在纸人额上叩了一下,解了禁制,那纸人便生龙活虎地跳起来,攀上了他的肩颈。 司故渊眸光侧着落向肩头,低声道:“这次不必跟着我,要你去替我办件事。” 那纸人藏在他脖颈后,只探了个头出来,闻言歪了下头,似是没听懂。 司故渊余光里将纸人的举动瞧得清清楚楚,又道:“办了这件事,我便放你去见你家主子。” 深得自家主子真传的纸人不仅会装傻充愣,知道趋利避祸,连见风使舵顺势而为的法子也学了个全,当即就攀着司故渊领口爬了出来,沿着衣袖摇摇晃晃地走下来,走到了司故渊张开的手掌里。 一叠灵符递过来,纸人伸手抱住。 那灵符比他还高出小半截,几张一齐递过来,它险些没抱稳,脚下踉跄了几步。 两根手指从后面扶住它,低冷的声音落在头顶:“东西南北四处,将这符贴在飞檐隐蔽处,碰见人便绕路走,动静小一些。” 话到此处,该说的其实已经交代完了,但司故渊静默了片刻,又补了一句:“若是闹出动静,惹出事端来,你家主子就只能见到一堆纸灰了。” “……” 不知道纸人作何感想,但听完这话,它就抱着那叠比它还高的符纸一动不动了。 司故渊给它罩了道隐匿身形的术法,将它放在了栏杆上:“去吧。” 纸人抬起一只脚来,随着指令麻木地旋了个身,跳下栏杆,一会儿便没了影。 它还未受自家主子的血契化成人形,现如今只算是个半吊子的纸傀,身上没什么特别的气息,不引人注意。司故渊又替它隐了身形,行动便更不受限,在裴家来去自如,就算是贴着某个弟子的衣摆晃过去,也没人能发现它。 但司故渊不准它闹出动静来,它便只能行事低调,碰见个活人就绕道,只贴着院墙一路去。 在第一处飞檐贴下招魂符时,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没一会儿就聚集了大片黑云,色浓如墨,罩在裴家府宅上面,看着极为压抑。 廊间有弟子经过,抬头朝空中看了一眼,一道惊雷炸响在黑云后,仿佛下一刻就要撕裂云雾,直劈下来。 “看样子是要落雨了。”其中一个弟子说。 另一个弟子应了声“嗯”,又觉得有些奇怪:“刚才还好好的,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就变了天。” “谁知道,恐怕是近日邪祟妖物横行的缘故,家主同玄鹤先生都去了有些时日了,想来是棘手,只怕会是场大劫。” 廊下传来一声叹息:“椿都安宁了这些年数,难道也要逢上一次大难,再民不聊生吗……” 另一人也是一声长叹,没再接话。 近来椿都边界常有异动,并不寻常,别说是弟子们,就连百姓之间都人心惶惶。 若非裴家派人出去安抚,境内街市只怕是早就空了大半了。 如今椿都虽依然是长灯满市,人潮如织,一幅热闹繁华的景象,但不少人都有预感,椿都这几百年的安宁,很快就要迎来一场狂风骤雨了。 尤其是他们这些剑修灵修,对灾难的预感更为强烈。 但他们不能乱。 若是裴家都人人自危,椿都百姓还能有什么指望? 家主少年时便扛起守护椿都的重任,受了无数艰辛才撑起了裴家,走到如今的地步。 他们这些做弟子的,更不能在此时乱了,枉费了家主一番苦心经营。 “走吧,还要去坊市巡视。”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弟子握了腰间的剑,语气坚定,“不论如何,在家主回来之前,我们一定要保护好境内百姓。” 檐上的纸人趴在青瓦上,抱着剩余的三张灵符不敢挪动一下,就怕弄出动静来,惊着了廊下的弟子,到时它就要被烧成纸灰,见不到主子了…… 等那两个弟子走远了,它才跳到一截树枝上,往另一个方向去。 贴上第二张符时,黑沉沉的天幕中又是一道惊雷,还伴着疾风,险些将它给吹落下去。 它不知为何变天,也不知这来势汹汹的惊雷是由什么引起的。 第62章 直到它贴下第三张灵符,浓黑的云层后亮光骤然一闪。它扭过头看去,那声响震得它不敢再动一下。 最后一张灵符在它手里“呼呼”地响着,它也不敢松手。 它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罩在头顶的黑云,还有那一声接一声的闷雷,都是它贴的这些符纸引来的。 那个傀师说了,不准它闹出动静来的…… 第42章 我冷 黑云沉沉压下来, 惊雷不时炸响,瞧着便是风雨欲来的模样。 医尘雪披了大氅,抱着手炉坐在廊亭里, 盯着天边的浓云陷入沉思。 这应该算得上,那位道长口中说的异动了吧? “流苏。”医尘雪眸光动了下,“把符烧了。” 闻言, 流苏立刻便有了动作,指尖搓了一小簇火,点燃了手里的灵符。 上次在陈家,医尘雪才只将灵符燎了一处边角,司故渊便立刻出现在他面前,二人几乎要贴到了一块儿。 可如今, 流苏手里的灵符一点点燃尽,直至纸灰都散了个干净,院子里也没有第三个人的身影出现。 医尘雪站起身来, 四下看了一圈, 一无所获后微眯了眼。 果真如那人所说,烧符的换了人, 感知到捏符的是流苏,他就真的不来了。 堂堂傀师,竟真的如此小气。 *** 司故渊接住檐上跳下来的纸人, 目光微垂着:“都贴好了?” 那纸人点了下头,伸手指了下沉黑的天幕,又亲昵地蹭着司故渊的手指,怯生生地扭头看着司故渊。 司故渊看懂了它的意思, 将它放到了自己肩头上。 “知道了, 不是你做的。” 仿若得了大赦的纸人站起来, 轻轻地蹭了蹭司故渊的脸。 司故渊一怔,沉声道:“别闹。” 那纸人便乖乖坐回了他的肩头。 他又在檐下站了会儿,不知道是在等什么,等到黑云后又炸开一声闷雷,他才抬了眼。 灵力聚在手上,宛若流金光尘。 他指尖相抵,下一刻,手掌倏地合十,缠绕在手指间的光尘都散了出去。 贴在飞檐上的灵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四张灵符上的符文齐齐骤亮,无数银丝攀上屋瓦青檐。 它们每一根都极细,肉眼难以察觉,即便有人抬头看了,若不细看,也看不出什么来。 又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延伸十余里未消。 这么一个大阵悄无声息地落在裴家府宅,黑云遮天蔽日,疾风四起,阵仗之大,是椿都前所未有。 司故渊收回视线,往医尘雪所在的院子去。 他前脚才踏过院门,后眼就看到医尘雪坐在亭子里,墨发被吹得有些乱,衣摆也飘飞着。 “怎么不进屋?”他走到近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医尘雪咳了几声,开始说瞎话:“我不冷。” 司故渊伸手去探他怀里的手炉,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还没等他说话,便听见医尘雪问:“这番阵仗,是因为你落的阵么?” 司故渊:“应该是。” “怎么叫应该?”医尘雪继续问。 司故渊眸光在他身上停了一瞬,才答:“我没料到会是现在这样,你要见的那只鬼魂……” 他顿了一下,在医尘雪颇为认真的神情里说完了后面的话:“不寻常。” “怎么个不寻常?” 医尘雪还是一脸认真,求知欲十分强烈。 司故渊微压了眉,沉默的时间比刚才还要久,可医尘雪始终在看他,那双眼睛他无论如何也避不开。 于是他只能说话:“普通的招魂只是替鬼魂开路,不会如现在这般,动静大到无法遮掩。” “是么?” 也不知为什么,光是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医尘雪也应得极为认真,他深问:“那道长以为,这鬼魂有什么特别之处,才引得这闷雷阵阵,天光全无?” 他像是真的不知,专注地看着司故渊。 但其实缘由很好猜,他知道,司故渊也知道他知道。 仙门里一贯不会用招魂这种术法,因而在这上面深究的不多,流传下来的也只是个简单的样式。 便是布阵开路,替鬼魂引路,落阵之处,便是鬼魂可归之处。 在此间里,鬼魂不必惧怕灵气,阵法自会护着他不受灵气所伤。 用这种阵法的,大多会是傀师。 有时驱除邪祟,若是寻不到源头,便会启用此阵,招来鬼魂问话。 但这样的情况并不常见。傀师有符可烧,寻邪祟,寻鬼魂都是易事,也有灵识可放出去探路,寻查。 大多数的傀师都会选择前者,因为不费什么时力。 但医尘雪这个人,不仅是行事作风惹得各家仙门不快,连在阵法上也是和人对着干。 别人不修的,他不但要修,还修得十分精深。 因而那招魂符书册上记载不多,他却一眼就能认出来。那符纸该贴几张,贴在何处,他也清清楚楚。 鬼魂是人的执念所化,是死去之人的一缕残魂,本身没有什么危害性,可也有少数例外。 有些鬼魂,因执念太深,或是被人下了什么术法,便会和寻常鬼魂不同。 若是寻常鬼魂,便是未开智的残魂,只要你不主动招惹他,他便只管走自己的路,不会伤人。 第63章 但若是不寻常的,身上怨煞太重,便会伤人性命,生出祸端。 如今这招魂阵引来惊雷,极有可能便是因为那鬼魂怨煞气息太浓。 医尘雪明知这一点却还是问了司故渊,司故渊没再答话,盯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做了什么?” 因为做了什么,才会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拿来堵他,企图绕开些什么。 医尘雪瞬间安静下来,他眨了下眼,像是没听见司故渊问的什么。 下一刻,只见一个手炉举到眼前来,某人一脸无辜:“凉了,我冷,手都冰了。” 司故渊:“……” 对峙许久,旁边站着的流苏都快要忍不住去焐热那个手炉了,可他明显感觉到,雪哥哥不会让他那么做。 院内依然风刮枝响,却没人说话,只有医尘雪偏头咳了好几声,耳根脖颈都泛了红,不知道是咳的还是风吹的。 终于,司故渊抬了手。 却不是去碰那手炉,而是先探了医尘雪手上的温度。 如他所说,冷得跟冰一样。 下一瞬,司故渊指腹在手炉上按了一下,医尘雪手指便感觉到了热意。司故渊冷生生的声音落在寒风里:“进屋去。” 医尘雪拢了下大氅,跟在司故渊后面进了屋。流苏得了示意,没有跟着。 进了里屋,医尘雪正准备说些什么,前面的人转过身来,劈头就是一句冷得冻人的质问:“什么样的动静,在你看来才算异动?” 离开前,他说过有异动便烧了符纸唤他,可如今外面风雷共倾,动静不是一般大,他却不是被符召来的,而是自己走来的。 “这院子是阵眼,那鬼魂必然会往此处来,等它将你拆吞入腹,才算是异动?” 司故渊语调比平时还要冷上许多,表情也有些严肃,不似往日那般平静。医尘雪心虚更甚。 “我想唤你的,符纸已经烧了。”他说了实话。 司故渊神色缓和了一些:“谁烧的?” “流苏。” 司故渊瞬间冷了脸。 见势不妙,医尘雪立刻又道:“是你不喜流苏,他烧了符纸你便不来,这合该是你的问题,怪不到我身上。” 他想将自己撇干净,可说完了话,便觉得不对劲。 若是因为不喜流苏才不来,刚才又为何要问是谁烧的符纸? 他猛然抬眼,见司故渊正蹙着眉看他。 心里倏忽一动,医尘雪彻底安静了。 第43章 说话 他原以为, 灵符烧了,这人有所感应,知道烧符的是流苏, 所以才没有回来。 可照现在的情形来看,这人似乎并不能感知到是谁烧了符纸。 但…… 为何? 医尘雪疑惑地看向他。 司故渊拧着眉:“我告诉过你。” 后面没再有话,但医尘雪能猜到, 他说的告诉指的是那句“那符须你自己烧,旁人烧了无用”。 可是为什么,偏偏只有他烧了才有用? “道长,你不解释一下吗?”医尘雪脸上没有任何笑意,明明眉眼温和,此刻却显得有些淡漠。 司故渊将他的防备纳入眼底, 最终只是偏开了脸,没有回答。 医尘雪蹙了一下眉:“道长……” 还没等他再问,身前的人蓦然抬了眼, 眸光凌厉地射向门口。 “来了。”声音依然是冷的。 医尘雪也跟着看向外面, 一道闷雷在此时直劈下来,廊亭边上垒着的石块轰然碎裂。 流苏! 医尘雪来不及再想别的, 抬了脚便要往外去。 一只手却拽了他一下,将他拉到了身后,成了带头朝前走的那个人。 低冷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司故渊没回头:“他无事,不必担心。” 医尘雪不疑有他,心里顿时松了下来。 院内有几道气息,这人自是比他要清楚得多, 他说无事, 那流苏便是安全的。 他们走出去, 流苏从廊亭另一边来,站到了医尘雪身边:“雪哥哥。” 他脸上并无害怕畏惧,那道闷雷劈得山石飞溅,于他并无什么影响,反倒是医尘雪比他紧张:“受伤没有?” 流苏摇了摇头,司故渊也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瞪了一眼回去。 飞溅的石灰逐渐散开,廊亭边上已然是一个深坑,还焦了一块。 若是流苏刚才没能躲开,现在只怕也是废纸一张,很难修复了。 医尘雪眸光动了下,见司故渊已经召了剑出来。他将剑直插而下,剑身一半没入地面,凛冽剑气一下散开,带起尘土飞扬。 与此同时,流金屏障拔地筑起,将三人护在了里面。 头顶数道惊雷接连砸下,却犹如石拳击棉,那屏障完好无损,连丝裂缝也看不见。 这该是第一次,医尘雪亲眼看见这人用了灵力。 以往数次,总是他还没察觉,这人就已经动了手,即便是当着他的面出手,也总是将他挡在身后。 他一直未有机会亲眼看见这人施展灵力。 如今他站在这人身后,却因为阵仗太大,得以窥见。 这人灵力之强盛,在东芜怕是也没有几人能与之抗衡。那句“我不厉害”,果真是骗他的。 真是奇怪。 医尘雪看着司故渊的侧脸,实在不解。 第64章 这世间人人贪图名利,谁不想得个天纵奇才的名号?这么藏着掖着的,可并不多见。 若是因为自谦藏拙,却也没有这般藏得小心翼翼、死不承认的道理。 且既是要隐藏实力,现在这又是做什么?这个大个屏障,等会儿再怎么狡辩都说不清楚了。 医尘雪拍了拍司故渊:“道长,这次不装了?” 司故渊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去:“这次不怕了?” 礼尚往来了一回,医尘雪反而笑了:“怕呢,我怕死了。” 他说着真拉着司故渊的衣袖,往前靠了一点距离,看起来就像是因为害怕躲在了司故渊身后。 “道长,这闷雷太响了,阵势太大,我从来没见过,吓得我……快要魂飞天外了。” 他眼角余光悄悄地觑着司故渊,说着还捂住心口,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模样。 再配着他满身病气,苍白的脸。院门口进来个人都会以为他要被吓死了。 不过院门口来的不是人,是只鬼。 那鬼魂煞气冲天,才远远地飘在院门口,医尘雪也感知到了这不寻常的气息。 他如今没什么灵力,那鬼魂隐在一片黑雾里,完全看不清模样,也难以探知是不是他要见的那只。 “道长,你认得出来么?”医尘雪手里还拽着衣袖,顺势扯了下,“那日见他,他身上没有这么重的怨煞之气。” 椿都边界那次,那只鬼魂与别的鬼魂并无二致,稍有异常的也只是盯着医尘雪多看了一会儿。若是眼前这只鬼魂是他,那么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他身上缠了这般浓重的黑雾? “认不出来,要把怨煞清干净。” 那气息由远及近,到了屏障面前来,呛得司故渊皱了下鼻尖。 他微侧过脸来:“你别踏出屏障。” 其实就算他不说,医尘雪也不会妄动,但他既然说了,医尘雪便觉得自己理应说点什么,于是他“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可司故渊并没有转回去,眼缝的余光还是落在身后。 “嗯?”医尘雪歪了头,“还有什么吗?” 司故渊垂眼依然在看他:“说话。” “我说了。”医尘雪更奇怪了,两个人挨得那么近,他刚才应那一声,这人不可能没听见。 确实听见了。 但司故渊轻闭了下眼,嗓音是冷的:“那不算。你亲口说,说你听见了,不会离开此处,不会乱来。” 医尘雪这才意识到,这人还在为了那张灵符的事生着气。 先前那句叮嘱,这人说完了便走了,这次就要亲耳听见他承诺。 若是往日,依医尘雪的性子,断不会任人摆布,让说什么就说什么。 但眼前人的颈线绷得笔直,下颔线透着股冷厉,眸光落在他身上,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思。 “我听见了……”反驳的话没说出口,医尘雪在司故渊的盯视下重复了一遍,“不会离开此处,不会乱来。” 他说完了这话,司故渊脸上锋利的冷感才消了一些,转了过去。 不多时,却又转回来看着医尘雪。医尘雪宛如惊鸟,即刻便道:“我说的和你一字不差。” 司故渊一怔,眸光里的冷冽又退了几分。 他默了一瞬,“嗯”了一声,将手举了起来。 医尘雪的手被带着往上移了一段距离,他刚想问“拉我做什么”,就见司故渊视线偏下,没在看他。 医尘雪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拽着人家衣袖,本该松手,但他眸光投过去时,瞥见了司故渊露出来的半截手腕。 那腕间筋骨匀长,实在眼熟。 “不要发愣。” 这声音几乎就贴着耳边落下来,医尘雪恍了下神,松了手。 司故渊没带剑,只是一瞬就到了屏障外,那鬼魂身上的黑雾涌过来,将他也罩了进去。 明知他不会有事,医尘雪贴着炉壁的手指还是下意识收紧了一瞬。 他想往近处去,企图看清黑雾里的情形,却在抬脚时愣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又退了回来。 一张灵符都把人给惹生气了,他要是再食言,还不知道那人会气成什么样。 医尘雪想,他一个修卜术的,心性自然要开阔些,不该与小气的人计较。 于是他站在原地,愣是一下都没挪动。 司故渊被迎面扑来的黑雾挡了视野,他闭了眼,曲着手指抵在了鼻下。 这其实挡不住什么,怨气煞气本就没有味道,闻不到也尝不出来,只会直接侵袭人的灵识,占据精神海,让人丧失理智和意识。司故渊挡那一下,只是下意识的举动,那些黑雾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他捏了张灵符,不知张唇念了一句什么,那灵符便烧起来,符文的虚影横盖过去,顷刻便强行将那黑雾推散开,在他和鬼魂之间撕开了一道口子。 被黑雾缠裹的鬼魂气息终于流了出来。 寻常鬼魂没有人脸,只有犹如黑洞一般的眼睛,罩在青衫之下,分辨不出是谁的前身。 可黑雾散开之时,那青衫下的五官却渐渐显露出来,清晰好认。 那是一张极为温润的脸,光是看着便能想象得到他与别人谈笑时的模样,定然是唇边带笑,神色柔和。 但此时此刻,那双眼里只是一片茫然。 第65章 司故渊眸光微动,眼底终于有了一抹惊讶:“裴塬?” 在听到这个名字时,那鬼魂眼里的茫然似乎消失了一瞬,但很快又再次覆上来,遮了满眼。 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的,可双唇开开合合,连个单音都没能发出来。 司故渊视线落在他下颔处,那里并没有脖颈,往下也不见脚足。他依然是没有实体的。 “你身上这些怨煞是怎么来的?”司故渊又问他,语调并没有冷得骇人,只像是同旧友攀谈。 鬼魂却只是睁着眼睛看他,毫无反应。 散开的黑雾又开始聚拢,缠绕在鬼魂身上,先是口鼻,再是眼睛,整张脸都被浓稠的黑雾挡在了后面。 迟迟等不到回答,司故渊蹙了眉,眉眼间才消下去的冷感又加重了些,他似是有些不耐烦了。 指间同时捏了三张灵符,火光攒动,符文骤亮,略微刺眼的光芒穿透黑雾,像是活生生撕开了千百道口子,灵力四溅,黑雾随之泯灭。 原先被裹在黑雾里的一人一鬼终于露了面,医尘雪瞧见那个背影安然无恙时,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知道,以司故渊的实力,那些怨煞之气奈何不了他。 可不知为何,那黑雾明明被阻隔在流金屏障外,却好似是压在他心上,让他哪怕只是看着,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正因如此,他才担心黑雾里的人会出事,才在见到那人时松了紧按在炉壁上的力道。 “咳咳……” 医尘雪咳嗽时总习惯低头垂眸,手指弯抵在唇上。 他抬眼时,司故渊正转身看过来。 而那鬼魂也因为身位让开,让医尘雪瞧清了他的模样。 医尘雪眼里的惊讶比司故渊更甚:“裴塬?” 第44章 不是 那张脸医尘雪的记忆里有, 上一次寒气侵体时在梦中也见过,再熟悉不过。 但他依然不解,裴塬五年前就已身殒, 为何残魂到了如今才游荡到椿都? 医尘雪忽然想起来,在椿都边界时那只鬼魂一直盯着他看的事。 如若那只鬼魂确实是眼前的裴塬,那么就合理了。鬼魂能识皮相下的魂灵, 或许早在那时,裴塬就认出他来了。 另一个念头随之出现,医尘雪微蹙了眉。 也许,裴塬不是现在才重游生前旧地,而是一直逗留在此,等他这个仇人的到来。 传闻里, 是他借生人做傀,害死了裴塬,犯下了有违天道之事, 才会被众仙门诛于烬原。 他原以为, 是他生了好奇之心,跟着鬼魂来了裴家。现在看来, 该是裴塬的鬼魂追着他入了椿都才对。 想清楚了这些,医尘雪便抬了眸子。 他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他想问明白一些事。 不过他脚还没迈出去, 就感觉一道带着警告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 医尘雪终究没有往前半步,他有些无奈:“道长,怨煞已经没有了。你看,云都散了。” 如他所说, 罩在裴家府宅上空的黑云已散了大半, 也不见闷雷再劈下来。怨煞清了, 这些不祥之兆自然也消了。 但司故渊依然冷着脸:“如若你记性不好,便问问你身旁的纸傀,你自己说过什么。” 医尘雪无话可说。 流苏更不会直接遂司故渊的愿,将医尘雪说过的话再说一遍,于是也一声不吭。 这下,司故渊完完全全占了上风。 “道长,我要问他一些事。”医尘雪语气更加无奈。 他声音又轻又温,听来甚至有了一丝央求的意思。 道长很轻地眯了下眸子,下一刻,他便主动召回了那柄寒剑,屏障也随之退去。 得了允许,医尘雪走了过去。 裴塬的鬼魂飘在那里,因为没有脚足的缘故,就像只有一个头颅被罩在青衫下,显得诡怪可怖。 但鬼魂不比邪祟妖物,医尘雪见过更恐怖的也有。 因而他直直地盯着那张脸,问了最想问的:“你是在等我么?” 面前的鬼魂张了唇,同先前一样,开合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但他定然是想说些什么的,他们都看得出来,只是不知为何,他说不出来。 医尘雪不解,正思忖着原因,想着裴塬的鬼魂或许只是有了脸,其他的仍然还是与别的鬼魂一样,无法吐露人言。 就听一旁的人忽然说了一句:“不是。” 医尘雪疑了一声,看向他:“道长,你是在答我的话么?” 司故渊“嗯”了一声。 医尘雪本来紧绷着,因为这个回答松了不少,还能笑出来:“道长,可我问的是他。你怎么就笃定他不是在等我?” “他说了不是。”司故渊目不斜视。 医尘雪更想笑了:“道长,我可没听见他说话。” 他往后偏了下脸:“流苏,你听见了么?” 难得有反驳坏嘴巴的时候,流苏果断摇头。 医尘雪微耸了肩:“道长,你看。” 二对一,司故渊却依然十分笃定:“他说了。” 他语气实在自信,似是他说的的确是真的,反让医尘雪有些不敢确定了。 “是么?”医尘雪动摇了。 “是。”司故渊看着他。 “我不信。” “那是你的事。” 第66章 一句话,又把医尘雪堵得哑口无言。 但如对面的人所说,裴塬的鬼魂是否说了那句“不是”,与他信不信确实没什么关系。他信还是不信,并不能改变什么。 “道长……”医尘雪拜了下风,已然有退让的趋势,想听对面的人解释。 司故渊偏开视线,看向了裴塬的鬼魂。默了片刻,他道:“他说了,是你没听懂。” 医尘雪这才有些恍然。 似是与这人待久了的缘故,他都快忘了,自己灵力衰微,于很多东西的感知早已不如从前,和眼前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这位道长,灵力强盛,又是剑修,还会傀术,连卜术的许多东西都知道。 先前这鬼魂双唇开合,分明是要说话的,但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来。 他不知道这鬼魂想说些什么,但他面前这位道长却未必不知道。或许是用了什么术法,能听见鬼魂心中所想也有可能。 医尘雪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于是他盯着裴塬的鬼魂:“你认得我么?” 问完,他就转了眸看向一旁,等司故渊答他的话。 “……” “……认得。” 医尘雪满意地点了头,仔细想了想该怎么委婉一些问下一个问题,却终究无果。 他接下来要问的事过于特殊,不管换哪一种问法,在别人听来都和“寻常”两个字不沾边。 他想换个委婉的问法,本是想避一避他面前这位道长,不至于吓着人。 但他在心里打了几种腹稿,没有一种是堪用的。 最终,他破罐破摔地看着裴塬,很认真地问了一句:“你想杀了我么?” 司故渊:“……” 裴时丰:“?” *** “你在说什么?”裴时丰停在院门口,差点绊倒在石阶下。 司故渊手指动了下,掩去了裴塬的那张脸,看起来与寻常鬼魂无异。 医尘雪注意到了他这一行径,往他这里看了一眼,却没说什么。 裴时丰身后跟了几个弟子,面上的神情都不好看。 他们还没到这院子近处时,就已感知到了怨煞之气,是追着那气息来的此处。可到了近处,却又怨煞全无,天色也恢复如常,院内还平白多了只鬼魂。 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他们大致也能猜到,先前的黑云惊雷与里面的人脱不了干系。 裴时丰本来在感知到怨煞气息时就已经拔了剑,这会儿看见院内的人和鬼魂,又还剑入鞘,走了进去。他围着那鬼魂转了一圈:“奇怪了,方才那么浓重的煞气,这会儿竟没有了。” 他抬眼看向另外的两人:“这鬼魂是你们招来的?” “不是。”医尘雪瞎话张口就来。 裴时丰又看向一旁的司故渊。 司故渊静默一瞬,也道:“不是。” 他语气板正,不像假话。裴时丰皱了眉,将信将疑:“真不是你们?” 裴家府宅灵气充沛,寻常鬼魂难以出入,必定是有别的外力帮了他。而这鬼魂又偏偏出现在这院子里,怎么想都该是和这二人有关。 “那这鬼魂怎么来的?” 医尘雪扬眉指了个方向:“问我做什么,问鬼去。” 鬼:……………… 第45章 让路 天色异变, 惊雷四起,众人虽有疑惑惊惶,但有司故渊布的阵挡着, 鬼魂悄无声息入了裴家,无人觉察。 直至闷雷落在一处院内,震得近处的草木都乱不定, 才有弟子惊觉不对劲,去报了裴时丰。 裴时丰虽是裴家的小公子,但这些年裴清晏并未一味惯宠他,反是严加管教,教了他不少东西。 因而即便府内有异动,裴时丰也没有表现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慌乱, 只吩咐底下弟子各司其职,勿要妄动引起内乱,自己则带了几个弟子与兄长留给他的纸傀, 前去惊雷劈落处查看。 他本担心院里的人会出事, 脚下都加快了不少。谁知只远远瞧见那院子,极为浓稠的怨煞之气便泄了出来, 漫天黑云后更是一片骤亮,闷雷以下接一下地直劈下来,像是要把那院子整座掀翻, 炸得粉碎。 但不知为何,声势虽大,却也不见石墙崩裂,檐瓦摧毁。 待他们一行人到了近处, 头顶的黑云又莫名其妙地散了, 怨煞也消褪殆尽, 而院内更是只有一处廊亭边上被砸出了深坑,焦土上散乱的堆着些碎石。 除此之外,其余建筑草木皆无损毁。 可他们分明亲眼看见数十道闷雷落下来,也听见了声响…… 一时之间,院内完好站着的两人、纸傀和鬼魂变成了最可疑的对象。 但裴家弟子皆知,这二人是自家小公子的救命恩人,现如今算是裴家的客卿,万不可轻易得罪。 因此裴时丰在前收了剑,后面的弟子也都不敢露出剑光,通通将剑插回鞘中。 医尘雪一脸病色,眉眼又温和,说话也轻,他说鬼魂不是他招来的,几个弟子本已信了大半。司故渊剑眉冷脸,更不像是会说谎徇私之人,因此他说“不是”,弟子们更是相信,心下的警戒也松了不少。 哪知还没完全缓过神,那裹着狐裘的人便道:“问我做什么,问鬼去。” 别说是他们,鬼听了都要觉得荒谬至极。 鬼魂没有灵智,自然也无法人言,他们这些剑修都知道的东西,一个修卜术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 第67章 窥命格,知生死,没人比命仙与鬼魂打的交道更多。 不过裴时丰没什么心眼,即便想到了这一层,也还是下意识转头去看那鬼魂,一边嘟哝着:“他又不能说话,问他有什么用?” 医尘雪眉心微动。 这是个好问题,他反而能答了。 “自然是有用。”他尾音上挑,颇有些骄傲的意思,“你们觉得无用,是道行太浅,可我身侧这位道长不一样,他能听懂鬼语。” 他说完,偏头时眼尾都带着笑。 据说能听懂鬼语的道长:“……” 裴时丰见过司故渊一剑扫荡鬼魂的场景,现下医尘雪这么说,他就真的有些信了。 “那……” 他想说“那你问问”,可回头就瞥见司故渊跟镀了冰一样的脸,话就顿住了。 他不大敢对着这张脸提要求…… 僵持不下间,一旁的鬼魂却有了动静。他的脸被司故渊用术法掩了,只剩黑洞洞的眼睛泛着幽幽青光。 某一瞬间,他似是将头扭了个轻微的角度,往医尘雪的方向看了一眼。 医尘雪似有所感,抬了眼看过去,只对上两个不见任何情绪的窟窿。 医尘雪忽然想起来,那句“你想杀了我么”,他还没有等到答案。 于是他侧头看向司故渊:“道长……”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裴塬的鬼魂在此时转了身,往外飘去。 没有那张脸,裴时丰认不出来这是他爹,裴家弟子也认不出来这是他们的上一任家主。在他们眼里,这是一只无端入了裴家的鬼魂,且先前的怨煞极有可能就是他身上的。 因此几个弟子聚成一堆,成了挡路的人墙,阻了他的去路。 后面却传来一道轻声:“别挡他,让他去。” 弟子们未动,他们不会对一个外客唯命是从。 医尘雪本想再编个理由唬一唬这些人,好让他们让路,一阵冷风却擦身而过,逼得他眯了下眼。 一柄长剑直直指向那几个弟子,司故渊已经站到了他前面,声音很冷:“让路。” 医尘雪愣怔一瞬,心底没由来地……竟有些说不上来的触动。 从前他自己便能护着自己,做什么都随心所欲,死了一次后却事事顾忌,麻烦事总是能避则避。 就像现在,仅仅是面对几个普通的剑修,他想的也是怎么在口舌上说服,而不是直接动手。 可是意料之外,有人在他开口之前动了手。 “小公子,这……”几个弟子都齐齐看向了如今唯一能在裴家做主的人。 裴时丰想得很简单,以为同那日在椿都边界一样,医尘雪是想要替这只鬼魂指路。 于是他摆了手:“让让让,你们打不过他。” 医尘雪捧着手炉跟在鬼魂身后,却又在走了没几步时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人。 他盯视对方片刻,说了句没有缘由的话:“道长,我可能要惹事了。” 他是命仙,司故渊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但他静默一瞬,只是“嗯”了一声,没有阻拦的意思。 医尘雪唇边笑意渐深,没头没尾地叹了一句:“今日可真是个好日子。” 众弟子:“……” 又是惊雷又是怨煞的,他们不知这日子好在何处。 等到人和鬼魂都出了院门,其中一个弟子才问:“小公子,这下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放他们离开吗?” 裴时丰看着远去的几道身影,神情难得严肃了几分:“你们守好府宅。” 他看向一旁成年男子模样的纸傀:“阿久,你同我跟着他们。” “我们也去。”那弟子立即便道。 “对,我们也去。” “不能让小公子你独自涉险。” 其他几人也附和着。 裴时丰却摇头:“人多了太引人注意,不能引起民乱。我有阿久护着,出不了事,放心吧。” 裴家与白下门常有往来,裴时丰口中的阿久便是那位门主送与裴清晏的纸傀,做了裴清晏的贴身护卫。 此番裴清晏亲去椿都边界,将阿久留了下来,为的便是保护裴时丰的安全。 阿久既会使剑也会用符,除裴清晏外,裴家没有一人能在剑术上胜过他。 *** 被留下来的弟子们站在院门口,许久之后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人手中的剑有些眼熟?” 霎时间,人群里安静得可闻针落。 因为在此前,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有这个想法,只是无人敢信。 但现在有人说了,这个话头便歇不了了。 有人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好像是有点……像是在哪本书上见过。” 裴家世代剑修,藏书阁中多有与剑相关的旧书,年代久远一些的,甚至能追溯至千年前。 有本旧书上就曾记了位剑仙,据说是傀师那位祖师爷的好友,性情孤冷,不喜吵嚷。 而那剑仙的随身佩剑,与方才对他们持剑相向的那人手中的一样,裹着冷雾,透着寒光,剑柄上也镂着银丝图样。 想起来书上那柄长剑的模样,人群里又是一阵沉默,无人吭声。 因为他们又不约而同地觉得,岂止是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但这个想法实在太惊世骇俗,过了好半天,才有人说了一句:“兴许只是像吧……” 第68章 这话犹如大赦,其他人纷纷附和。 “也许只是照着图样铸了柄新的。” “是啊,也有这个可能。” “毕竟那柄剑早就被断了。” …… 第46章 石像 裴塬的鬼魂一路出了裴家, 引着他们到了一处水上浮石。 那浮石极大,悬于空中,一眼看去, 没有长桥或是石阶将它与地面连接。 医尘雪仰头,能看见那浮石上是有东西的。只是离得远,他看不清是什么。 “这是何处?” 说来奇怪, 医尘雪不记得这是哪里,本该问裴时丰这个生在裴家长在椿都的人,但他转头时看的却是司故渊。 而司故渊也答了他:“落仙台。” “落仙台……”医尘雪转回头去,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是有印象的。传闻说,裴家先祖裴芜便是在此自陨,而裴塬也是在此, 被他炼成了纸傀,丢了性命…… 他眯着眼,迎着刺眼的天光看着那方浮石, 忽然想到一事, 裴家历代家主的石像都供奉在落仙台,那么, 也有裴塬的么? 昔日旧友,今日仇敌。 医尘雪转眸,视线落在那鬼魂身上。 果真是来寻仇么? 一道身影忽然隔在了一人一鬼之间, 医尘雪看见半边冷脸,因为微仰着头往上看,颈线绷得清晰笔直。 没由来地,医尘雪盯着那处多看了片刻。 “先上去。”司故渊看了他一眼。 视线被挡, 念头也被掐断, 医尘雪眼底那点儿隐着的伤感和愧疚都没了, 神情却有些萎。他苦着眉眼:“道长,我上不去。” 这是实话,也是假话。 他没灵力,那么高的浮石单凭他一个人自是难如登天。但他身上有灵符,身边有流苏,自己用不了符,流苏却能用,幻化出一座桥来再容易不过。 可医尘雪偏没有提灵符的事,反是怨怪地看着司故渊,等他给个解决问题的法子。 似乎是从他问了那句“你是在等我么”,这人替裴塬答了“不是”开始,医尘雪忽然意识到了一些事。 这位道长在纵着他。 陪着他一道说瞎话骗人,执剑为裴塬的鬼魂开路,就连他说自己可能要惹事时,回应他的也只是一声“嗯”,而后便默不作声跟在了他身后。 细细想来,竟全是纵容。 所以他想看看,这人究竟能纵他到何时。 司故渊微垂着眼,目光带着某些说不清楚的东西,扫过医尘雪的眉眼。他问:“想上去么。” 这话问得实在怪,说了“先上去”的是他,如今却来问医尘雪想不想上去。 医尘雪气得想笑:“道长,你这人好不讲道理,不愿帮忙便罢了,怎么还要戏耍我一番。” 司故渊却道:“说你想,我便帮你。” 医尘雪一怔。 他想要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事,很少会直接说出来。因为这个,许多事他做不成,许多东西他得不到。 可这个人说,只要他说了,他就帮他。 只要他说出来,就有用么? 良久,医尘雪抬了眼:“我想。” 他话音一落,就见司故渊指间多了一张符纸,翕张的灵火迅速窜上去,点亮了符文。 带着火光的符纸抛出去的瞬间,泛着一层流光的石阶从地面开始疯长,朝空中的浮石延伸而去。 见此情景,裴时丰急忙喊了一声:“快停下!落仙台有结界,会被——” 司故渊偏头,眼尾的余光瞥了他一眼。 下一刻,那石阶毫无阻拦地往前,稳稳当当抵住了浮石边缘。 “——反噬。” “……” 裴时丰难以置信地盯着已经形成的长阶:“怎么可能……” 裴塬的鬼魂顺着石阶往上飘,青布长衫拖盖住一两级石阶。他始终仰着头,似是那浮石上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 医尘雪踏上石阶时转头问了一句:“你方才说的结界,是谁布下的?” 裴时丰还没缓过神来,神情还残留着几分震惊,他听见医尘雪说话,才转了下眼珠答话:“我家府上的客卿。” 医尘雪眨了下眼,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裴时丰在后面差点跳起来:“你那是什么眼神啊!” 裴家客卿众多,但既然做得了客卿,无论修的是什么,实力大都不会太俗。 这结界布在此处几百年,挡霜风雨雪,也挡邪祟妖物,且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来加固一次结界,也谈不上什么时间久了不顶用了的说法。 但现在却被人轻而易举地就给破了…… 裴时丰怎么也想不明白,东芜什么时候出了个这么厉害的人。 他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前面的人已经走远了。一旁的阿久忍不住提醒他:“他们上去了。” 只能暂时抛开那些弄不清楚的事,裴时丰也跟了上去。 *** 落仙台建在水上悬空处,周边没有街市,从下往上看时,只能看到不明晰的黑影,也许是树,也许是垒着的山石。 待真正踏足,才亲眼见了是怎么一番风光。 目之所及,皆是石像,面容或庄严肃穆,或温良慈悲。 他们立在这里不知多少年,陪着椿都走了不知几轮人世。 第69章 但无论这些石像是何模样,他们的手中都有一柄长剑。 立在最中间的,便是裴芜的石像。 明明是书生面孔,却举着半人高的大剑,看着有些违和,但面容又与那日在裴家所见那幅画像上的一样。医尘雪一眼便认出来,那的确是裴芜。 他又转头去看其他石像,想寻一寻裴塬的,但没看到。 忽然有人碰了他一下,他偏眼看过去,是司故渊。 司故渊没说话,只捡了一个方向去,意思大概是让他跟着。 于是医尘雪就真的跟过去了。 在一尊新的石像前站定时,医尘雪瞅着那比常人高出不少的石像,看到裴塬那张温润如玉的脸时,愣怔一瞬,便疑惑地转过头来,皱了眉。 这个人,怎么知道他要找的是这尊石像? 医尘雪突然想到,方才在裴家时,这人也是见了鬼魂露出来的那张脸的,还在裴时丰一行人赶来时隐去了那张脸。 种种迹象,这人也认得裴塬么? 可即便认得,又怎么如此笃定他要找的就是裴塬?是猜到他认得裴塬了么?什么时候?哪句话? 医尘雪满腹疑问,却有人先他一步开了口:“你们……是在找我爹的石像?” 裴时丰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是想不通,两个外来人怎么会盯上他爹的石像。 当然,他更想不到,他爹的鬼魂就在边上飘着…… 医尘雪冲他一笑:“不是我们,是他。” “他?”裴时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只鬼魂正仰着头,在看这尊石像。 只是因为是鬼魂,看不到也想象不出他脸上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医尘雪这么一说,裴时丰也觉得有道理。引他们来落仙台的是这只鬼魂,现在盯着这尊石像的也是这只鬼魂。 但为什么…… 一只鬼魂要来寻他爹的石像? 裴时丰想不明白:“寻常鬼魂不会这么明确地去找一个东西,他难道是……与我爹有什么渊源吗? 这渊源可太大了,医尘雪心说,面上却只是笑,不说话。 他侧了身:“道长,探到什么了么?” 司故渊正闭着眼,分出去的几缕灵识一一探查着这里的每一尊石像。 他与医尘雪都心照不宣地认为,既然裴塬的鬼魂引他们来此,那这落仙台必然有什么特别之处,兴许与先前裴塬身上的怨煞有关。 灵识同于他的眼睛,这落仙台的每一寸地方,每一丝长风,皆逃不脱他的审视。 某一瞬,他眉心微蹙,睁了眼。他看向裴时丰:“除了结界,这里还落了别的阵么?” 裴时丰也跟着拧了下眉,随即摇头:“没有,我哥从来没有同我说过这里还有阵法。” 司故渊点了头,那问题便是出在那阵上了。 “道长,阵在何处,指个方向。”医尘雪将他们的话听了个全,扯了下他的衣袖。 司故渊微垂首,视线落在那只手上,依然紧拧着眉,只沉声说了四个字:“不会乱来。” 是先前医尘雪对他做出的承诺。 听出来这是警告,医尘雪却更加肆无忌惮:“道长,那话我是在裴家说的,到了这里可就不作数了。” 司故渊看见他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眸光微动。他张了下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来。 看得出来他是生气的,但收了话的一瞬又有些无奈纵容的意味。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更~理下后面的故事线 ( ̄▽ ̄) 第47章 防你 二人相立而视, 一个唇边带了不明意味的笑,一个拧着眉,几乎有了点儿剑拔弩张的意思。 裴时丰想插话, 但又觉得插不进去,视线就在两个人之间来回转。 医尘雪本是在赌,赌这个人会纵容他到什么地步, 但看见对方紧拧的眉峰,心里又逐渐觉得不是滋味。 他凭什么认为这个人就得纵着他呢? 这个念头一出现,更多无法宣之于口又参杂不清的东西就漫上来了。 某一刻,医尘雪差点就松了口,想结束这场对峙。 但还没来得及张唇,司故渊先捉了他的手腕。医尘雪一个愣怔, 还没回过神来,几张符纸已经塞到了他手里。 他抬头,眼里满是疑惑。 “那阵不寻常。”司故渊语气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听起来像是妥协。 可医尘雪还是不解。 他当然知道那阵不寻常, 落仙台供的都是裴家历代先祖的石像,身为裴家小公子的裴时丰却不知道那阵的存在, 这能寻常到哪儿去? 司故渊给他的符,是担心那阵若有古怪,恐会将他们都纳进去, 到时若是分散了,烧了灵符就能唤人。这一点医尘雪也能猜到。 但他不明白:“怎么这么多张?” 司故渊本已侧了身,像是要带路,听见他的话又转过头来, 盯着他看了片刻才说:“防你。” 医尘雪:“?” “防我什么?” 司故渊往流苏的方向看了一眼, 慢声道:“防你再将符给了旁人, 自己没机会烧。” “……” 医尘雪不说话了。他默默将那几张灵符收到袖里,拢了袖摆盖住手炉,垂了眼站在司故渊身后。 那番样子乍一看,能用“乖顺”来形容了。 第70章 裴时丰听得一头雾水:“你们说什么符,干嘛用的?什么旁人,没机会烧又是什么意思?” 若是平日,这种没什么意义的问题司故渊是一个字也不会答的,但他目光在医尘雪身上停了一瞬,破天荒开了口:“问他。” 裴时丰于是扭头去看医尘雪。 医尘雪表情有些不自然:“……少问。” *** 那阵的源头就在最中间的石像下,那处有一个半人高的供台,司故渊用剑挑开下方的布帘,除了香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不过想也知道,那阵若是这么好找,裴时丰也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了。 医尘雪十分老实地站在司故渊身后,歪了半个脑袋出来:“道长,那里好像有个印。” 他没伸手指,只是靠话语指明:“在香盒后面,被挡住了。” 几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果然,在那香盒右上的位置,露出来一点样貌不全的印记。 司故渊将那香盒推开,灰旧木板上的印记就露了全貌,密密麻麻的,竟然铺了一片。 像是某种符文,沉黑沉黑的,看着压抑,医尘雪认不出来。倒是司故渊,在看到那些符文时脸色沉了几分,连挑着布帘的剑都一下顿住了。 若医尘雪不是站在后面,定然会在看见他这神情时觉得不可思议。 那种神情,似是惊讶,又似害怕,总归是抗拒的,他从来没在司故渊脸上看到过那种神情。 不过这样的站位,他也没机会看见,他只是盯着那看不懂的符文问:“看起来焦了,是烧的么?” “不是。”司故渊沉声回他。 医尘雪知道如若自己不问,以这人的性子,后面不会再有别的话,于是他道:“那是什么?” 身前的人默了一瞬,才冷着声音说:“腐蚀。” 他这么一说,医尘雪就明白了。但裴时丰不行:“腐蚀?什么意思?” 问话的不是医尘雪,司故渊自然是免动尊口,默不作声,医尘雪只好解释了一句:“邪祟、妖魔、怨煞一类,都有可能,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此看来,裴塬鬼魂身上的怨煞,与这落仙台,与那个还没见到真章的阵法多半是有关系的。 忽然想到什么,医尘雪想去看看裴塬的那尊石像,供台下是不是也有这种印记,但他才脚下才挪动了一下,就又改了主意,伸手拉了一下身前的人。 “道长,这印记应当不止这一处。” 明明他们一行人都过来了,裴塬的鬼魂却还驻足在自己的石像旁,就像是那处确实有什么东西似的。 司故渊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垂的眼眸里不知是何情绪。片刻,他收了剑,去看了裴塬的那尊石像。 果真,供台之下,也有一片沉黑的印记。 不止如此,他们接连又查看了好几尊石像,也是一样的结果。 医尘雪仔细端详过,那些印记不像是让人生刻上去的,倒像是因了什么术法,直接烙在上面的。 而据他身前这位道长的说法,这落仙台必然是藏了什么东西,才会将那些印记腐蚀成现在这般模样,焦黑一片。 既然阵外没探到什么,那便只剩下阵中了。 “阵眼,便是这里么?”医尘雪朝中间的石像看了一眼。 这位道长既然带了路,那便是感知到了阵法所在,才会带他们去。 应当是这里没错。 一行人又回到了裴芜的石像前。 “退后。”司故渊头也不回,只说了这一句。 医尘雪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于是他站在原地,一步未动。 而除了他之外,裴时丰和阿久都往后退了,连流苏都退了…… “你怎么不退?”裴时丰第一个不解,司故渊那话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们可能会有危险,才让他们退后些。 偏偏这里看起来最弱的人,一步也不退。 司故渊也回头看过来,瞥见医尘雪带笑的眉眼。 “我眼神不大好,站近些,看得清楚。”他答的是裴时丰的话,盯着的却是司故渊。 “你要看什么?”裴时丰又问。 医尘雪依然没回头,目光落在前面:“看人啊。” 他尾音总是微微上扬,给人一种气劲不足的病弱之感,与他脸上那澄明的笑意显得很违和,像幻影似的。 裴时丰就是被这样的笑弄得有些愣了神,不知是听见医尘雪说的话没有,半晌才反应迟钝地“哦”了一声。 司故渊又是凝眉瞧了医尘雪好一会儿,终究还是转了头,没说什么。 灵力聚在指尖,流向那片繁密的印记,缓慢又绵长,像是要流很久。 但是没有,灵力附上印记的一瞬,那些印记就以极快的速度,一处接一处地亮起来,眨眼之间就盖过了原本焦黑的颜色,像一片金火。 医尘雪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罡风猝然从那供台下窜出来,隔挡的布帘烈烈作响,还伴着裴时丰的叫喊。 这样的强风医尘雪自是受不住,但他习惯了遇到这样的事,第一反应只是闭了眼。 衣袍翻飞间,烈风刮得他脸上生疼,他腾出一只手来,想挡一挡,但还没举到眼前,他便感觉有人牵住了他的手。 下一刻,那罡风带着强大的吸力袭来,搅得他难受,还心烦。 第71章 因为牵住他的那只手,不在了。 他听不清看不见,混沌一片,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直到阴湿的潮意迎面扑来,越来越清晰,凉意袭遍全身,他才勉强睁了眼。 他蜷了下手指,举起来看了一眼,空空如也。 是没牵稳么?还是只是他的错觉?那一瞬并没有人牵他…… 医尘雪环顾四周,身边没有任何熟悉的身影,自己站在一座城门口,城墙上挂着破烂的旌旗,空气里都是潮湿难闻的气味,像是刚有过一场暴雨,被冲刷下来的。 黏腻、浓稠的血腥味…… 第48章 死了 眼前城门大开, 不见一个守卫,像是一座久无人踏足的孤城,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阵外是青天白日, 这阵内却完完全全是另一番景象,脚下的泥土是湿的,细长的沟壑间涓涓地流淌着什么。也许是昨夜的雨水, 也许是别的什么。 医尘雪抵了下鼻尖,他不大喜欢那个味道。 他抬眼望去,整座城池都罩在雾蒙蒙的灰黑天空下,城墙的石壁上有许多黑红的痕迹,从最上面蜿蜒下来,一直延伸到了城墙最低处, 然后浸在泥里,流进了那些细长的浅沟。 乍一看去,就仿佛那城墙顶端挂着无数的头颅, 而那黑红的痕迹便是从他们的脖颈流下来的血, 经久了风吹,才形成了那一条一条长得没进土里的印痕。 不过这场景最多也就吓吓裴时丰那样的, 让医尘雪不舒服的,是混在血腥味当中的怨煞气息。 太浓了…… 这世上没人会喜欢怨煞,普通人避之不及, 仙家弟子遇上了也只会清除。 可医尘雪的抵触似乎比这还要严重得多,那种抵触就像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让他不愿意再前进半分。 他知道自己该是被纳进阵中了,那些血印看着已经有了年岁, 却还是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多半是因为这里只是幻境, 并非那座真正的城。 常理来说,城墙上总会挂有牌匾,写明这是哪一座城。但医尘雪抬头望了半天,也没看见类似城名的字眼,只有那破烂的旌旗上,拼拼凑凑能勉强看出来一个“花”字。 是姓氏么? 谁的姓氏?多半是这座城的城主。 医尘雪这么想着。 他摸出袖里的一张符纸,费力在指尖攒聚了一小撮灵火,正要点燃,忽而一阵阴风吹过,把他那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灵火给吹灭了,连同符纸一道被卷走了。 医尘雪眉心微蹙,显得不大高兴。 灵符被那阴风载着进了城去,不知道落在了哪儿,医尘雪站在城门口,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他接着又摸出了一张符,也是聚了灵火要烧,火尖还没碰到符纸一角,就再次“呼”地一下没了。 不过这次长了记性,他将符纸捏得很紧,没被卷走。 那阴风消停了一瞬,再次发作起来,比之前更加猛烈,像是要逼着医尘雪松了手才肯罢休似的。 医尘雪却不想如它的意,将那符纸塞回了袖里,拢了狐裘盖住脖颈和下颚,双手也交叉着笼在袖里。 他的手炉不知道哪里去了,估摸着是被那罡风卷进来时遗落了,现下他没什么可以取暖的东西,只有身上的衣物能管些用。 不过即便他穿得再厚,手指依然是冰的,怎么捂也捂不热。 他其实也知道,进了城也许就会碰见流苏,碰见裴时丰,或是遇上那位也许也正在寻他的道长。 但那城里散出来的怨煞之气实在太重,他不想靠近。 况且他身无长物,灵力微薄,若是只身进去,怕也是出不来了。 所以他就站在原地,盯着眼前的这座城,心里在想该如何才能脱困。 没等他想出什么有用的法子,那肆虐的阴风反而停了下来。 是一瞬便全然停下来的,没有任何循序渐进的过程。医尘雪甚至因此疑了一声。 “你在找人吗?” “在找谁?” “进去呀,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就在里面哦。” …… 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轻飘飘的,有男有女,并没有个固定的来处。 他们好言好语地劝着医尘雪,听起来毫无恶意,但响在这没有人烟的荒城,便不是什么寻常之事了。 普通人若是听到,要么吓得拔腿就逃,要么僵在原地不知所措,但无论如何,是万万不会同这些声音对话的。 医尘雪既没有逃跑的能力,也没有无措的情状,他抬眼看了一圈,试图找一找这声音的来源。 待意识到这些声音是裹在细微的风里送过来的时候,他就不再纠结它们的来处了。 因为那毫无意义。 风过之处最是难理得清,他顾不过来。 “问我要找的人……”医尘雪略略思索了一下,发现自己至今也没问过对方的名字。他抬了下眼皮,“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姓甚名谁,一概不知。” “……” “…………” 似乎连风都因为他这话有一瞬的沉默。 过了会儿,那些杂乱又模糊的声音才又响起来。 “那他长什么模样?眉眼如何?性情如何?” “穿什么衣服?什么颜色?什么样式?” “是高是瘦?肩宽肩窄?” 第72章 …… 这些声音你一句我一句,问得极为细致,倒像是要给谁做媒似的。 医尘雪被吵得有些头疼,但还是仔细回想了那位道长的模样,然后道:“他生得极为好看,着一身苍烟素衣。” 那些声音小了下来,变得絮絮叨叨的,似是聚在一起商量什么,良久他们说的话才清晰起来,让医尘雪足以听见。 “见过的,见过的,他手里拿着一把剑。” “腰间还挂着一个铃铛。” “看起来不好惹。” …… 如此听来,确实是那位道长了。 医尘雪正想问问他们是在哪儿见到的人,这些声音又七嘴八舌地响起来。 “你为什么要找他?” “他是你的谁?” “连名字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寻他呢?” “是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 为什么呢? 他们本是各说各的,到了后面却又口径统一起来,只剩下一句“为什么呢”,一声接着一声,虚渺又哀伤。 不像是说给别人听,倒像是说给自己听了。 风里雾里,只剩下这一句,叹息一般,又仿佛挟着难言又无可挽回的遗憾。 只是因为时间过了太久,连他们自己都不记得遗憾的内容是什么,又为何要遗憾。 医尘雪还隐约听到了细微的哭声。 他们之中的每一个声音都在问“为什么”,第一声问的是医尘雪,第二声也许还是问医尘雪,再是第三声、第四声……后来就不知道问的是谁了,但不管是谁,他们始终得不到任何一句回答。 医尘雪能从那些悲哀的询问里听出来,他们是真的疑惑。 就像是不记得很多事了,本已尘封许久的东西,在某一刻又因为一句话或是一件物什有了松动,但又怎么都想不起来究竟忘了什么。 这种感觉,他也时常会有。 而此刻,那些声音越来越轻,轻到快要听不见,医尘雪依然很清楚地听见了他们说的是什么。 那声“为什么呢”,已经不是只由那些不知来处的声音说给他听,而是被他记住了,一遍又一遍地从他心底深处响起来。 为什么呢? 想找一个人的理由,最直接的无非就那一个—— 想见他。 可他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担心么? 那人有剑术,也有傀术傍身,需要他担心什么呢? 这其间的因果很容易理顺,却难以被接受。医尘雪意识到,似乎只有那人真实地站在他身侧时,他才不用去思考担心什么、又为何担心的问题。 世间一切,向来只有放在眼前,看得见,摸得到,才让人安心。 “他在哪?” 医尘雪问出这话的后一瞬,原本安静下来的声音又开始吵嚷起来,哭声也变了调子,听起来像是在笑。 “他死啦!” “被吃掉了。” “你找不到了。” “再也找不到了。” …… 说着,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笑起来,桀桀的笑声落在风里,伴着轻微的嗬音,阴森可怖,渗得人后背发凉。 医尘雪微垂着眸子,眸光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孤城。 过了很久,他喉间发出一声轻笑,说话的声音也很轻:“死了的,难道不是你们么?” 第49章 告状 风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瞬间安静下来,就像是被戳中了心事,如同人一般愣怔住了。 不过他们已经不是人了, 医尘雪知道。 这些声音想要引他进城去,从始至终却只靠话语规劝,除了那渗人的阴风真落到了他身上, 别的什么也没有。 既然想要他进去,就该想方设法才对,怎么会全凭赖一张嘴? 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没有别的办法。 因为被困在这座孤城里,行动受限,出不来, 做不了其他的,只能靠阴风把声音传出来。 若是生人,便不会被困在这座城里, 只有死了, 成了鬼魂或是怨煞,才会因为执念困缚在一处地方, 无法离开。 不过那些声音的描述倒是没错,那位道长是真的在这城内。 “我们……死了吗?” 其中一个声音响起来,是道女音。 光是听声, 医尘雪就仿佛能看到,一个女子站在自己面前,脸上是怎样疑惑的神情,眼里又是如何茫然空洞。 她这道声音开了头, 其他声音也跟着冒出来。 “死了吗?” “死了吧……” “啊……没错, 我们已经死了。” …… “是什么时候呢?怎么死的呢?” “好像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了。” “好奇怪啊……” …… 医尘雪认真听着他们的话, 神情有些冷淡,似乎没有因为他们谈论的生死有什么触动。 但待到那些声音小下来,他便慢声道:“那你们记得什么?” 风里又是一瞬的静默,而后就是七嘴八舌的吵嚷,像是一群人聚在一起闲谈。 “我记得……张家酒楼边上有一棵槐树。” “每年三月,槐花都会落了一地,很好看,我常从那里过。” “有一回,我还看见花家的小公子蹲在树下捡那些花。” 第73章 “没错,我也看见了。” “那槐树活了好久呢……” “不知道,从我出生起,它好像就一直在那里。” …… 这些声音依然轻飘飘的,但他们说的话变多了,语调传达的情绪也更加明显。 似乎是因为那棵他们都曾见过、又在死后都记得的槐树,勾起了那些被遗忘的回忆。 他们记得那棵槐树枝叶繁茂,冠盖如云,开花时满树绿白,只要风一吹,便有星星点点的花瓣飘落下来,落在地上,浮在水面,雪白一片。 如果没有意外,那些槐花会顺着河水流出城去…… 谈及这些时,那些声音所透露出来的不再只是茫然,仿佛这是一件难得的趣事,他们甚至有些高兴起来。 医尘雪在听到“花家”时便想到了旌旗上的那个不算完整的“花”字,但他还是等那些声音说得差不多了,将有关那棵槐树的事都说完了,他才开口打断了那些絮絮的声音:“你们说的花家,也是在这城里么?” 兴许是医尘雪先前的问题让他们想起了从前,这回医尘雪再问,他们便没有胡乱答话,而是你一句我一句,答得认真了许多。 “这座城就是花家建起来的。” “花家的人都很好,经常会收留外来的流民。” 先前的那个女音立刻接了话:“也不止流民,还有很多别的,我记得那天,城外的河里漂下来一个人,是花城主救了他。” “没错,他看起来就不像流民,只是受了伤晕过去了。”立即有人附和。 接着某个声音问:“他叫什么名字,有人记得吗?” “不知道,他说他是从西池来的。” “啊……那好远。” “后来他去哪儿了呢?” “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了。” “好奇怪……” “真的,好奇怪,完全想不起来了。” “他叫什么名字呢……” …… 话到最后,那些声音又像隐在雾后,变得迷蒙起来。 一时之间,医尘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记得的事也有些多,他也有过这样的时候,自己问自己,没有人答他的话。 那种时候,他简直像被抛弃了,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乱无章法。 过了很久,忽然有一个声音问:“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对啊,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呢?” “你姓什么?” “你从哪儿来?” “你是谁?” …… 越来越多的声音附和着,要问他是谁,从何而来,又要往哪儿去。 都是与自己有关的问题,医尘雪却似乎一个都答不了。关于自己的事,他大多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他就像是个用无数传闻拼凑起来的人,甚至还算不上人,不人不鬼。 所以他是谁,他自己也没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不过好在他还记得名姓,于是他说:“我的名字么,医尘雪。” “欸?” “咦?” “唔……” “啊……” …… 医尘雪:“嗯?” 这些声音的反应让他有些懵。 他有些疑惑:“你们之中,有人听过这个名字么?” “他们没有。”低冷的声音响在身后。 医尘雪怔在风中。 是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的?他竟一点也没有察觉。 来椿都的马车上,他曾问过这个人,听没听说过“医尘雪”。 那人说:“听说过很多。” 这一瞬间,医尘雪想了很多可能。 也许这人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否则不会如现在这般平静。 也许听见了,但并不相信。 也许那话根本不是他说的,而是那些声音里的某一个在装神弄鬼。 但无论是哪一种,医尘雪都在试图掩盖什么。 他怕这个人知道他是谁。 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那些传闻,若是这人知道他就是那个被众仙门诛杀在烬原的魔头,会怎么想他? 或是,会执剑杀了他,以彰正道? “灵符你没烧。”身后之人的语气依然没变,有些冷,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但这极为平常的一句话给了医尘雪台阶,他转过身来,故作惊魂未定的模样:“道长,他们说你被吃了,吓死我了。” 司故渊瞥了他一眼:“是么?” “是啊,他们还……” 医尘雪没再往下说,只看着他。 司故渊受不住这般被盯,眸光偏了下,接了话:“还什么?” 有人给了引子,后面的话就显得顺理成章,医尘雪于是开始告状:“还灭了我的灵火,抢我的灵符。那灵火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凝出来的,你没看见,他们还吹冷风吓唬人,还抢了我的手炉,剩下的灵符也想一道抢去,亏得我抓得紧。” “你看。”医尘雪将那张被吹得皱巴巴的灵符拿出来,“这什么鬼模样,破了道口子,用不成了。” 这状告到后面就成了瞎状,司故渊任由他胡扯。 那些无端背了罪名的声音却忍不了,一股脑吵了起来。 “他骗人!” “根本没人看见他的手炉。” 第74章 “符纸分明是他自己撕破的。” “他在说谎。” “不能信他。” …… 一片吵闹声中,司故渊接了那张符纸,像是听不见那些乱成一团的声音似的,只垂眸看了一眼,点了下头:“是破了,用不成了。” 第50章 是谁 “那是他自己撕的!” “不是我们!” “怎么能冤枉人!” …… 风里的声音更为激动地吵嚷起来。 别说是这些声音, 就连医尘雪自己都没想到这个人会这么顺着他,真看了灵符,真应了他的话。 “道长……”医尘雪想问他听没听见他刚才说的那个名字, 却又在触及对方的视线时顿住了话。 司故渊在看他:“怎么。” 那张脸如同往日一般带着平静的冷感,医尘雪突然觉得,这样就很好。 他垂了眸子, 良久才应了声:“没。” “道长,你是怎么……” 医尘雪本是想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但话到一半便又觉得这问法不太对,人家未必就是在找他。 所以他改了口:“这些声音说你在城内,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为何从我身后来?” 既是在城内, 便该从城门口出来,而不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他半张脸都掩在狐裘里,说话便有些闷闷的。 司故渊半垂着眼, 视线往下移了一些, 静默片刻才道:“城内找过了。” 只这一句话,医尘雪就抬了头。 这人说在找他? 司故渊继续道:“这城不止一处出口, 我沿着一条山道走过来,并未绕路,应当是这阵内有古怪, 无论走哪条道,最终都会回到这座城池。” “嗯……”医尘雪有些愣神,只闷闷地应了声。 司故渊目光落在他紧抿的唇上:“你听见我说话了么?” 医尘雪:“嗯……”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起来,医尘雪心不在焉的, 应声的时候连眼都没抬。 一片沉默之下, 那些嘈杂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像是疑惑这二人怎么不说话了,也跟着噤了声。 不知过了多久,医尘雪才听见近处的人问:“很冷么?” “嗯。”这声是下意识应的,应完了医尘雪便回了点神,补了一句,“其实也没有多冷。” 其实是冷的,平日里抱着手炉都冷,现下没有手炉,又困在这阴风不断的阵里,指尖都是冰的,怎么搓都搓不热。 但他不想让这个人知道这些,出于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的缘由。 然而,他才说完“没有多冷”,一阵冷风便吹过来,他脑袋下意识往狐裘毛领里躲了躲,闷着咳了几声。 抬眼,正正对上司故渊的视线。 “……” “这风里的味道……有些呛人,不招人喜欢。”医尘雪编了个勉强能混过去的理由。 城内的怨煞气息裹挟在风里,他确实不喜欢,算不上假话。 司故渊往城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于是又是长久的沉默。 以往不会这样,司故渊不说话时,医尘雪总会将话带起来,但今日寡言少语的却成了他自己,这种沉默便显得格外明显。 从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开始,从他听见那道清冷的嗓音响在自己身后开始,一个念头就始终在脑海挥之不去。 他十分在意,这个人究竟知不知道他是谁。 但他终究没敢问。 人总是如此,对未知有所期待,却又害怕它的到来。 医尘雪想,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现在同死了也无甚区别,却在今日,为了一句话如此纠结和害怕,实在说不过去。 这不像他。 最终,他先开了口:“道长,你在城里见着流苏了么?” 想起来被纳进阵里的还有别人,他又补了一句:“或是其他人。” 他问完,视线投落过去时,司故渊却偏了视线,没在看他。 默了好一会儿,司故渊喉间滚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没有。” 医尘雪“哦”了声,没多想。 “你们要找谁?” “是那个模样清秀的小少年吗?” “他在里面哦。” “进去就能找到了。” …… 那些声音在此刻又响了起来。 医尘雪眉心微蹙了下,疑惑地看向司故渊:“道长,你不是说,城内找过了,没有我,也没有别人么。” 既然笃定了城内没有他,便是将城内每一处都寻过了,没见着人,才会出城顺着山道来寻。 可照这些声音的说法,城内分明是有人的。或许是流苏,或许是裴时丰,总归是有人,而不是这位道长口中的“没有”。 但医尘雪想,这人即便不喜流苏,却也不会因私说谎,况且他同裴时丰又没有什么恩怨,说没看见人,便是真的没看见人。 可…… 该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在找了城内的每一处之后,也没见着人呢? 要么,便是这阵中有什么古怪,让这位道长同流苏他们错开了。 要么…… 便是这位道长从始至终寻的只有他一个人。 医尘雪眯了眸子:“道长,你在城内,是怎么寻的我?” 第75章 寻人的方式于普通人无非两种,问与看。 但于一位傀师来说却有别的,灵识分出去可以探查,灵符丢出去可以追踪,纸人放出去也可寻人。 可若是要寻一个特定的人,分一缕灵识出去也好,放灵符或是纸人出去也罢,都必须知晓对方的名姓,否则便是无人可寻…… 眼前的这个人,早已知道他是谁了…… 难怪,他问及那些声音有没有谁听过他的名字时,这人明明答了话,却什么也没说。 不是因为没听见“医尘雪”这个名字,而是早就知道了,却不说。 “你是谁?” 医尘雪笼在袖里的手垂了下来,掩在衣袖下的手指蜷了起来。他往后退开了一点距离,重复了一遍:“道长,你是谁?” 司故渊抬了手,似是想碰他,却终究没有,而是沉声叫他:“医尘雪。” 不知有多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了,医尘雪听见的刹那,恍了下神。 两相对视间,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司故渊手里那张破了道口子的灵符被风吹了出去,在空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却没有人转眸去望,他们只是看着彼此。 这番对望,像是隔了千年。 直到冷风擦过脸颊两侧,医尘雪才轻闭了下眼:“道长,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话音刚落,就见对面的人抬了手,食指在自己眉间抹了一下,撤了脸上的换相术。 医尘雪终于得见,这人真正的面容是什么模样。 那可真是…… 好眼熟的一张脸。 第51章 酒香 那是一张他曾见过, 也依然记得的脸。 他甚至记得他的名字。 他曾在传闻里,无数次听到过关于自己与这个人的仇怨。 传闻说,他仗着一手几乎无人能敌的剑术, 嚣张得目中无人,常常惹是生非,今日得罪了某位傀师, 明日就能和一群剑修打起来。 就因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他惹上了三昔之地的弟子。 那日,他本是途径云暝城,并未打算久留。可有人认出了他,叫着喊着让他滚出云暝城。 他那时不会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会睚眦必报。 他当然可以自己离开云暝城, 免了这桩是非,但却不能是别人追着赶着让他走。 于是“医尘雪又和别人打起来了”的传闻,没过多久就传到了云暝城最大的仙门, 三昔之地去。 自家弟子让一个外来客打了, 还是一个人人看不惯的外来客,三昔之地的人又怎么会咽得下这口气? 只第二日, 吃了亏的那几个弟子便又找上来。 这回多出了一个人,眉眼冷俊,身长肩阔, 骨相生得极为好看。 医尘雪瞧着那人舒心,当即眉开眼笑,冲那人自报了家门:“我叫医尘雪,你是谁?” 那人冷着脸回他:“司故渊。” 医尘雪曲着一条腿坐在檐上, 脸上依然带着笑:“你是来替你的几位师弟, 讨回公道的?” 他听那几个弟子叫那人“师兄”, 才有了这个猜测。 但司故渊仰头看他,却说:“不是。” 围在下面的那几个弟子顿时便急了,一个个语带埋怨地叫着“师兄”。 医尘雪于是明白过来,那叫司故渊的人大概是被硬拖拽来淌这趟浑水的。听说话的意思,那几个弟子想让他出头,但他似是不愿。 至于为何不愿,当时医尘雪不得而知,也觉得有些奇怪。 既然都是三昔之地的弟子,又是做师兄的,师弟被打了却不肯出头,这是什么道理? 莫不是也怕在他这里吃了亏? 这个想法只出现了一瞬就被推翻。医尘雪瞧着那人的模样,不像是个贪生怕死的性子。 眼看那人被几个弟子围在中间,脸色并不好看,却又强忍着不发作,倒显得有些可怜了。 罢了罢了。 医尘雪勾唇笑了下,决定替他解个围。 “既是来讨公道的,那便同我较量较量。”医尘雪冲下面喊了一句,等下面的人都抬了头,他才接着道,“若是我输了,我便向你的几位师弟赔礼道歉。” 照常理来说,后面本应跟上一句若是赢了该当如何如何的话,但他没有,他只是看着下面的人,心情甚好地问:“如何?” 司故渊却凝眉看他,没有答话。 反倒是那几个弟子没忍住,气得牙痒痒,你一句我一句地喊起来。 “比就比,谁怕谁!” “我师兄绝不会输给你。” “就是,你少得意!” …… 不只是那几个弟子,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整条街就空出了他们这一处,其他地方都被围得水泄不通,楼阁雅间里的人也都开了窗,想瞧一瞧这出热闹。 终于,另一位当事人开了口:“若是你赢了,你想如何?” “唔……”医尘雪倒是有些惊讶,这人居然会主动提及。 若是不提赢了如何,那便是输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医尘雪想,这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怪不得他了。 他望着下面不苟言笑的人,朗声道:“若我赢了,你请我喝酒吧。” 不知为什么,他说完这话,下面几个弟子的脸色就更加难看起来。 第76章 还没等他细想为什么,便听见那人应了一声:“好。” 于是那一天,在场之人再谈及那场比试,无不是惊叹不已。 一个是张扬得出了名的剑修,一个是天纵奇才的傀师。 剑光四射,灵符乍燃,医尘雪扫出去的剑气凌人,削没了半边檐角。司故渊手里的符纸飞出,灵力迸溅,一时间飞沙走石,木屑碎了满地。 那番阵仗,东芜前所未有。 最终,那场比试医尘雪在结果上占了上风,拉着司故渊喝了一夜的酒。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位三昔之地的天才傀师,其实滴酒不沾。 至此,三昔之地内多了一条规定—— 禁止医尘雪入内。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于医尘雪无关痛痒,他本就没有踏入三昔之地的打算。 不过意愿与规定的性质不同,医尘雪骨子里就是个大逆不道的人,绝不受旁人半点束缚。 三昔之地若是没有那条规定,他多半也不会踏足,但有了,他便不但踏足,还要夜半三更的去,平白搅了司故渊好几场清梦。 *** 传闻说,他与三昔之地的弟子司故渊水火不容,自第一天见面便打得难舍难分,最是不可能和和气气说上话的人。 每次两人在外面碰上,司故渊总是冷着一张脸,也极少说话,旁人瞧了便都以为,定是医尘雪又做了什么事惹了他。 当初在听了那些传闻时,医尘雪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现在看着这张脸,他知道不是了。 水火不容,竟是容到了榻上去么…… 那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到了此刻,那些关于他和司故渊的事,医尘雪才想起来了许多,大都是他不曾在传闻里听过的。 *** 司故渊是年轻一代傀师里的佼佼者,三昔之地最为出色的弟子,医尘雪的纸傀之术便是他教的。 医尘雪最初只修剑术,因此与椿都裴家交好,与裴塬是交心的好友,常也在一起探讨剑术,较量一二,对傀术却是知之甚少。 有一回,他如往日一般在夜半偷去了三昔之地,在檐上看见对面的窗下坐了个人,正执笔画着什么。 他跳到廊下,走过去趴在窗台上,问司故渊:“你在画什么?” 似是早就知道他会来,或是早就发现他来了,司故渊并未惊讶,笔下未停,但也开口答了他的话。 他说:“印记。” 烛光将他的声音衬得有些温。 医尘雪凑近了一些:“做什么用?” “没什么用。”司故渊说。 医尘雪也没再问,就盯着他看。司故渊低着头,却明显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久久没有抽离开去。 院内很静,竹影绰绰映曳在水中,火光暖黄一片铺在纸上,能听见细微的风声。 司故渊终于受不住,眸光从半垂的眼缝里投落在那个印记上。 “纸傀的印记常与傀师的名姓有关,供辨认之用。” 医尘雪满意地点了下头:“哦,中看不中用。” 他这话算不上错,但还是让执笔的人顿了下。 “你这个怎么不是名姓?”医尘雪伸手点在那处,那是一个看不出以什么为原型的印记,既不像花鸟虫鱼,也与“司故渊”这三个字毫不沾边。 司故渊放了笔,另摆了一个纸人出来,还是没抬眼,语调平静:“不喜欢那么画。” 医尘雪“哦”了一声,坐到了窗台上,两条腿垂在窗外,偏脸看着司故渊给那个新的纸人画上眉眼,又在额上画了印记。与先前的印记并不是一个模样。 他轻疑一声:“是想到什么便画什么么?” 司故渊嗓间闷出来一声“嗯”。 医尘雪却笑起来:“还以为你守着三昔之地这么多规矩,没趣得很,在这种小事上却原来如此随性。” 司故渊终于抬了下眼皮,看了他一眼,抿着唇没说话。 “我也能画么?”医尘雪手撑着窗台,上身往前倾了点距离。 司故渊一抬眼,便看见一张放大的脸,眼睫浓长的阴影都瞧得一清二楚。 不知是不是坐了太久,滴水未沾的缘故,他喉间滚动了下,静默一瞬,垂了眼道:“随你。” 医尘雪伸手,托住他将要落的笔,眨了下眼:“那你教我。” 他神情很认真,不错眼地看着面前的人。司故渊却没看他,依然垂着眼,眸光从狭长的眼缝中投落出去,停在两个人相碰的手上。 医尘雪托住了笔,便也连同他握笔的那只手一道托住了。 这个动作算得上亲密,医尘雪却仿若未觉。 然而此刻,三昔之地最是规矩端方的弟子,本该清明的眸光里晦暗不清,多了些难以说清的东西。 那个长夜,司故渊桌案上下都铺满了纸人,没规没矩地散乱一片。细观之下,那些纸人额上的印记,竟没有一个是完全重样的。 医尘雪翻窗出去时,站在檐下回头冲他笑着:“下次再来,我带酒给你做谢礼。” 那时医尘雪还不知道,司故渊其实不喜喝酒。 只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两人坐在不知哪处高楼的檐脊上,一杯又一杯地喝了好几壶酒。 眸光迷离间,他看见司故渊直视着满城的灯火与人潮,唇角很轻地弯了下。 第77章 他当时已经有些醉了,眼里雾蒙蒙的,连眸光都是散的。他甚至无法确定,司故渊是不是在笑。 就因为这不知是幻是真的笑,医尘雪便一直认为,司故渊同他一样,也很喜欢喝酒。 *** 学画纸傀没隔几天,他就又偷溜进了三昔之地,提了酒往司故渊的居处去。 已是夜深露重的时候,三昔之地少有弟子的屋内还亮着,但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开着的窗中漏出来的火光。 那个人依然同以往许多次一样,垂首坐在窗前,执笔在画东西。 医尘雪到了近处,司故渊便抬眼望向他,似是听见了脚步声。 “在等我么?” 医尘雪尾音微扬,心情十分不错。 他此前几次来,这人明明早就发现了他,却总是做着自己的事,并不会在他还没出声时就抬了头看他。 今日是头一遭。 司故渊搁了笔,桌案上纸人的眉眼才画了一半,并未画全。他说:“等我的谢礼。” “啊。”医尘雪曲着食指抵在唇上,很轻地惊叫一声,“我忘了这回事了。” 他一脸愧色,眼尾却有笑意:“对不住啊司故渊。” 司故渊盯着他,视线往他身后瞥了一眼,而后抬眼看他:“我闻到了。” 一眼被看穿,医尘雪失落一瞬,将那两坛酒放到了窗台上,边抱怨着:“我明明都封得很严实了。” 他话音还没完全落下,视线便与司故渊的撞在一起。 他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什么。 这酒他提了一路都没闻到味道,眼前这人离得比他还远,怎么可能一下就闻出来了? 他疑惑地眯了下眸子,就见司故渊点了下头说:“嗯,骗你的。” 难得被人反将一军,医尘雪有些气又有些想笑:“司故渊,你们门规里没有不许骗人这一条吗?” 司故渊一脸平静地看着他:“门规里还有不许外人擅闯这一条。” “那你赶我走?”医尘雪笑起来,“司故渊,我若是擅闯的外人,你算不算是帮凶?” 眼见着司故渊拧了眉,医尘雪更加放肆起来,他拎着那两坛酒往后退了几步,冷白月光和昏黄烛光同时落在他身上,衬得他整个人都很明亮鲜活。 “既然不能擅闯,那就劳驾这位道长,出来与我共饮吧。” 司故渊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又落在他带笑的唇上,过了没多久,竟真的直起身,翻窗走了出来。 医尘雪没想到他会真的出来,有一瞬的愣神,而后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他们不是第一次攀上檐梁,上去时司故渊还拉了他一把。 两个人坐在檐脊上,手里都端了一杯酒,司故渊的那杯还没碰上唇,医尘雪这杯就已经空了。 酒杯离唇的瞬间,医尘雪余光瞥见翘起的檐角上有一排吻兽。 中间隔着个人,他下意识后仰,想去看那些吻兽的模样。 但还没看到被挡着的那几只吻兽,撑着檐脊的后掌滑了一下,他失了重心,整个人都往后栽去。 一只手在这时扣住了他的后腰,将他往另一个方向带了一下。 两个人的距离被拉得极近。动作间,医尘雪手里的酒杯顺着青瓦滚了下去,摔倾在地。 也许是月光醉人,医尘雪在听到声响时清醒了一瞬,说出的话却没有过脑子。 他手还抓着司故渊的臂弯,视线在那杯没喝过的酒上短暂停了下,又抬眼看向司故渊:“你还没喝。” 司故渊“嗯”了声。 医尘雪又说:“我喝了。” “嗯。”司故渊半垂着眼,拇指指腹在他唇上摩挲了一下,“湿的。” 医尘雪眸光动了下,在对方唇贴上来的瞬间手指收紧了些,但没退开。 良久,双方鼻尖相抵,气息缠绵在一起时,他才听见司故渊沉声说了一句:“云仙楼的。” 酒香漫在唇齿间,医尘雪垂着眸子,应了一声:“嗯……” 作者有话说: 回忆应该会有一点——————点长~ ( ̄▽ ̄)/ 第52章 欢喜(倒v结束) 清白月光倾照下来, 混着清冽酒香,夜里还起了风,本该是个凉夜, 医尘雪却从脖颈烫到耳根,沉默不语了好长时间。 过了很久,直到脸上的温热被风吹散了一些, 他才叫了一声:“司故渊。” 声音没有如以往那般带着捉弄的笑,反倒轻得没什么重量。 “嗯。”司故渊也应了一声。 双方都默了会儿,医尘雪忽然问:“三昔之地的门规里,有没有禁止情爱这一条。” 司故渊似是被这直接的问法噎了一下,默了一瞬才答:“没有。” “哦……”医尘雪声音闷闷的,低得快要听不见。 “怎么?”司故渊问了一句。 医尘雪抬起头来, 手指还摸在自己唇上:“没,就是想问你,要不要再来一次。” 在情爱之事上医尘雪其实很迟钝, 他提出这个要求, 为的是确认一些事。 在云暝城第一次碰上时,司故渊是被强拖去出头讨公道的。他们本是对立的两方, 可不知为何,他当时坐在檐上,瞧见司故渊时, 心里竟没由来地有些高兴。 最初只是解围,后来便觉得投缘,起了逗弄与交好的心思,一步一步, 走得越来越近。 第78章 若是非要一个契机, 也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日。 医尘雪喝多了酒, 本就张扬的人醉得更加不知天高地厚,当着司故渊的面,竟数落起人家几个师弟的不是来。 令他没想到的是,司故渊也没有打断他,听他说完了才点头道:“他们口出恶言在先,理应与你赔罪。” 医尘雪醉得有些不清醒,费力眨了好几下眼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他其实听见司故渊说了什么,只是不太相信,才会想确认一下。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司故渊眉眼间的冷感没那么重,性子也顺了不少,解释时甚至算得上耐心:“我问了他们事情始末,既是他们先无端驱赶你,错便不在你。” 话是如此没错,但做师兄的竟不偏私师弟,也是件怪事。 不过医尘雪听了那些话,心情很好。 他笑着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司故渊,你没听过我么?” 他因为性子张扬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事迹在东芜早就传开了,除了椿都裴家,没人会愿意同他交好。 三昔之地的那几个弟子,也是因为认出他就是传闻里那个大逆不道的人,才会驱赶他离开云暝城。 “有所耳闻。”司故渊语气却没怎么变。 医尘雪双手后撑,仰头看着满天荧星,凉风拂过发烫的脸,他语调平松:“我还以为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道我,才会替我抱不平,这么看来,司故渊,你这人太奇怪,这云暝城里人人容不下我,就你不赶我走。” 司故渊转眸看他,瞧见了他半边眉眼挂着的伤感。 默了片刻,他道:“万物皆有归依,天地间,处处都可作你的容身之处。” “你说的容易。”医尘雪苦笑一声,“有人厌我,驱赶我,悠悠众口,堵也堵不完,哪里是我想留就能留的。” “别人说了不算。”司故渊语调是冷的,但却认真,“厌你之人不必辩解,赶你之人不必争论,且当他们愚钝、蠢笨便罢了。” 闻言,医尘雪放声笑起来。不知是醉的还是风吹的,他眼尾居然湿了一片。 却在某一刻,他又笑起来:“司故渊,有没有人说过,你说话很好听。” *** 后来三昔之地多了禁令,医尘雪却三天两头就要潜进去,直奔司故渊的住处去。 人间有个词叫乍见之欢,他那时便是如此。 司故渊端方雅正,最是恪守门规,却也从来没有赶过他,偶尔还会同他说上几句话。 一开始总是医尘雪说的多,司故渊听的多,后来日渐相熟,医尘雪说的话便总能得到回应,偶尔还能有司故渊主动搭话的时候。 人间还有个词叫日久生情。 可医尘雪想,他与裴塬相识的时间要比同司故渊的久得多,怎么就生不出来这种情呢? 所以他有些分不清,方才司故渊亲他那一下,是因为他对司故渊一见如故,才没有抗拒,还是真如那些拜求姻缘的凡人一般,沾惹上了红尘。 他常听闻,若是与心上人做亲密的事,心中便是欢喜的。 但方才他脑子里乱成一团,什么都没想,也没分出心神去注意自己到底欢喜不欢喜。 所以才有了那句“要不要再来一次”。 可他还是失算了,即便是早有了准备,他还是在司故渊再次靠近时,迷迷糊糊地湿了眼尾,什么也没弄明白。 平日里张扬得让人恨得牙痒的人,此刻却愣愣地安静下来,像只被顺了毛的雪狸。 第53章 故人 途经变成了久留, 他在云暝城待了好几月,度过了一整个春日。 裴塬从椿都来信,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他回信说, 自己在三昔之地勤学纸傀之术,待学有所成之日,定当归去。 他与裴塬交好多年, 裴塬最知他的性子,没见他在哪个地方驻留过这么久,几番问询下来,便知道了他和司故渊的事。 医尘雪有自己的私心,他同司故渊一样,谁都没将“喜欢”挂在嘴上过, 但他还是想带司故渊去一次椿都,见见裴塬。 椿都人来客往,街市长灯连绵数十里, 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他很喜欢那里。他想同司故渊一道去看看,看看那个他视之如家的地方, 也见见他唯一的至交好友。 但这总归不是件易事,司故渊是三昔之地的弟子,要遵守的门规何止上百, 平日里言行举止便处处受限,更别说是和一个被禁入三昔之地的人一道同行。 他若是真将司故渊拐去椿都,司故渊那个古板不知变通的师父估计会被气死…… 因为偷溜去三昔之地的次数愈加多了,医尘雪也见过司故渊那位师父几次。整日背着手, 耷着眼皮看人, 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说到底就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 不过,就如同裴家守着椿都一样,三昔之地也守着云暝城,医尘雪虽不喜司故渊的师父,但也认他是个慈悲且颇有点仙风道骨的人,也就不会琢磨着撺掇司故渊大逆不道,违背师门。 他想先问问司故渊的意愿。 那时的医尘雪,性子依然很怪,是从小时候便养起来的习惯,心里有一个念头,却不会张口就问,不会伸手就要,而是拐着好几个弯去试探。 那日还是夜里,他提着云仙楼的酒,趁着夜色又摸进了三昔之地。 第79章 那日格外冷,他罩在身上的外袍却薄如蝉翼,风刮得他脸上生疼,耳朵和指尖都被冻得通红。 不过他自己不在意这些,他那时有灵力护身,也不怕着凉染病,一路上都只想着一件事。 若是他问了,司故渊不愿意同他去椿都,他又该如何? 这样的担心其实没有意义,医尘雪却总也忍不住。 因为他能办成的事太少了,他能办坏的事太多了。 从小便是如此。 他就是因为惹祸坏事,才害死了爹娘,才被逐出师门,才后来屡次被仙门驱逐。 教他剑术的那个人,他理应叫一声师父的,本是除爹娘外最为亲近之人,也将剑尖指向他,逼着他下了山,再不得返。 他那位师父于他是有恩的,将他从山里乱坟中捡了回来,救了他一条命,又教他剑术,教他做人的道理。 但师父的其他徒弟都说,他空有灵根,却无灵慧,只会带来灾祸。 医尘雪那时年纪小,也不大懂这些,但知道那些不是什么好话,每每受了欺负便打回去,有时甚至动剑伤了人,担了个残害同门的罪名。 也是从那时起,他那位慈悲为怀的师父看他的眼神开始变了。 不再是普度众生的怜悯,而是皱眉、摇头、叹息。 师父对他说:“心存善念,便有善果。” 师父还对他说:“朽木难雕,你下山去,从此莫要回来,也莫要说你是我的徒弟。教出来这样的徒弟,我愧对众生。” 仙人似乎都是如此,今日有愧,明日也有愧,轻易可救众生,轻易也可愧对众生。 但医尘雪知道,他的师父所愧对的众生,不包括他。 那一日,他行了跪拜礼,转身便下了山,一句话也没有说。 至此,他再没有任何奢求。 他的师父教了他那么多人生在世的道理,他记得最深的便是最后这个—— 有些事,有些人,不期待,便无所谓失望。 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医尘雪下意识慢了脚步,那些回忆对他来说不好不坏,但还是在想起来的时候让他忍不住垂了眼。 那副模样,简直像是他其实十分难过似的。 但见到窗下坐着的人时,他又高兴起来,举起手里的酒晃了晃,示意司故渊出来。 坐在檐上喝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成了他们不言而同的习惯。 司故渊撑了一下桌案,却是转身去了里屋。 医尘雪正奇怪,就见他拎着一件银白的狐裘出来了,回身掩了门,往他这边来。 那狐裘自然不会是司故渊自己要穿。 医尘雪怔在风中。 直到狐裘披到了自己身上,肩上有了重量,他才回了点神,抬眼看向司故渊的脸。 “其实不用……”医尘雪习惯了无人在意的日子,眸光胡乱散开去,想撤了身上的狐裘。 但他手里还提着酒,一只手也解不开,便只能拽着司故渊的手腕,企图阻止些什么。 司故渊任由他抓着手腕,仔细将狐裘的绑带系好。 在医尘雪无声的抗议之下,司故渊先开了口:“听见了么?” “嗯?”医尘雪眨了下眼,“你说什么了么?” 司故渊语气有些冻人:“风声,听见了么?” 往日里司故渊再怎么冷着脸,医尘雪不但不怕,反而会变着法子地逗他说话,但现在他却莫名心虚了一瞬,垂了眸子小声答:“听见了。” 司故渊揉了下他冻红的耳尖:“是么,我瞧着像是没听见。” 医尘雪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听见有人叫他:“医尘雪。” 很轻的一声,落在风里。 也许是冷风把这声音衬得温和了不少,又或是少有人叫自己名字的缘故,医尘雪在听到的瞬间怔了一下,才抬起头来问:“什么?” 司故渊捏了他的下颔,亲了下他的嘴角,很快又退开,像是盖了个章。 医尘雪被弄得有点懵:“怎么突然……” “有我的印记了。”司故渊断了他的话。 医尘雪:“嗯?” “有我的印记了。”司故渊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那……又怎么?”医尘雪还是没反应过来。 司故渊并不擅长表达这些,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似是在想该如何说才能恰到其分。 但过了好一会儿,他终究是拧了下眉心,没找到合适的说法。 像是认命一般,他抬起手来,拇指指腹在医尘雪唇上按了一下:“不止这里,别的地方也有,你既然不喜在意,就当是替我在意的。医尘雪,我要你顾好你自己。” 是有些别扭又强硬的语气,医尘雪听得一怔一怔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 “司故渊。” 医尘雪本来因为那些陈年旧事心情有些低落,却因为司故渊这几句话,笼在心上的阴霾倏然散开,眼里清明一片。 “司故渊啊……司故渊。”他每叫一声就换个语气,一会儿拖着长音,一会儿又尾音上扬,但就是只叫名字,也不说别的。 可光是一个名字,就叫得司故渊心乱难静。 他尽力保持着镇静:“怎么。” “不怎么。”医尘雪终究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第80章 没怎么,只是从前没人对他说过这种话,没人让他顾好自己。 就连同与他交好的裴塬,也从未说过这话,他第一次听到,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有时候,他不知道司故渊于他到底算什么。 司故渊说的那些话,他听了明明很高兴,但后知后觉便有种难言的失落。 就好像得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便无时无刻都会担心,这件东西终有一天不再属于他。 凡人总是害怕失去,他避无可避。 可他又实在舍不得。 他们同往常一样坐在檐上喝酒,医尘雪半坛子酒下了肚,人就开始有些晕了。 本来还在犹豫着要不要问、又该如何问的那件事,这会儿反倒少了许多顾虑和阻碍。 他侧伏在司故渊腿上,一只手抓着空酒杯,一只手扯了扯堆叠在身下的衣摆:“司故渊……” 司故渊应了一声,等他说话。 医尘雪半睁着一只眼睛,“你去过椿都么?” “不曾。”司故渊答他。 “我去过。”医尘雪又说。 照先前的打算,他本是要等着司故渊问一句“椿都如何”之类的话才继续往下说的,但现下醉得昏昏沉沉的,什么对策,什么设想,全顾不上了。 他语气中含着眷恋:“椿都是个福地,是个能容我的地方,我很喜欢那里。水榭、廊桥、仙台,都很喜欢。晨起时的林间小道会泛着雾气,日暮时街上会亮起灯火,一直绵延到很远的地方去,从高楼往下看,人潮如织,一片繁华。” “司故渊,若是有机会,我……” 不知为何,他没再往下说。 司故渊手指碰了碰他的脸,热的。 “想说什么?”司故渊问他。 医尘雪咕哝着,半天才说:“我想回椿都了,裴塬又来信了,他说……椿都要放天灯了。” 每年都会有这么一次,天灯从落仙台底下升上去,火光星星点点映在水里,繁灯满天。 落仙台上供奉的都是裴家历代家主的石像,天灯从那里升起,是感恩,也是祈愿。 医尘雪想起来那番场景,唇边不知不觉就染上了笑意:“司故渊,你看过椿都的天灯么?” 这个问题其实很多余,没去过椿都又何谈看过椿都的天灯? 但司故渊却认真答了他的话:“也不曾。是什么模样?” “很好看,千灯满天,一盏一盏升起来,越来越多……” 说到最后,医尘雪声音也模糊起来,听不清后面说的是什么。 司故渊俯身去看他:“还想说什么?” 此前,司故渊从没这么哄过一个人说话,医尘雪也没被人这么哄着说过话。一句接着一句,几乎算得上温和、轻柔。 医尘雪在这样的哄引下,终于闷闷地开了口:“司故渊……我想和你去椿都,看看那个我很喜欢的地方……” 他说得很小声,不知是醉的,还是在害怕什么,整张脸都埋进了狐裘里,闷得他有些难受。 但他始终不肯抬头。 第54章 槐树 传闻说, 三昔之地的弟子司故渊,傀术精深,为人直正, 匡扶正道,为了让医尘雪这个狂妄得无法无天之人改邪归正,竟一路追到了椿都去, 形影不离,日日规劝。 医尘雪也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如今想起来这许多事,他才知晓,所谓的追至椿都苦心规劝,原是因为他闷在狐裘里的一句话。 梦里那些场景渐渐完整起来,那个总在身后唤他的人, 如今终于有了脸和名姓。 裴家府宅前,他与裴塬攀谈时,为何会忽然转了头? 伏在桌案前写字时, 为何他会在一片烛光里抬眼望向前方? 那些廊桥下, 仙台上,漫着冷雾的林荫小道, 为何他总是回眸,像是要望向谁? 不可知的一切,终于有了答案。 “司故渊。” 时隔五年, 在经历了诛杀、生死之后,医尘雪第一次叫出了这个名字。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高兴还是难过,怀念还是冷淡, 医尘雪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这么长的时间以来, 他终于以医尘雪这个身份, 毫无顾忌地叫了另一个人的名字。这样的感觉有点儿微妙。 医尘雪扯着唇角笑了下:“我是不是该说,好久不见?或是……” 他唇边的笑慢慢淡下去,直至看不见,甚至于漠然:“别来无恙。” “医尘雪……”司故渊眸光微沉,显然不待见医尘雪那怎么听都担不上一个“好”字的语气。 他后面有话,医尘雪却出声打断:“先找人吧。你不会被吃掉,流苏和裴时丰就不一定了。” 说完,不等司故渊应声,他便转身往城门去。 此刻,比起满城的怨煞,他似乎更害怕和身后的人面对面站在一起。 因为再站下去,他怕自己就忍不住了。 当年烬原诛杀一事,参与卷入的仙门太多了,他记不全,可世人替他记住了。 那些信誓旦旦的传闻中,诛杀他的仙门里,三昔之地也在列,其弟子司故渊更是在与魔头医尘雪近战时,不慎殒命。 但现如今两个在传闻里已经死了的人,见了面,说了话,还一前一后的走在一起。 可是……既然认出来了,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呢? 第81章 司故渊,你也在怕,当年烬原诛杀一事,是真的么? 医尘雪搓着冰凉的指尖,忽然觉得更冷了。 只站在城门口时还没有这么严重,进了城便能极为明显地感知到,混在阴潮湿气里的怨煞气息,仿若压在心上的重石,难移半分。 入目之处,皆是空旧的房屋,积灰的摊店,纸伞和灯笼乱了一地。 屋瓦檐梁上,黑雾弥散,四方穿行。 城外的浅沟里流淌着黑红液体,泥土是湿的,进了城也是如此,地面上湿漉漉的一片,满是水迹。 那水迹的颜色也有些怪,一处是正常的,一处又是乌黑的,还泛着点红。 医尘雪垂眸扫过那些水迹,其实大致也能猜到那是什么。 这阵中怨煞气息之重,还有那些裹挟在风里的声音,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是一座死城。 这阵中幻境的时间,多半便是灭城之日。 只是想来便觉悲哀,一座城内百姓何止千万,是什么样的灾祸,才在一夜之间让这座城覆灭至此? “司故渊?”医尘雪忽然住了脚步,偏过头喊了一声。 司故渊本就在看他,此时两人的视线便不偏不倚撞在一起。医尘雪愣了下,又转了回去,继续朝前走。 “想说什么?”后面的人难得没有跟着他一起沉默不言。 医尘雪顺理成章地问了想问的:“那棵槐树,你先前碰上过么?” “嗯。”没有丝毫犹豫,司故渊应了一声。 医尘雪反而有点惊讶,回头看了他一眼:“真见过?” “嗯。” 还是一样的回答。 医尘雪更加惊讶,甚至完全停下来,转过身来,语带埋怨:“那你不带路? ” 司故渊没什么表情:“是你自己要走前面。” “……” “所以?” “所以我只能走后面。” “……” 医尘雪再度无言。 凭他现在的脚速,这个人想要超过轻而易举,什么叫“只能走后面”? “司故渊,你唬谁?” “唬你。” “……” 大概是没想到司故渊会这么实诚地答他的话,医尘雪一时无言以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木着脸往旁边让了下:“走前面,带路。” 司故渊却没挪动一步。 医尘雪气笑了:“道长,前面没鬼。” 就算是有,也没见你怕过。 也许是他换了称呼的原因,两人之间那种奇怪又紧绷的氛围一下松了许多。司故渊抬了下眼皮:“我知道。” “那为什么?”医尘雪不解。 司故渊反问:“你想知道?” 医尘雪:“……不想。” 医尘雪极为笃定,他若是不说出“我想知道”这四个字,司故渊绝对不会告诉他原因。 但他并不想说。 总是被这人牵引着说出心里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这样的举动不是两个对立之人该有的。 于是在医尘雪别扭的言不由衷之下,他只能继续走在前面,司故渊走在后面。 裹挟在风里,被带到城外的那些声音,在此时清晰了许多,窸窸窣窣地又响了起来。 “吵起来了呢。” “生气了呢。” “好羡慕……” “是啊……” ……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医尘雪心里想着,却没有开口打断那些细微的感慨声。 因着修了卜术的缘故,哪怕他没有刻意去感知那些声音里的情绪,也依然觉得那声音里的落寞快要溢出来了。 因为已经死了,才会连吵架生气这种小事都怀念。 这就是人。 某一刻,医尘雪正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尖,后面蓦地响起一道声音:“右转。” 冷的,不是那些轻飘飘的声音里的一个。 虽然不怎么情愿,但医尘雪还是依言照做,换了个方向走。 没过多久,那道低冷的声音又响起来:“左转。” 如此换了四次方向,医尘雪终于忍不住,不再轻车熟路地调头,而是眯着眸子,转过身来盯着司故渊。 为什么你不能直接走到前面来带路? 他没说话,但脸上明晃晃地就写着这句疑问。 司故渊张了下唇,正要说些什么,下一瞬先飞出去的却是手里的剑。 剑气擦着医尘雪耳边垂落的几缕墨发而过,在身后激起一阵剑鸣,强劲的冷风倏然猎猎作响在后背,衣袍墨发都跟着翻飞。 还未碰触到医尘雪的那团黑雾散了个干净。 医尘雪稍微用力闭了下眼,在那阵劲风弱下去的时候,愣愣地看着司故渊。 这回再不用问,他已经知道司故渊为何不肯走在前面了。 “你的剑,不是以前用的那柄了。”医尘雪不想再谈论走前面还是走后面的问题,索性挑了个话题,先开了口。 虽是拿来当挡箭牌的问题,但问出口后他就发现,他似乎也是在意那柄剑的。 从前司故渊教他纸傀之术,他也教过司故渊剑术。 司故渊在剑术上极有天分,持剑的模样也不像第一次,医尘雪还曾开过玩笑,说他天生就是为剑而生的。 后来他们同去椿都,司故渊的剑便是裴塬相赠。 第82章 裴家世代剑修,用剑极为讲究,所藏名剑也有许多。因了他与司故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裴塬才会挑了一柄上好的名剑赠给司故渊。 医尘雪见过那柄剑,不是现在司故渊手里握着的这柄。 “不称手,所以换了么?”医尘雪又问,半垂的眼里隐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落寞。 他听见司故渊说:“不是,那柄断了。” 说得那样轻易,就好像,那剑断不断都没什么两样似的。 医尘雪“哦”了一声,想说些话来掩一掩心底漫上来的失落。 他问:“那你手里这柄,是谁送的?” 他语调稀松,几乎能够蒙混过关。 但在司故渊这里不管用。 司故渊往前走了几步:“医尘雪,抬头看我。” “……” 你说抬就抬? 医尘雪最是擅长心口不一,心里这么想着,却在司故渊话音落下时,抬头直盯着司故渊的眼睛。 “不是旁人送的。”司故渊沉缓的声音响在近处,“裴塬送的那柄,也还收着。” “不是断了么。”医尘雪小声嘟哝了一句,语气软了许多。 司故渊凝眉望他:“谁告诉你的,断了就要丢,什么道理?” 医尘雪默了片刻,抬眼道:“断了就没用了。” 剑是这样,人也一样。 医尘雪似是想要他承认断剑就该扔掉,不再顾惜,但他看着司故渊的眼神又无端带着某种期许。 司故渊就在那一片期许里,抬手抹了下他的眼尾。 “会修好的。”他说。 *** 跟着司故渊的指引,弯弯绕绕走了不知多久,他们才看见了那棵槐树,以及旁边破败的张家酒楼。 说是酒楼,其实已经同一堆废木没有什么区别了,歪歪斜斜地倒塌着,仿佛风一吹就会尽数倾倒。 但不知是何原因,就像是有人撑着那未完全塌落下去的一角,让这座酒楼堪堪立住了,不至于塌下去,木屑四溅,成为一堆真正的废墟。 就连那棵槐树,也像是迎来了一场漫长的凋零,树干枯朽,见不到一髻白花,只余下稀稀疏疏的黄叶,固执又无力地拽着枯木,不肯落下来。 不过那槐树极高,枝干延伸极广,不难想象到它枯败前的模样。 定是枝桠疯长,落得满城绿白。 “这里的怨煞气息,好像弱了些。”医尘雪抬头望向槐树顶端,那里零星缀着几片绿叶,它眯着眸子瞧了半天才瞧清楚。 司故渊“嗯”了声,也跟着抬眼望去。 那是槐树的最高处,只凭肉眼其实不容易看见,但因为别处的叶子都是枯黄干裂,便又十分显眼。 第55章 困缚 “司故渊, 你看见什么了?” 这当然不是指寻常的看见。医尘雪失了灵力,近处尚可感知,但那槐树顶端太高, 除了看见那一点绿,他什么也感知不到。 只是凭直觉,他觉得那里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司故渊从那处收回目光, 动了唇道:“残魂。” 医尘雪眸光微动:“死魂?” “不,生魂。” “生魂?” 医尘雪有些惊讶,这城中怨煞横行,能有死魂残留其中已是件奇事,竟还是生魂? 司故渊点了下头:“嗯,只是太弱了, 撑不住多久也要消散了。” “那就没办法了。” 医尘雪将狐裘往下拉了点,方便说话:“我没见过这种阵,就算能破阵, 这残魂只怕也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司故渊没接话。 大概是想起了一些事的缘故, 医尘雪很轻易就能辨认出司故渊的沉默是出于什么缘由。 他偏过脸来:“司故渊?” 好像是太久没叫这个名字了,医尘雪总习惯叫了名字再问话:“你知道这个阵。” 司故渊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太好的事, 眉心微拧着,良久才抬眼看向医尘雪:“这阵……只是媒介。” 媒介? 那便是连通了天地间某一处的两端。 如此便容易想明白了——这座城里怨煞冲天,而落仙台灵气强盛, 必然是有人想要化解那些怨煞,才会落下此阵来连接这座城与落仙台,借落仙台的灵气压着那些怨煞。 医尘雪想起来裴时丰说过,椿都边界近来常有异动, 邪祟妖物颇多。 现在看来, 起因便是这阵中的怨煞了。 邪祟妖物, 最喜的便是这些怨煞之气。裴塬身上的黑雾,多半也是在这里沾染上的,他知道了落仙台有异常,才会引着他们前来。 但又是何人落下此阵,将落仙台作了这万千怨煞的承接之处呢? 医尘雪想不明白,便抛开这个念头,问了别的:“那这阵要怎么破?” 司故渊似是对这阵了如指掌,想也没想便道:“阵法连通两端,只要断了一处,这阵便会不攻自破。” 这座城在哪儿他们无处可寻,便只剩下落仙台,可医尘雪思忖半天,还是犹豫:“意思是,要炸了落仙台么……” 这多少有些对不住裴塬。 况且他们都在阵中,想出去就要破阵,而破阵之法又与落仙台扯不开,出不去何谈破阵,不破阵又何谈出去? 循环往复,这是个死局。 司故渊似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温温沉沉说了一句:“不必忧心,阵外有人。” 第83章 医尘雪正想问是谁,便听得头顶一阵轰响,整座城都似是晃动了一下,隐有坍塌之势。 自他们接近槐树后就再没有响起的那些声音,再度嘈嘈切切的乱成一片。 还来不及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医尘雪就被拉了一下,撞到了另一个人的气息里。 他只觉脚下一空,似是地面裂开了,所有的一切都倾倒下去,他整个人的重量便都落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他能感知到四周有怨煞的气息,却已不如先前那般浓重了,隐在那些黑雾里面的东西,渐渐清晰地显露出来,那是一张又一张—— 或茫然、或悲戚的人脸。 “想起来了,我想起来我是谁了。” “我也想起来了。” “我生在这里。” “我认得你的声音。” …… 终于……想起来了。 此刻,那一张张人脸一个接一个地哭出声来,开始是小声的啜泣,后来便是难以抑制的竭力哭喊。 这闷了不知多少年的悲伤,如今终于有了哭泣的缘由。 *** 这座城,曾有过一个与花家、与城里所有人,牵绊极深的名字。 花槐城。 只是自那大阵落下当日,前来驱除邪祟的傀师,或是因缘际会途经此地的凡人,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个名字了。 就连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他们,也日渐记不清这个名字。 他们被困缚在这里,不得解脱,又因执念不愿解脱。 起初,他们看见那棵槐树华盖如云,心里尚有些慰藉。 但后来槐树也不再开花了,只剩一场又一场的花落。 落完了,一朵花苞也没再生出来。 他们就在那些花落中,恍然意识到,是自己身上缠裹着的那些黑雾,让那棵槐树日渐凋零,再无半点生机。 也许,不再靠近,槐树就会再开花,再枝繁叶茂吧。 他们这么想着,便不再到那棵槐树的近处去,只远远地看着、游荡,常常抬头望一眼,盼着某一日,会再看到满树绿白。 可是望着望着,他们就忘了,为何他们要日复一日地望着那棵枯败的槐树。 甚至……那已经瞧不出槐树的模样来了。 可他们依然毫无怀疑地,认为那是一棵槐树。 直至今日,有生人入阵,破了阵,他们才想起来自己是谁,想起来这里曾是一座人来客往、无灾无祸的安乐之城。 也终于知道,为何他们会困缚于此,频繁地、执着地,望向那枯败、不生花的槐树。 那株槐树,在这座城还未建成之前,就生在那里。 它从一开始就生得极高,绿荫遮住了一大片房屋,像是庇护一般。 正因如此,那条街市才会是这城中最热闹之处,张家酒楼才会人满为患,客进客出,从无断绝。 但也许是花槐城太过安逸,福泽太多,总要有点儿灾祸降下来,让他们经历一些不如意,才能符合这天地间此消彼长的道理。 那一日,槐花顺着涓涓河水流到城外去,花家的小公子沿着河岸走,花城主难得有闲暇,陪同着一道去捞槐花。 花家的小公子叫做花愁,从小便聪明伶俐,城里的人都以为,他以后是要继承父亲衣钵,成为新任城主的。 但这样的以为,最终并未能够实现。 花家父子从城外救回来一个人,他的眼睛受了伤,在花家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里,几乎花槐城的每个人都见过他。 虽然眼睛蒙着白布,但他说话温声温气的,十分谦和有礼,花槐城的人都很乐意同他说话,听他讲西池的山水风物、奇闻秘术。 可是有一日,温良的公子忽然就变得比鬼魅还要可怕。 不知是从哪里先爬出来的黑虫,咬伤了谁的眼睛。 痛苦的尖叫声响起的一瞬,越来越多的黑虫从檐梁上、灶台下、水井里、石桥底爬出来,屋内屋外,密密麻麻的全是那样的虫子,尖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那一瞬,强烈的恐慌席卷全城。 他们之中的不少人都曾见过那种黑虫,并驱使它们进行过斗虫的游戏。 那是从西池而来,被花家父子所救之人,养的蛊虫…… 剥肤之痛,食骨之痛,他们嘶声竭力的哭喊声、求救声,湮没在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海蜿蜒之中。 而往日里与他们谈笑的人,就站在那犹如万蚁倾巢的城门前,望着城内的一切。 他已经摘下了蒙着眼睛的白布,那双眼睛里毫无悲悯,淡漠得让人心底蹿起的寒凉直穿骨髓。 那人曾说过,蛊虫能食人肉白骨,是极其危险之物,只有在蛊师身边才会安安分分。 所以他承诺,他会将蛊虫看管好,绝不会让它伤人性命。 花槐城内,无人不信他。 然而在那混乱又凄厉的嗥叫声中,任凭被蛊虫啃食得血肉模糊的他们如何呼救,曾温声对他们许下承诺的人仍然没有半分动容。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花家父子的善举,凭什么带来的是这样的结果? 他们之中的许多人,还未娶妻生子,还未得嫁良人,便要死了么? 花家的小公子,才五岁…… 在那样一场无妄之灾中,他们无力护住自己,无力护住亲人朋友。 第84章 可他们一定要护住些什么…… 于是,在被蛊虫吞食殆尽,化为怨煞之际,凭着同样的执念,他们拼命将那个常蹲在槐树下捡花的孩子护在身下。 最终,于万千怨煞中,他们保住了花愁的一缕残魂,将他放到了槐树下…… 第56章 天灯 医尘雪始终被人箍在怀里, 连睁眼都很费力。但也许是身在阵中的原因,在那些隐在黑雾里的人脸露出来时,在一片哭声里, 他窥见了一些他们的记忆。 绮丽繁华的街市,人来客往的酒楼,华盖如云的槐树。 虽然模糊不清, 只是些零碎的记忆画面,快速划过眼前,如同流光掠影,似乎什么也没留下,但因为太过生动,便让人无法忘怀。 而正因窥见了当年的花槐城是怎样一番模样, 医尘雪才会在满城血雨和声嘶力竭的哭喊中,抓紧了身前之人的肩臂。 哪怕他紧闭着眼,也还是会看见万蛊食人, 会听见那一声又一声的叫喊, 像某种细细密密的东西,一下又一下, 不断扎在他心上。 仿佛他同那些记忆里被食肉吞骨的人一样,也在受着被万虫噬心的痛苦。 命仙的悲哀便在于此,阵中的其他人也会在哭声中窥见当年的过往, 却不会如他这般受到影响。 除此之外,在护着他的那道熟悉气息与杂乱的人声中,他似乎还想起来一些事。 其实应该不算是他想起来,而是一同被纳进这阵中的裴塬的鬼魂, 在那些浓重怨煞消散时, 产生了共鸣, 属于裴塬鬼魂的执念,跟着花槐城的记忆一起,也被阵中之人感知到了。 *** 那一次,也是在落仙台。 落仙台灵气充裕,相当于椿都的一道防护屏障,也能阻挡一些妖物邪魔,护椿都百姓平安。所以每逢结界松动时,裴家便会派出人来加固结界。 那次是裴塬亲去的。 医尘雪和司故渊听了裴家弟子说的话,一路寻去了落仙台。他们打算回云暝城,去找裴塬是为了辞行。 可他们赶到落仙台时,裴塬跪在一处石像前,正狠力掐着自己的脖子,眼睛极力圆睁成诡异的模样,神情十分痛苦地挣扎着。 他脖颈间的青筋跟着暴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来,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无法吐出一个清晰的字音来。 医尘雪想去抓他,被司故渊拉了回来。 裴塬的那副模样,其实他们都清楚是怎么回事。 司故渊身为傀师,常常会外出驱除邪祟,医尘雪跟在他身边,见过很多次那种模样的人。 无一例外,那些人最后都死了。 司故渊曾说过,那种程度的邪祟侵体,要么便是邪祟占着躯壳代替人活下来,要么便是邪祟和人一起殁亡,没有第三种结果。 他们就站在原地,亲眼看着裴塬抓起地上的长剑,凭着最后一丝残存的神志,割下了自己的头颅。 那张一向温和的脸仍然维持着挣扎时的表情,圆睁着双目,嘴巴大张着,断裂的脖颈处还在涓涓地淌着血。 顶着那样一张脸的头颅,就这么滚落到了医尘雪的脚边。 鲜红的血痕从石像延伸到袍摆下,洇湿了医尘雪的白靴。 那一幕其实发生得很快,只是对于当时的医尘雪来说,漫长得无法跨越。 某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有无数的时间和机会去救回昔日的故友。 因为他知道,邪祟侵体不会短短几日就严重到无药可救,若是他早些察觉到裴塬的异样,驱除邪祟,裴塬就不会走到自绝这一步。 是他的错…… 不顾司故渊的阻拦,医尘雪借助纸傀,想要强留住裴塬的残魂,让裴塬死而复生。 逆转生死,有违天道,医尘雪却不怕身上的天谴印再重一些,只想着要救回裴塬。 可他试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缕残魂完全消逝,那些纸人依然什么反应也没有。 纸人从落仙台上飞散下去,落进水里,流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去。 至此,落仙台上的石像又多了一尊。 *** 医尘雪回过神来,忽觉眼尾有了点湿意。 倒不是因为困囚着他的心结终于解开,而是五年前他已经失去过故友,如今又失去了一次。 他意识到,也许裴塬的鬼魂停留至今,不是为了重回生前旧地,看一看他的两个儿子,也不是为了留在椿都,听一听百姓的欢声笑语。 因为执念驻足某地的鬼魂,兴许只是为了等待旧友,好好的告一次别,让他不用自责…… 落仙台上的石像接连碎裂,粗壮的树根脱离地面,裂纹迅速延伸扩宽,悬浮在半空的落仙台摇摇欲坠。 只听轰然一声,没了结界护着的落仙台崩裂成不规则的几半,往下坠去。 医尘雪在石块相撞的声响里闭了下眼,知道他们这是出阵了。 水面被砸落的石木激起巨浪,一声接着一声,震得医尘雪耳膜发疼。 但他还是强撑着睁了下眼,想看一看周遭的情况,或是……寻一寻裴塬的鬼魂。 他其实有预感,执念散了,鬼魂也会离开。 只是大概人都会有这样的通病,明知没有可能,却还是会心存侥幸,期盼再重逢。 司故渊仍然将他护在怀里,上一瞬还踩着跌落的石块,后一瞬脚下便是断裂的树干。 第85章 医尘雪就是在这诡谲的瞬移中,瞥见了下方亮起来的火光。 落仙台建在水上高处,几乎能看到下方椿都的全貌。 此时夜幕低垂,火光亮起来便格外惹眼,更何况那还不只是一点微弱的火光,而是一盏又一盏,缓慢升向高空的天灯。 医尘雪曾见过那样的场景。 椿都百姓会在天灯上写下祝愿,然后双手托着天灯,让它从落仙台底下升上来,一盏一盏,越来越多,到最后满城都是那样的火光,绮丽万千。 一年中都会有这么一次。 这次却不同,人们脸上不再是无忧无虑的笑意,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坍塌的落仙台,几乎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满城天灯,宛如一场盛大的送别。 医尘雪眸光里闪动着那片火光,他轻声问:“司故渊,你看过椿都的天灯么?” 头顶落下来温声的回应:“嗯,很好看。” 他们落在一处高楼檐上,医尘雪正张了唇想要说什么,下方的人潮里却亮起来幽幽的火光。 与那些天灯不同,这火光是一点一点亮成一串的,且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 细看之下,才发觉是无数的鬼魂提着青灯,正往椿都的城门口去。 是阵中被困的那些,花槐城的百姓。 怨煞与执念皆散,得以解脱的他们,也成了不说话不认路的鬼魂,要去往生前旧地走最后一遭了。 青灯绵延几十里,宛若游龙。 万鬼同行日,故人归家时。 第57章 归墟 医尘雪双手拢在袖里, 从高楼上俯视着那幽青的长龙,映着人间的烟火,让他心里无端升起了点异样的感觉。 只是他说不清那是什么, 似乎是某样遗失太久的东西,一点一点漫上来了。 某一瞬,长风倏然而起, 浮在空中的天灯微微晃动,火光曳曳不止。 医尘雪抬手挡了一下脸,眸光透过手指间的缝隙垂落下去—— 先前只顾着看那些灯火,他现在才注意到,那些鬼魂一只紧挨着一只,后一只鬼魂的青灯总能照着前一只鬼魂行进的路, 前一只鬼魂的青灯又照着更前一只鬼魂的路,每只鬼魂手里的青灯,并不只是光顾着自己。 医尘雪忽然怔住了。 长风骤起, 他猛然睁了眼。 他似乎……曾见过这万鬼过境的场景, 于千年前…… 那时,也有一只鬼魂提着青灯, 跟在他身后,替他照亮了长路。 *** 那是个冬日,天地间许多地方都在落雪。有人在氤氲白气中出生, 也有人在冰天雪地里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医尘雪不一样,他那时已经死了很久了,成了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飘荡在大雪中。 青布长衫拖在皑皑白雪上,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鬼魂没有生前的记忆, 不记事不说话, 只能靠一盏青灯指引方向,去生前旧地走一遭,见见旧人。 但医尘雪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手里没有青灯。 因为做了有违天道之事,受了天谴,天道的慈悲落不到他身上。 哪怕是生前罪孽深重之人都能得到的青灯,他也没有。 而别的鬼魂没有的,譬如人的情感,他却有。 这也是天谴。 天道让他记住他曾是人,却不肯让他记得自己是谁。 他以为,也许他要在人间游荡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等上无数个难熬又绵长的秋收冬藏,才能得那一盏指路的青灯。 他曾见过许多鬼魂,提着青灯从他身边飘过。 那些鬼魂都有要去的地方,要寻的人。 唯独他不能有。 他驻足在无边雪地中,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轮转。 有一天,在那白茫的一片中,忽然亮起了一点幽幽的火光,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色彩,映得絮絮白雪都暖了起来。 鬼魂的身体本不知冷暖,可那时候,那一点微弱的火光,无端让他一只连心脏都没有的鬼感受到了暖意。 那也是一只鬼魂,罩在破烂的青布长衫下,像是远方而来的旅人。 但他手里提了青灯。 在那只鬼魂经过身边时,医尘雪给他让了路。 得了青灯的鬼魂是要去往昔之地,再到归墟入轮回的。与他这种受了天谴的不一样。 医尘雪给许多鬼魂让过路,这已经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但因为少见形单影只的鬼魂,他的目光便在那只鬼魂身上多停留了一会。 很快他就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事实,那只提着青灯的鬼魂绕过他身边,竟停在了他身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是因为被盯着看,所以不走么? 医尘雪这么想着,便收回视线,缓慢地扭过头来,随意拣了个方向飘去。 只要走远一些,那只鬼魂就会离开吧。 好像成为鬼魂之后,他就不再会去深究一件事的缘由,所以只是简单地认为,是他的审视阻了那只鬼魂的去路。 然而,医尘雪飘出去好远,白雪压枝发出簌簌声响,他回头望去,那只鬼魂仍然提着青灯跟在他身后。 他停下来,鬼魂也停下来。他一动,鬼魂也跟着动。 医尘雪成为鬼魂以来,第一次碰上这样的怪事。 鬼魂过境,形单影只的有,成双成对的也有,见得最多的是成群结队的。 第86章 他们虽姑且算是成双,但一只有青灯,一只没有青灯,这样的组合放在什么时候都很奇怪。 医尘雪很想开口问一问,但他是无法说话的,即便他说了,跟在他身后的鬼魂也未必听得懂。 于是从那一天起,人间的花开花落,生命的新生消亡,不再只是医尘雪一只鬼看着了。 跟在他身后的鬼魂总是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让青灯的火光能照亮前路。 医尘雪原以为,也许是青灯出了什么差错,没有指引这只鬼魂去往生前旧地,但天道总不会放任不管,时间久了,青灯自然而然就会修好,这只鬼魂终有一天也会离开。 到时,又只剩他一只鬼看青山,看云起,看这人间灯火醉风烟。 可是寒来暑往,一场又一场花落,一段又一段长路,这只鬼魂还是提着青灯,始终落了点距离跟在他身后。 这种时候,医尘雪反而有点感谢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天谴。 寻常鬼魂不知人情冷暖,他却知道。 寻常鬼魂不懂因果缘分,他却明白。 寻常鬼魂也不会因为另一只鬼魂的陪伴而生出欢喜、慰藉,但他会。 茫茫天地间,大雪覆白梅。 在不知第几轮这样的寒冬里,医尘雪迫切地想要转生为人。 他十分想同那只鬼魂说上话。 于是,他不再循规蹈矩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青灯,他决定去往归墟。 天谴的好处还有一个,别的鬼魂只会跟着青灯的指引前进,他却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 那一日,远山如黛,云雾缭绕其间,他和那只鬼魂驻足在山上,等鬼魂过境。 他们等了好几个日夜,终于在一个起风的夜晚,等到山脚亮起了一点火光。 接着越来越多的青灯从那里亮起,整条山路都是提着青灯的鬼魂。 星星点点,恰似山下的人间烟火。 长风骤起的瞬间,医尘雪回头,看向了跟在他身后的那只鬼魂。 就如同此刻,他站在檐梁上,目之所及处,椿都内的万千鬼魂提着青灯,正往城外迁徙。 那一刻,他像千年前一样转头望去,看见司故渊垂着的眼眸里映着火光。 医尘雪蜷了手指,模模糊糊地听见司故渊在叫他。 大概是久久没有等到回应,司故渊转过身来,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脸:“太冷了么?” 那一下的碰触让医尘雪回了神。 他却没有回答司故渊的问话,只是眯了眸子,盯着满城的青灯,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司故渊,你知道么?” 司故渊接了话:“什么?” 医尘雪偏脸朝他看过来:“这么多鬼魂过境,若是不小心混进去一个生人,最后也会误入归墟的,若是混进去的是一只鬼魂,就更容易进入归墟了。” “……” 归墟落在天地间哪一处,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只有鬼魂,才能在青灯的指引下去往归墟。 生人误入归墟,会无知无觉睡过去,醒来后便觉是做了一场梦,对归墟的印象也会逐渐消逝,不再记得到过归墟的事,只偶尔会因为某种契机,暂时想起来自己曾见过那样一个金光四溢的地方。 生人尚且能因为被鬼魂盖住气息,误入归墟,鬼魂更是如此。 哪怕没有青灯,万鬼同行之下,也能钻了空子去往归墟。 若是千年前,医尘雪还只是一只没有青灯的鬼魂,他必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因何而死,又为何落下天谴。 可是现在不一样。 他于同样万鬼提灯过境的场景中窥见一千年前的过往,想起来自己究竟是谁了…… 一千年前,他有着与一千年后一样的名字。 他叫医尘雪,山下的凡人常会称他的另一个名字——无相。 “司故渊,我记得你说过,你知道那位命仙的本名。” 医尘雪完全侧过身来,额前的墨发被风吹得有些挡视线,但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司故渊。 “你一早便知,我就是那个无相么。” “跟在我身后的那只鬼魂,是你么?” “触逆天道的人,不得往生,那我是怎么入的轮回?” 问着这些问题的时候,医尘雪头一次,面若寒霜。 司故渊却只是看着他,不发一言。 良久的沉默之下,长风并未歇止。 医尘雪喉间滚了下,也许是长风煞人,他眼睛有了点酸意。 但他始终强撑着,不肯露出一丝破绽来。 “司故渊,为什么你会知道那个阵法?” “……” 时至今日,医尘雪才恍然明白,为何这人会阻拦他以命仙的身份给司兰卿留下警示。 司家发丧那日,他曾问过司故渊,是否也怕违逆天道。 司故渊答他:“很怕,因为见过。” 当时他没有深究这话,反因为自己肩上的天谴印而觉得他们同病相怜。 如今想来,哪有什么同病相怜,不过是有人,于千年前承接了他的那份天谴,让他得以入归墟,入轮回。 裴家府宅内,这人说起触逆天道的“无相”,没有憎恶,反是嗓子里闷出来一声载了无限悲哀的“嗯”。 医尘雪那时还奇怪,为什么这人会为了一个有违天道的人悲哀。 现在他知道了。 第87章 因为这个人就曾站在一千年前的那场长风里,看着无相落下天谴,被后人遗忘了名姓,又成为鬼魂游荡在天地间。 连接花槐城和落仙台的那种阵法,也曾被人使用过,用来承接一个大逆不道之人所受到的天谴。 生人误入归墟会被谴回,没有青灯的鬼魂钻了空子进入归墟,也一样无法入轮回。 千年前成了鬼魂的医尘雪不知道这一点,但千年后重修卜术的医尘雪却比谁都清楚。 若非有人替他受了天谴,他现在合该还是一只鬼魂,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要去往何处。他会一直游荡在这热闹又安静的天地间,直到天道允准,饶恕他的罪孽。 所谓天谴,他一个人受着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有一个人…… 想明白了这些的医尘雪几乎怒不可遏,他眯着眸子,眉心紧拧着,一字一顿地质问,字音咬得极重:“司故渊,你可蠢么?” 第58章 天道 明明是同一人, 世人却只知千年前有位命仙违逆天道,落下天谴,不知无相曾受香火供奉, 信徒万千。 天道只让后人记住触逆天道的下场,让他们引以为戒,却不曾让后人知晓, 是命仙的祖师爷自己,断送了这一脉。 转世之人没有前世的记忆,就像司兰卿同司故渊做过一场兄妹,却什么也不记得。 若不是身上的天谴,医尘雪想,他也不会因为偶然的契机想起来那些事。 在他成为鬼魂时, 他就与别的鬼魂不一样,天道让他记住自己曾是人,却不记得自己是谁。 而如今也一样, 哪怕是新的一世, 天道也不会让他忘了自己曾经的罪孽。 天道最是仁慈公平。 世人都是这么说的。 可医尘雪抓着司故渊的袍领,心中只有恼怒。 胸腔灌进去的冷风让他止不住咳嗽, 可他死盯着司故渊:“那个阵法……是不是禁术?司故渊,你身上有没有天谴印?” 这样的质问谈不上半点温和,司故渊却异常平静, 甚至松了口气。 还能问出这些问题,就说明没有完全想起来。 司故渊抬手抹了下他发红的眼尾:“想起来多少了?” 手指从眼角抹过去,惹得医尘雪忍不住闭了下眼,也因为这个动作, 他绷紧的颈线有一瞬的松弛, 语气也没有刚才那么强硬了。 他有些不自在地偏了下脸, 才继续道:“你别转移话题,你身上到底有没有天谴印?” “没有。”司故渊答得很认真。 但医尘雪眯着眸子盯了他一瞬,半个字不信:“司故渊,你骗人。” “那个阵法,你明明用了……” “嗯,我用了。”司故渊点头打断了他的话,“但我身上没有天谴印。” 他没有否认自己用了阵法,医尘雪又有些信他说的是真的。 可转念一想,既然用了阵法,那么除非天谴被成功转移,否则他一只没有青灯的鬼魂,是怎么入的轮回? 不对。 医尘雪自顾自摇了头,又抬眼看着司故渊:“我不信你说的。那个阵法能将花槐城的怨煞都转移到落仙台,也能将我身上的天谴转移到你身上,你在骗我。” 这下,司故渊真有些没辙:“我不骗你。” 他说得太笃定,很难让人不相信。可一想到这人就连撒谎都面不改色的模样,医尘雪就又怀疑了。 但无论他问多少遍,得到的也只会是一样的回答。 长久的盯视下,医尘雪脖颈往狐裘里缩了下,遮住了下唇。 他的声音又变得有些闷,半天只闷出来三个字:“我要看。” “……” 司故渊脸色一沉,皱了眉。 司故渊扣了他抓自己袍领的手,慢声问着:“你说……要看什么?” 医尘雪本来死抓着对方的袍领不肯松手,这会儿却因为对方的语气想将手抽回来,手腕反被扣得更紧。 “我要看”这话是他自己说出去的,横竖也收不回来,医尘雪索性放弃了反抗,将那句话补充完整:“我要看你身上有没有天谴印。” 果然,他说完这话,司故渊眸色更暗了些。 似乎是在隐忍克制着什么,司故渊闭了下眼,尽量用了和缓的语调:“医尘雪,我看过你左肩上的天谴印,我身上有没有那个印记,你应该很清楚。” “……” 医尘雪从脖颈红到耳根,好在有火光有凉风,能替他遮掩些。 但他还是下意识往狐裘里躲了躲,声音依然是闷的:“司故渊,你不讲道理。” 五年前的那些事,他虽然想起来一些,但没想起来的也有,还有些只是有个印象,细节的根本记不清。 更何况那时他整个人都被罩在另一个人的气息里,鼻息紊乱,意识不清,连眸光都是散乱的,不知道投落到何处去了,哪里还顾得上看什么印记。便是现在想起来了,也记不起来司故渊身上究竟有什么…… “你又没丢了记忆,只有你记得我身上有天谴印,不公平……”医尘雪越说越小声,整个脑袋都快埋到狐裘的毛领里去了。 显得气势全无。 但偏偏每次他这副情状,司故渊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过了没会儿,医尘雪感到下颔上捏上来一只手,力度不大,只是让他抬了头。 司故渊温温沉沉的声音落在近处:“医尘雪,你听好了,那个阵法不能完全将你所受的天谴承接给我,我受的天谴只有一半,身上也没有落下天谴印。” 第88章 医尘雪已经信了他说的这些,只愣愣地抬着头问了声:“为什么……” “因为天道不认我。”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医尘雪大致能猜出来,完整的话应该是“因为天道不认是我犯下的过错,不认是我该受天谴”。 有违天道的是他医尘雪,该落下天谴印的,该受天罚的也是他医尘雪,与旁人无关。 天道也有公平的时候。 只这一刻,医尘雪忽然就有些感激这所谓的天道了。 身上没有天谴印,司故渊这一世就能少受灾祸,不必如他一般人人唾弃,被众仙门诛杀,囚锁烬原,再到如今落得一个苟延馋喘的下场。 医尘雪终于彻底松了口气:“是么……” 他几乎是庆幸的。 需要赎罪的天谴也好,无法转圜的天罚也罢,横在他一个人面前就够了。 他一点也不想司故渊牵扯上这些。 想着这些的时候,医尘雪下意识垂了眼,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再次蒙上了一层隔绝外界的冷雾。 司故渊一直在看他。 紧绷的神经松下来,医尘雪得了空去想别的事情,才记起来他该去找找流苏掉在哪儿了。 他刚要转身,又注意到手腕还被人扣着,便连带着抓他的那只手一起晃了晃,示意司故渊放开。 既然事情说清了,司故渊也没有理由再拉着他了。 医尘雪是这么想的。 但司故渊不这么想,不但没松手,还扣得更紧了,像是谁惹恼了他。 医尘雪正想问“做什么”,司故渊当头就是一句:“医尘雪,你也很蠢。” “嗯?”这话来得太莫名其妙,没有缘由,没有前兆,医尘雪后知后觉便有些恼,“司故渊,你说什么?” 他蠢? 医尘雪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司故渊像是为了专门气他,字正腔圆地又强调了一遍:“医尘雪,我们都一样,很蠢。” “……” 这回医尘雪听得清清楚楚。 “我怎么蠢了?”医尘雪又抓上了司故渊颈间的袍领,不满写在脸上,“司故渊,你报复人。” “不是报复,他说的……是实话呢。” 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来,源头是另一座高楼。 那嗓音很温,像落在山间的长风。 两人转头看去,素白衣袍的人冲着他们的方向,双手合握,行了个长礼。 那一瞬,像是久违的故人重逢。 第59章 玄鹤 那处高楼上的人一脸慈悲相, 气质上与裴塬倒是相像得很,医尘雪看过去的第一眼甚至晃了下神。 不过用不着细看,他第二眼便知那不是裴塬。 要与一个毫不相识的人争论自己蠢不蠢的问题, 这事医尘雪做不出来。他先问了来人:“你是谁?” 大概是被司故渊叫过名字了,他反而不再顾忌问人名姓这事,若是那人反问回来, 他多半也会把自己的名字抖落出去。 “我么?”那一身白衣的人似是有一瞬的惊讶,而后才笑了下,像是明白了什么,“你们在裴家住了这几日,我现在的名字你也许听过,玄鹤。” 确实是听过, 而且不止一回。 裴家的弟子同他说过不止一次,裴家有位卜术修得很好的傀师,弟子们常常是“玄鹤先生先生”的挂在嘴边, 他想不记住也很难。 但他说“现在的名字”…… 如此说来, 对方这多半也不是个真名。医尘雪顿时便又有些犹豫,他似乎也没必要礼尚往来, 将自己的名字告知对方。 不过那人似也没有要问他名姓的意思,反是看向了他身侧的人。 司故渊微点了下头:“多谢。” 医尘雪想起来那时司故渊说的“阵外有人”,反应过来应该就是这位了。 听语气, 二人似是相熟。 医尘雪偏头问:“椿都有位旧友,也修卜术,便是他么?” 司故渊“嗯”了一声,没有多说别的。 医尘雪“哦”了一声。 玄鹤手指抵唇, 笑了声。 医尘雪抬眼看去, 不明白他为何笑。 但他终于有了个好时机问先前那句话:“你方才说不是报复, 是实话,是什么意思?” 玄鹤笑着,明明是一张极为温和的脸,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招人喜欢:“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你们两个都很蠢。” 若只但看他那张脸,不听这话本身的内容,医尘雪都要怀疑他说的是“你们两个都很聪明”了。 司故渊说他蠢时,医尘雪尚且也要驳,这个就更不会忍气吞声了。 但他才动了唇,还没来得及出声,司故渊先他一步开了口:“你在旁边听多久了?” “从你碰他脸的时候。”玄鹤抬手指了下医尘雪,“我一直在,你没发现么?” “……” “……” 司故渊和医尘雪同时沉默了。 这不就是从一开始就在了,将他们的话,该听的与不该听的,都听了个全么…… “说起来……医尘雪,你怎么就只想起来他一个,想不起来我呢?”玄鹤语气似有怨怪,但细听便知只是玩笑。 “你认得我?” 医尘雪这时才有些反应过来,这人将他们的话一字不落听了去,自然是知道他和司故渊的名字的,若是换了个普通人来,听了这两个名字都不会是现在这镇静自若的模样。 第89章 他和司故渊,两个都死在烬原,仙门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个玄鹤既是裴家的客卿,便不会不知道这些。 “如何会不认得,无相。”玄鹤仍然温温笑着,说出“无相”这个名字时语气神情都没什么变化。 和司故渊一样,“无相”这个名字,从他们嘴里说出来都显得没什么重量。 并不是那种轻蔑的意味,而是好像于他们而言,这个名字已经太过熟悉,哪怕前面跟了“命仙的祖师爷”或是“有违天道”这样的字眼,也与一个普通的名字没什么两样,没有敬畏,也没有憎恶。 “无相”这个名字,传闻里没有,旧时书册上也没有,就是无相本尊自己,也是从司故渊那儿听来的。 天罚几乎抹去了无相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哪怕是曾虔诚信奉过他的信徒,有关的记忆也会慢慢消逝。 而唯一的遗漏之处,便是曾与他相识相熟之人。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与司故渊在千年前是何种关系,但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交情浅淡的关系,否则司故渊不至于替他受了一半的天谴,还为他掌了好几个隆冬的青灯。 那么,眼前这位,与他的关系也多半不一般。 只是他仍然没有什么印象,他虽想起来自己便是那位触了天道的命仙,但生平经历过什么,与什么人交好,或是与什么人私交过密,一概没想起来。 所以玄鹤说出那个名字时,医尘雪脸上有一瞬的茫然。 “看来时机未到,想不起来便罢了。”玄鹤注意到他的神情,抖了下袖摆,视线朝下落去,“下面有人在寻你,你且去看看吧,他大概找久了,要着急的。” 说完,自己先跳了下去。 医尘雪自然不会跟他一样跳下去。 如此高的楼阁,旁人跳下去能毫发无损,他就未必了。 于是他抓了司故渊一只手臂:“道长,帮个忙。” 司故渊瞥了一眼他的手:“你这么箍着我有用?” “……” 医尘雪当然也知这样无用,但他总不好直接说让司故渊搂着他下去,更不好直接上手去搂司故渊的腰,便只能这么抓着人家半截手臂,指望司故渊靠自己领会他的意思。 司故渊也确实心领神会,知道医尘雪心里想的是什么。 但他并未有所行动。 医尘雪忽觉不妙。 果然,司故渊又用“说你想,我便帮你”的视线盯着他了。 医尘雪更不想说了。 哪怕是半个脑袋埋进狐裘里,他也不想说了。 因为不一样了,先前为着上去落仙台,他真就遂了司故渊的愿,亲口说出了自己想要做的事。 但现在他有记忆了,关于他和司故渊那些所谓的仇怨,和传闻里截然相反的关系,以及千年前的鬼魂和天谴。 他想起来不少。 有了这些,司故渊那番行为就变了味,不再是单纯的戏弄,也不可能是出于怜悯。 医尘雪这人,把什么都看得可有可无,这是幼时便养出来的性子。 五年前的司故渊知道他这性子,所以才会刻意引着他说话,现在也是一样。但五年前的医尘雪会被牵引着说出心里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现在却不能。 因为这五年有太多事了,一下子是填不满的。 他所有的“我想”,不能让司故渊一个人去担。 *** 感觉到手臂上的力道松了下去,司故渊眸光微动,看向了医尘雪的脸。 他默了会儿,伸手在医尘雪的眼尾处抹了一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抹掉似的。 医尘雪愣怔地抬眼,听见温沉的声音落在耳畔的风里:“医尘雪,别有顾虑。” 腰际环上来一只手,下一刻,脚下一空,二人就已落到了地面。 人群里流苏眉眼耷拉得比谁都厉害,神情慌张地四下找寻着什么,远远瞧见了医尘雪,眼睛便一下亮起来,忙不迭跑过来。 “雪哥哥,伤?” 是要问他受伤没有。医尘雪摇了下头:“我没事。” 语气轻柔,不乏有安慰的意味。 司故渊已经收回手,听见这话,眸光往流苏这里扫了一眼。 流苏又将医尘雪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伤口后才放下心来,站到了医尘雪身后去。 这一回,他难得的没有同司故渊较劲。 迎面过来两个人,一个是方才同他们说话的玄鹤,另一个有些眼生,但那张脸与裴塬有几分相像,看年纪,应该是裴塬的长子,裴清晏。 有那么一瞬间,医尘雪眯了下眸子,视线在裴清晏身上多停留了好一会儿。 落了裴清晏一步的玄鹤在此刻抬手,食指碰了下唇。 是了,裴家弟子都说这位玄鹤先生卜术修得精,又在裴家做了许久的客卿,怎么会窥不见裴清晏的命格。 司故渊自然也看见了玄鹤那个动作,只一瞬便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即刻拉了下医尘雪。 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怕他身上的天谴印加重。 医尘雪有些无奈,他都没这么在意自己。 但想到司故渊替他受的那一半天谴,医尘雪就又小声应了一句:“知道了,不说。” *** 这位裴家的现任家主,性子同他爹倒是很像,文质彬彬的谦和模样,站定时朝他们拱手作了个礼。 第90章 医尘雪和司故渊也躬身回了礼。 “裴小公子无碍吧?”医尘雪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 裴清晏往落仙台塌落的方向望了一眼,道:“劳烦记挂,舍弟受怨煞影响,此刻还未清醒过来,我已嘱咐家中弟子送他回去了。” 医尘雪四下扫了一圈,见裴家的几个弟子正驱了一辆马车往前去,其余的弟子则是在疏散人群。 想来是裴清晏下的令,一是担心那阵中的怨煞未清干净,伤及普通百姓。二是给那些过境的鬼魂让个路。 “对不住,为了破那阵,毁了落仙台。” 医尘雪注意到裴清晏的视线总瞥扫的方向,想着也该道个歉。 司故渊紧随其后,说了句:“得罪。” 裴清晏抬手止他:“摧毁落仙台是我同意了的,二位不必自责。玄鹤先生也同我说过了,那阵中怨煞万千,若是不能破阵,落仙台保不住事小,恐怕会危及整个椿都。我该向二位道谢才是,若不是你们,只怕到现在,我们也未能察觉到那个阵法的存在。” “说来惭愧,近日椿都边界妖物邪祟颇多,我却一直未能查出缘由,没想到源头竟是这落仙台。” 医尘雪笑了笑道:“落仙台本就是灵气聚集之地,别说是你,你旁边那位也不会怀疑到那里去。” “是这个道理。”玄鹤笑着附和了一句。 *** 落仙台塌落,周边草木,水中碎石,还需处理的杂事有许多,裴清晏脱不开身,遣了两名弟子来,送他们先回裴家安置。 玄鹤也跟着一起。 好在那马车空间够大,坐了四个人也不挤。 这一回,流苏并没有对司故渊坐在医尘雪旁边表现出什么不满,只默默地挤在一个角落,偶尔往医尘雪这里看几眼,确认医尘雪完完整整的还在。 于是坐在两人对面的就换成了玄鹤。 他们坐的是裴家专用的马车,外面还坐着两个裴家的弟子,说话并不方便。 医尘雪心里还惦记着玄鹤那句“你们都很蠢”,但眼下不好问,便只能作罢。 不能说话,便只能靠眼睛看。 医尘雪一眼就锁定了盯视的对象。 司故渊阖着眸子,正倚着窗壁小憩。 此刻,他脸上难得地有了些疲色。 先前医尘雪还未察觉,现下他松了防线,医尘雪轻而易举便能看得出来,这人似是真的很累,只是撑到了现在才表露出来。 是因为那个阵…… 医尘雪这时才恍然想到,落仙台有阵外的玄鹤和裴清晏,阵内的怨煞却只能靠司故渊一个人。 医尘雪转眸去看对面的玄鹤,本是要问些什么,却没出声,估摸着是怕吵醒身侧的人。 玄鹤了然,笑着点了下头。 意思是让他放心。 医尘雪掀了车帘一角,望向外面蜿蜒如游龙的青灯。 不知道这么多的鬼魂里,会不会有一个是裴塬…… 命仙能在窥见旁人命格时降下警示,留下后路,也能为一些鬼魂指路,这是命仙的独特之处。 没有人比命仙与“命”这个字更有缘分。 厉害一些的命仙,甚至能以指尖血为去往归墟入轮回的鬼魂开出一条路来。 这条路并非是指寻常的路,既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却是赐予鬼魂的一种福泽,让他们不受妖物邪祟的侵扰,安渡轮回之路,不必受太多苦楚。 现在医尘雪身上没有石子和枯枝,滴不了指尖血,也画不了阵,但他还是在心里默声说了一句:“愿往生之路上,你们不遇邪魔。” 第60章 疯子 说来也是奇怪, 上车时闭眼小憩的人是司故渊,但临到裴家时还没醒的人却是医尘雪。 医尘雪其实没想睡,只是盯着司故渊看久了, 某一刻困意漫上来,便合了眸子,靠到了一边。 他丢了手炉, 手脚冰凉,又在花槐城受了潮气,在冷风里吹了大半夜,常理来说也睡不着,但不知是真的困得撑不住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反而睡得很沉。 直到他睁眼,才发现车内的几人都在看他。 这场景似曾相识,医尘雪半眯着眸子, 还没适应车内照明灯投下来的火光。 马车已经不动了, 不像是刚刚才停下来,像是有一段时间了。 他半睁着一只眼, 问:“我睡多久了?” 这话前面没带名字,不指定是问谁的,但他侧倚在角落的位置, 视线直扫过去便是司故渊。 司故渊也答了他的话:“不算久。” 言罢,掀了车帘先下了车,又召了剑,将车帘挑起来, 等里面的人出来。 玄鹤和流苏都没动, 医尘雪只好先起身, 下来时司故渊抬手扶了他一下。 医尘雪双脚落定,转过身时,就见司故渊已经收了剑,车帘也落下来了。 合着那帘子是给他一个人挑的…… 玄鹤和流苏一前一后出来,车内终于空无一人,在旁边站了好久的两个弟子面露喜色,朝几人行了个礼:“劳烦几位自行入府,我们还要去寻家主,便先行一步了。” 几人回礼,玄鹤叮嘱了一句:“若是他今日回不来,找个人回来报个信。” “是,先生放心,我们定当保护好家主。” 那两个弟子又是一拱手,匆匆驾着马车走了。 第91章 看得出来很急…… 医尘雪抿了下唇,看了眼面不改色的司故渊,终究没说什么。 *** 玄鹤的院子和他们的方向不同,进了裴家府宅,过了一条稍微长一些的石道后,几人便分开了。 “道长。”医尘雪偏头叫了一声,没喊名字。 等司故渊也偏头看了他,医尘雪才道:“先前我忘了问,阵破的时候,你感知到那缕残魂落到哪里去了么?” 照那些记忆来看,花愁的残魂被安放在那棵槐树下,槐树顶端唯一的那点新绿多半也是那缕残魂养出来的,花槐城内就只剩下这一缕生魂,其实是容易感知到的,但阵破时医尘雪耳边的声音太杂太乱,又受着噬心之痛,分不出心神去注意别的,也只能问司故渊。 闻言,司故渊从袖里摸出来一个纸人,让那纸人在掌心站定,举起来给医尘雪看。 那纸人的眉眼是医尘雪亲手所画,他是认得的。那是在陈家时,他放出去跟踪司故渊的…… 只是他没想到,司故渊会将这个纸人好好收着,留到了现在。 “还以为你早扔了。”医尘雪伸手去碰那个纸人,下一刻话便顿住了。 他在纸人身上感知到了一缕残魂。 不用问,是花愁的,否则司故渊不会在他问了花愁的残魂落到哪里后,拿了一个毫不相干的纸人给他看。 “他倒是会挑地方。”医尘雪不冷不热的说了句。 落仙台坍塌,阵法被破,山石崩裂,怨煞肆虐。 那番险境之下,最安全的地方可不就是司故渊身上? 不过…… 生魂和纸傀想要融合并不是件易事,花愁只剩一缕残魂,做不到这样。 “道长,是你帮了他。”医尘雪几乎是肯定的,在场的人里也只有司故渊有动手的机会了。 司故渊点头:“没有别的地方给他藏。” 他身上除了剑和铃铛,就只剩下这个纸人,只能将花愁的残魂暂时封锁到里面。 这么一来也有个坏处,请神容易送神难,将生魂附到纸人身上容易,想要再剥离就难了,若是生魂执意不肯离开,他也没什么办法。除非将纸人和生魂一起毁了。 但医尘雪多半不会让他这么做。 “日后他若是不出来,便只能这么养着了。”司故渊又说。 “嗯……”医尘雪嘴上应着,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被囚锁在烬原时,也是有人将他的残魂强行留住,借助纸傀让他得以复生。司故渊虽只是让花愁的残魂附在纸人身上,但这二者之间也不是没有相通之处。 他抬眼打量着司故渊。 东芜纸傀之术厉害的人有许多,但能借纸傀重塑魂魄的却绝对是少数。况且借助纸傀复生死人,在仙门百家里可算不上什么光彩之事,是被严令禁止的。 便如同能与人一样生老病死的陈云舟一样,有些傀师不是没有那个能力造出那样的纸傀,而是因为违背人伦,所以无人尝试。 借助纸傀让死人复生,更是无人敢想。 除非是万不得已,除非是另有缘由,否则不会有傀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不但败坏自己的名声,还会被仙门百家驱赶。 想到这里,医尘雪眉心都跟着拧了起来。 因为他猛然发现,要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司故渊太有缘由了…… 他捏过那个纸人,塞给流苏,嘱咐了一句“看好他”,便拉着司故渊往前去,直奔他们所住的院子。 流苏很听话的没跟上去,捧着那个纸人坐到了廊下。 纸人在他手掌里走来走去,举手抬足时有些生硬,像个刚刚开始学步的孩童。 听坏嘴巴的意思,是要养着这个东西。 雪哥哥塞给他,应该也是要他养着的意思。 流苏暗暗下定决心,回一闲阁之后要找一个新的花盆,把雪哥哥的白梅移栽过来。原先那个栽白梅的花盆更大一点,适合他手上这个纸人活动。 *** 司故渊是被拽着回的院子。 终于有了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医尘雪拉人进屋,二话没说就拉着司故渊的手指,往自己唇上碰去。 这个动作让司故渊腕间的衣袖滑落半截,露出来的腕骨匀长,与当年在烬原时看见的一模一样。 手指碰唇的触感也是一样…… 医尘雪那时从冰棺里醒来,还记得将他炼成纸傀的人伸手碰过他的唇,记得那人身量很高,手指的骨节清晰好看,腕间的筋骨匀长,唯独不记得那人长什么模样。 他当时还在疑惑,什么样的人会伸手去碰他的唇。 在他的认知里,得是关系亲近之人才会有这种亲密的举动。 现在他就知道了,那当真不是一般的关系亲近。 未动自焚的灵符,诡异消失的冰面,那些只像是在等他醒来而非囚锁他的东西,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司故渊,烬原的……果真是你。” 医尘雪几乎是咬牙切齿问出的话:“你不要命了……” 他将人逼推到门上,手指攥得极紧:“说什么怕违逆天道,我看你不怕得很,上赶着往上凑,怕那天谴落不到你身上是么?司故渊,你有几条命?” 医尘雪气得手都在发抖,还不等司故渊有所回应,他双手便抓上了司故渊衣领,开始扒人衣服…… 第92章 “医尘雪。”司故渊箍了他的手,声音被压得很低。 医尘雪抬眼看他,眼睛都是红的,气得狠了:“司故渊,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了,除非我亲眼看到你身上没有天谴印,否则你今日就别想出去了。松手!” 他平日里说话总是很轻,重了点时便会有些吃力,呼吸不稳,配上苍白的面色,简直像是要魂归天外了。 司故渊看着他,默了一会,松了箍他的手。 医尘雪顾不上什么羞耻,扯人衣袍的动作娴熟迅速,将司故渊肩颈的衣物都剐了下来,仔仔细细将左右肩颈的位置都看了一遍,连后颈也看了,也没看见天谴印。 但他还是紧抿着唇,似是还不信。 司故渊抬手抹了下他的唇角,平日里很冷的声音温了不少:“我没用术法,没有什么障眼法。” 闻言,医尘雪埋下头去,声音闷在狐裘里:“司故渊,我真是……怕了你了。” 此刻,他强撑着的力气全没有了,一下子脱力往下滑去,司故渊伸手扶他,两个人一块跌跪在地。 医尘雪死命垂着头,不肯抬头看司故渊。 他快被吓死了…… 直到现在才完全卸下力来,忍不住红了眼尾。 倘若司故渊身上真的因为他留下了天谴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是个随时都可能丢了命的人,不该拖拽着司故渊陪他一道赴黄泉。 那不公平。 “司故渊……你怎么敢啊……那种事,你怎么敢的啊……” 烛光照不到他的脸,他声音很低地轻颤着,他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连气息都很弱,像是要晕厥过去。 司故渊伸手摸索着去碰他的脸,指尖触到了一片湿意。 司故渊瞬间怔住,随即有些强硬地捧起了他的脸,逼着他和自己对视。烛光将他的眼睛映得很亮,眼尾那一块红也格外明显。 “医尘雪。”这一声,语调是冷的。 医尘雪愣了一瞬,意识到对面的人似是在生气。 但他气什么? 医尘雪还没弄明白,就见司故渊抓了他一只手,两指并拢在他腕间抹了一下。 接着医尘雪便看见自己腕间生出来一根红色的细丝,延伸得越来越长,直至缠上了司故渊手腕,绕了三圈才停下来。 “这是……什么时候……” 医尘雪不是不认识这种细丝,修卜术的人都知道,这是缘线。 命仙用来捉弄人的把戏。缘线两端系在不同的人身上,只要种下缘线的一方轻扯,另一方便会被限制行动。 有些时候,为了防止两个人在人流中被冲散,也会用到缘线。 但说到底并没什么别的用处,这种缘线好断得很,稍微有点灵力的人都能断。 即便是现在的医尘雪,凝出来一撮灵火,也能将这线烧个干净。 他疑惑的是,这缘线是什么时候系在他和司故渊身上的? 五年前他并没有修卜术,根本不知道还有缘线这种东西。而从烬原到青枫,他虽然修了卜术,却绝对没有使用过缘线。 那便只能是…… “一千年前。”司故渊将他心里的猜测说了出来。 医尘雪倏地睁了眼睛,瞳孔骤缩:“怎么可能……” 缘线不可能、也不该在两个转世之人身上出现。 他们已经死过一次了,跨越了一千年还依然存在在他们身上的缘线,是为天道所不容的…… 司故渊冷生生的声音响在耳边:“医尘雪,你身上的天谴印,就是这么落下来的。我是不是也该问问你,你是怎么敢的?” 医尘雪死命盯着那根缘线,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他此刻才想明白玄鹤说的那句“你们两个都很蠢”是什么意思。 真是…… 两个疯子! 蠢得彻彻底底的疯子。 第61章 铃铛 转世之人, 无论前世牵绊再深,今世也有可能只是陌路之人,直至过完了生老病死的一生, 也没有任何交集。 但有缘线就不一样。 他们会再次相遇,牵绊也会越来越深,任谁也分不开。 可强留下这条线, 于天道便是对世人不公。 人人都想下一世再与所爱之人在一起,但不会谁都有这份运气,更多的人或许一生,也遇不上那个想见的人。 即便遇上了,也是相见不识,重逢不知。 哪怕是身为命仙的医尘雪, 也不会是例外。 强留下那根缘线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只是后来的他忘了他为何那样做。 想起这些的医尘雪嗤笑出声:“司故渊, 你是觉得凭这根缘线, 你受的天谴,做的事, 就抵消了?” 司故渊与他四目相对,始终看着他:“医尘雪,账不是这么算的, 你欠我的太多了,你还不清。” “一千年才等来的重逢,没有谁比谁更难熬、更受苦,你若是敢撇下我, 下次我便在你腕间种上十根、百根, 千万根缘线。” 他说得极其平静, 却又极其认真。 医尘雪怔怔听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偏脸笑了声,从唇间蹦出来两个字:“荒谬。” 可下一刻,他便将手伸到司故渊腰间去,摸到了那些鸟羽和珠串,银铃也在其中。 他把东西解下来,拎着在两人中间晃了晃,几乎有些孩子气地说:“我的。” 第93章 司故渊盯了他一瞬,将那铃铛拿走了。 “先前千方百计要还我,现在就是你的了,这是什么歪理?” “我……”医尘雪一时语塞。 这铃铛司故渊当了信物给他,细想来也有好几次在他想归还铃铛时故意避开了,最后还是他不由分说将铃铛挂在了屏风上,自己让出去的。 但那也是因为…… 医尘雪不想说那个理由,只嗔怪道:“你不讲道理,千年前送的东西,你让我怎么记得。” “这次不是千年前送的。”司故渊道。 话题又被扯回来,医尘雪避无可避,他装着可怜:“司故渊,我想要这个……” 说着,他慢慢吞吞地伸出一只手,将手心摊开。 烛光映照处,他耳根红得滴血,羞得低下了头。 没人会觉得,这样一个连伸手要个东西都会红脸的人会是命仙的那位祖师爷,更不会有人把他认成五年前那个张扬得要命的魔头医尘雪。 因为祖师爷不会还有向旁人讨要东西的时候,而医尘雪也不会有这般唯唯诺诺的时候。 所以任谁瞧见了他这副模样,都很难忍住不笑出声来。 哪怕是千年前的剑仙,或是三昔之地那位不苟言笑的弟子司故渊。 医尘雪听见笑声,脸上更是发烫,伸手便要去捂司故渊的唇:“不许笑。” 司故渊轻易便扣了他的手腕,两个人的鼻尖都快挨到一起,说话间的气息洒落一片,又温又轻:“医尘雪,你这是……向我讨东西么?” “你明知故问。”医尘雪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却又带着某种不满的控诉。 司故渊唇角微勾着:“嗯,让你开口向我讨一样东西,不容易。” 这话里掺了很浅的笑意,却因为说话的人平时总是冷着声调,这笑意又格外明显。 医尘雪微微抬眼,看见他唇边沾染的笑,不知怎么,忽然愣了一下。 “司故渊……” 他手指抚上了那里。 司故渊也是一怔,不知他要做什么。 下一刻,医尘雪便吻上了他的唇角。微凉的触感贴上来,是冬日里白梅的冷香。 司故渊直起身,又微微躬身压下去,手掌扶住医尘雪的腰背,回应着他。半垂的眼里情潮愈加浓烈。 交换气息的间隙,医尘雪说:“上一次,你就是这么亲我的。” 隔了一会儿,司故渊的声音才落在两人唇间:“什么时候?” “上次……在青枫,你来看花的时候,我用了……那个铃铛,在幻境里,看见你了……” 医尘雪断断续续说了半天,才将事情的始末说完整。 司故渊退开了一点距离,明白了:“因为吓着了,所以第二日才这么早来敲门,还东西?” 医尘雪闷闷地“嗯”了一声,下一刻气息又全被堵住。 温热蔓延开来,他渐渐就觉得身上那件狐裘碍事得很,自己给褪了。 余光落在司故渊肩上,一点点往上,将司故渊的肩颈线描摹了一遍。 司故渊抓了他不安分的手,哑声问他:“还看见什么了?” 医尘雪想说“没有了”,恍惚间又想起来在马车上做的那个梦,那时他曾听到了铃响。 眼睫上沾了水雾,医尘雪不怎么睁着眼,有些迷迷糊糊地问他:“送司兰卿回去的马车上,是你摇的铃么?” 司故渊忽然一顿,而后问:“那次,也看见什么了么?” 那时医尘雪寒气侵体,一个劲地往角落里缩,盖了厚毯唇上都还是煞白一片,司故渊问时他却什么也不肯说。 拿他没有办法,司故渊才摇了铃,往里面渡了灵力,和铃音一道散了出去。 司故渊那一停,唇上的温热抽离开去,医尘雪不得好过,便主动去亲他的唇角,好一会儿司故渊才听见他答话说:“看见了好多个我,覆雪路、裴家、廊桥、仙台,有很多……全都是我。” “司故渊。”医尘雪退开,与他鼻尖相抵,眸光此时聚了一瞬,“那些,不是我的幻境,是你的,对么?” 那时,他只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个梦,因为覆雪之路上的那个红衣男子他并不认识。但现在他知道了,那是千年前的,还是无相的他自己。 为什么那个梦里始终都是他,就好像是从另一个人的视角和眼睛里,不断重复着他过往的样子。 “心有所想,便看见什么。”医尘雪勾了司故渊落在他狐裘上的铃铛,视线停落在上面,良久才接着道,“司故渊,你一直这么看着我么?用这个铃铛。” 那一瞬,他半垂的眼里是某种极少出现过的情绪。 司故渊习惯性伸手去抹他的眼尾,里面载着的东西,悲伤也好,心疼也罢,像是抹一下就能都抹掉似的。 “只有五年。”他说。 有关千年前的记忆,是五年前他几近殒命于烬原,见到了玄鹤,才想起来前世的那些事。 他的佩剑和铃铛,都是玄鹤给他的,说是物归原主。 五年里,他在那个银铃的幻境里,见过无数个医尘雪。 但现在说起来,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只有五年”。 可即便他不细说,听的人也能猜到,五年的等待,不是像一场花落那么轻易的事。 医尘雪捧起他的脸:“司故渊,别睹物思人了,看我。” 第94章 昏黄烛光铺泄下来,二人衣袍毫无章法地堆叠在一起,墨发交缠时,白梅冷香散开在唇齿间。 司故渊拇指抹了一下医尘雪眼尾,那里红了一片,眸光散乱着不知在看何处。 医尘雪肩颈处的天谴印微微亮着,司故渊偏头,吻在那里。 第62章 晚了 冰棺里醒来后, 医尘雪少有睡得安稳的时候,也没有贪睡的习惯,总是醒得很早。 有时半眯着眸子看自己桌案上的那株白梅, 有时便伏在窗台上伸手拨弄花枝,以此消磨时间,到天光大亮, 他才会穿了衣袍起来。 但今日他才半睁了一只眼,就被有些刺眼的光线逼得闭了眼。 他下意识伸手去摸索,想同往日一样,撑着窗台支起身子。 然后就抓到了一堆散乱的衣物,像是谁的袖摆。 “醒彻底了?”头顶落下来个微冷的声音,因为响在晨日里, 或是医尘雪没清醒的缘故,显得又轻又温。 “没有……”医尘雪闷闷地应了一声,往人怀里缩了点距离, 看样子是赖上觉了。 司故渊伸手去碰他的脸:“不舒服么?” 医尘雪刚还因为那没消的困意哼出点声音来, 听见司故渊这话,便彻底没声了。 堂堂命仙祖师爷, 现下竟装起睡来。 头顶传来很轻的一声笑,司故渊问他:“有人来了,也不起么?” 这回, 医尘雪彻底醒了。 这个“有人”指的是谁很好猜,司故渊听起来并不着急,想必也不怕那来的人生气,也只能是玄鹤了。 医尘雪闷着声问:“他来做什么?” “陈家那个纸傀的事。” 医尘雪抓了摩挲自己脸的手指, 微仰了脸:“受人之托?” 司故渊“嗯”了声。 他问过司故渊, 为何会对陈云舟的来历那么感兴趣, 当时司故渊便说是受人之托,还为着这个在他的一闲阁做了好几日的客卿。 只是那时他没细问,司故渊也没细说,这事也就不了了之,若不是今日司故渊主动提及,他也想不起来。 医尘雪将脸一别:“那你去,我冷,不想出门。” 司故渊支开窗沿一角,往外看了眼,应道:“是有些冷,起了把狐裘披上。” “嗯……”听声音跟没醒似的。 但司故渊前脚刚走,医尘雪后脚就套了外袍起来,去了另一边的坐榻,伏在窗沿上看院内的两个人。 这个距离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倒是他自己被冻得直咳嗽。 如今的时节也算是个早冬了,只是椿都的雪要比别的地方落得晚一些。他往外抬了手,似是想接住什么。 收回手时,司故渊回头在看他,手指往自己肩上点了点。 医尘雪疑惑地看了看自己肩上,并没见上面落了什么。他歪了头,看着司故渊。 司故渊转回去,不知同玄鹤说了什么,便转身往他这边走过来。 医尘雪依然懒懒地趴在窗台上,一只手还垂落在窗外,直到阴影罩上来,他才仰起头,一脸不解。 “披上狐裘。” 冷生生的四个字砸下来,医尘雪张到一半的唇又合上了。 他不大喜欢被人管着,尤其是这种略微强制的口吻,但默了一会儿,他还是下榻取了狐裘,当着司故渊的面披上了。 远处的玄鹤看见这一幕,笑着朝他点了下头。 医尘雪其实想不明白,为何每次看见他们,那位玄鹤先生总是这般欣慰地笑着。 那感觉十分奇怪。 有些像他看着自己养在院内的那一片白梅开花时,所露出来的神情。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与玄鹤千年前应是相识,只是许多事他还没能想起来,便无法知晓到底是什么样的渊源。 玄鹤一句“看来时机未到,想不起来便罢了”已是表明了立场,不愿多解释什么。 当事人如此,他若是去问司故渊,司故渊多半也不会说。 缘之一字,不可强求,他身为命仙,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那多少有些不公平,因为他总觉得,玄鹤已经看着他和司故渊很久很久了…… *** 裴时丰不知是被吓狠了还是受怨煞影响太深,一连昏睡了两日。裴清晏也是两日没有回来,因了玄鹤那句叮嘱,每日都会有弟子回来报信,算是报个平安。 等到了第三日,玄鹤让回去的弟子传话给裴清晏,说要远行一段时日。 在这个节骨眼上远行,怎么看都不是件寻常事。不过那弟子也不好多问,咽下心里的疑问,行礼退下了。 医尘雪和司故渊站在边上,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全。 那弟子不好多问是顾忌着玄鹤是裴家的客卿,医尘雪却因为有司故渊这层关系在,一点也不避讳。 “你要去哪儿?” 玄鹤笑着,也不隐瞒:“未名城。” 医尘雪微蹙了下眉心,听玄鹤又补了一句:“你们那日看见过,应是叫花槐城。” 这么一说医尘雪便有些明白了,鬼魂过境,那座孤城多半会再次生出邪祟来,若是放任不管,要不了多久必然会生出事端。 不过…… 那日这人并不在阵中,不该知晓花槐城这个名字。 “你与他说过此事了?”医尘雪转头看向司故渊。 司故渊倚着门墙,抬了眼道:“没有。” 第95章 医尘雪于是转头去看玄鹤。玄鹤仍然是笑着的:“我与那个地方有些渊源。” 至于渊源是什么,他似是不打算多说。 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医尘雪捡了个别的问:“为什么会叫未名城,不是有名字么?” “那是后来的名字。”停了一瞬,他又道,“不过,花槐城这个名字更好听吧。” 不知为何,他虽然笑着,但医尘雪总觉得他其实并不高兴,因为那笑意并不至眼底,反衬得他像是很难过似的。 尤其是身为命仙,医尘雪的这种感知就更为明显。 因为他自己也有过那样的时候,站在某一处,看着某一个人,或是某一个地方。 那时,他眼里的东西与玄鹤现在一样。 世人俗称,悲悯。 医尘雪微微正了神色:“城灭的时候,你看见了么?” 玄鹤唇边的笑意更深:“算是吧,只是晚了一些。” “……” 这个“晚了一些”是什么意思,医尘雪和司故渊都知道。 是没赶上的意思。 因为刚好晚了一些,所以没能救下那一城人,也因为刚好晚了一些,所以能借着命仙的身份窥见一些那座城的过往。 比如,花槐城灭那一日。 万虫噬心的感觉又袭上来一瞬,医尘雪捏着手指,垂着眼不说话了。 他什么也不想问了。 第63章 下回 裴时丰醒的当日, 守在他旁边的是阿久。 纸傀可以不吃不喝,不知疲累,阿久记着主子的嘱咐, 日夜都守着裴时丰。 然而,这位裴小公子一睁眼,便翻了身将自己蒙在被子里, 一句话也不说。 阿久不知道他怎么了,只以为他是不舒服,强行把人给捞出来,结果裴时丰双手捂着脸,指缝间湿了一片。 纸傀面对这种情形不会慌得手足无措,阿久只是愣了一瞬, 便冷静地把人扶坐起来,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除了一些细微的小伤,没发现有什么别的伤口。 他只能问:“哪里疼?” 裴时丰其实少有会哭会喊疼的时候, 大多时候哪怕受了委屈也只会憋着, 躲起来一个人掉眼泪。 这与裴清晏也有些关系。 两兄弟幼年丧母,裴清晏还好一些, 裴时丰那时甚至还没到记事的年纪,只能靠留下来的画像,想象母亲的样子。 而身为父亲的裴塬也常是外出, 清缴妖物邪魔,也没抱过小时候的裴时丰几次,算起来,更像是裴清晏这个做哥哥的带大了裴清晏。 裴塬在落仙台身殒时, 裴时丰也不过七八岁, 还是在春日里荡秋千的年纪。 但是兄弟俩谁也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也是从那一日起, 站在裴时丰身后给他推秋千的人不是裴清晏了。 裴清晏越来越像裴塬,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几日不归家已是常事。 “哥哥”也变成了“兄长”。 裴清晏不让裴时丰再叫他哥了。 只有在外人面前时,裴时丰才会“我哥我哥”的挂在嘴边,当着裴清晏的面时,便会规规矩矩的叫“兄长”。 往日里最护着自己的人似乎也生疏了,裴时丰性子便养得又怪又执拗,明明怕裴清晏,又很爱作对,受了罚也犟着不肯认错,倔得很。 别说是裴家的弟子,就连裴清晏这个当哥的,裴时丰也没再跟谁喊过一声疼。 但阿久问完那句话,裴时丰颤抖着肩膀,一声又一声地叫着疼。 “哪里疼?”阿久又问了一遍。 “不知道……”裴时丰声音已经哑了。 又过了很久,他哑声问:“我哥呢……” “主子还没回来,我去找他。” 阿久作势要起身,却被裴时丰一把拉住了。 “不用去了……”他鼻音已经很重了,却死命低着头,小声问着,“是因为落仙台的事吗?” “是,已经有几日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阿久答完他的话,又问了一遍,“你哪里疼,我去找药。” “药可不管用。”窗边站了好久的人终于出了声。 他声音总是很轻,很好辨认。 裴时丰转过脸去,匆忙把自己蒙在被子里。 “躲什么?又不是没哭过。” 那是个矮窗,医尘雪抬腿一跨就进来了,司故渊紧随其后,替他托了一下狐裘。 裴时丰被褥往脸上胡乱一抹,才露了脸看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他声音还是哑的,遮不住。 “来道别的,也谢过这几日的照拂。”医尘雪坐了下来,怀里抱了从弟子那里讨来的手炉。司故渊站在他身侧。 他看向屋内唯一不是人的阿久:“你叫什么?” “阿久。” 纸傀对于名字没有那么看重,一般有人问了,他就会答。 医尘雪点点头:“寻你家主子去吧,他也该回来看看了,毕竟是自己养大的,怎么就放着不管了。” 裴时丰急忙拉了人:“不、不用去。” 阿久看他一眼,又看医尘雪一眼,也不知道该去还是不该去了。 无声的对峙之下,医尘雪先开了口问:“他几日没合眼了你知道么?” 裴时丰一怔,这个问题他答不了。 他一直昏睡着,根本不知道距那日落仙台的事过了多久。 第96章 医尘雪又道:“好不容易有个理由让他歇下来,你确定还要拦着么?” 裴时丰眼睛还是红的,却有股倔劲,但盯着医尘雪看了片刻,他最终还是松了手。 阿久看了眼医尘雪,从门出去了。 屋内安静下来,裴时丰被人看了哭鼻子的模样,也不想说话,一个劲地垂着头,揉眼睛。 “别揉了,没什么用,只会更红。” 医尘雪看他那样,其实觉得有些奇怪。 裴时丰小时候他见过,不是现在这副别扭模样,但凡身边有个人,这小孩就不会让自己受委屈,更别说会躲起来哭,还要避开自家兄长。 “那日落仙台的事,你看见了?”医尘雪问他。 裴时丰哽咽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医尘雪,又耷下眼去,应道:“看见了,有人灭城。” “我问的是裴塬,你爹。”医尘雪说得很直接,“你在阵里,应当是看见了。” 否则不至于哭成这个鬼模样。 一听见那个名字,裴时丰本来已经憋回去的眼泪一下子又开始掉,他抬手去抹,却发现根本止不住,榻上湿了一片。 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想眼前的人为什么会直呼他爹的名字,只不断地去抹眼泪,不想让人看见他这样子。 五年前他并没有这么哭过。裴清晏没让他看见裴塬的遗体,哪怕他知道自己没了爹,也没像如今这般哭得无法自控。 可那日他亲眼看见了,他爹用佩剑砍下了自己的头颅,以及那些翻飞着,像是在为谁送行的纸人。 一想到那个画面,他就忍不住了。 好像这五年来,他所有难过的情绪都闷在这些眼泪里了。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谁似乎是叹了一声,说了句:“对不住,让你看见那一幕了。” 裴时丰抬头看他,眼里有疑惑。他不明白这话的含义。 一旁的司故渊却很清楚,那句话本来该是“对不住,我没赶上救他”。 司故渊半垂着眼,眸光落在医尘雪身上,没再顾忌着屋内还有别人,他抬手抹了下医尘雪的眼尾。 他又没哭。 医尘雪觉得有些好笑,偏头看了他一眼,但也没说什么。 如同在椿都边界那日一样,两人一个递枯枝,一个接手炉,动作熟稔得不像第一次。 对于他们现在的举动,裴时丰也没觉得有多稀奇,只是看了看就收了视线。 *** 医尘雪像是特地来看裴时丰哭这一场,等到裴时丰哭得平静下来,他也没再说什么。 但踏出矮窗时,他又回过头去,朝裴时丰笑了下:“下回再来,我寻一柄上好的长剑,与你作生辰礼。” 听见这话,裴时丰抬头望去,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两人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裴时丰忽然意识到,他听见那话的时候走神了。 因为那一瞬间,他竟觉得那话有些耳熟。 他的父亲裴塬曾有过一位至交好友,是个张扬又爱笑的人,还曾教过他剑术。 那一年,那位好友去了一个叫云暝城的地方,带回来一个常冷着脸不爱说话的人。他们几乎时时刻刻都走在一起。 那日,两人说要离开椿都时,那人也是这么对他说的:“等我回来,替你寻一柄上好的名剑,做你的生辰礼。” 但那一次,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可站在矮窗外的人说了那似曾相识的话的时候,裴时丰恍然之间又有种错觉,他们好像回来了…… 第四卷 久在樊笼里 第64章 云淮 主子不在, 阁内一应大小事务全落在知鸢身上。其他人天南海北寻回来的奇珍异物,连摆放在哪儿都要来问她。 好在一闲阁不是什么正规做买卖营生的,来往的人并不多, 也不至于忙到脚不离地的地步。 能到这里来的人,原因无非两个,要么是慕名而来, 想找她家主子算命,要么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有某样奇珍落到了她们一闲阁,特地来谈交易的。 后者来的大多都不是什么普通人,有的是剑修来寻趁手的名剑,有的是傀师来寻傀术秘籍, 还有的也寻些灵药灵草,或是灵符器物。 前者来的人就千奇百怪了,有街边的乞儿, 也有高门大院里的富贵人家, 更有不知来路的修行之人。 不过她家主子讲究缘分,来算命的人有不少才进了阁, 还没见着正主,便又被请出去了。 所以那日,又有人上门来时, 知鸢便道:“二位请回吧,我家主子今日不在阁内。” 她想,连时间都错开了,哪还有什么缘分可言。 但为首的人却道:“既然如此, 还请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阁主哪日回来, 我们便等到哪日。” 往日里,若是遇到这般劝不走的人,流苏只会将人打出去。 但流苏同主子都不在,便只能知鸢亲自动手。 她修灵最好,医尘雪教了她不少东西,赶人从来没出过差错。 然而这一次,那和尚带着和他一道的纸傀,安安稳稳住进了空出来的院子。知鸢还为此落了伤,将养了好几日。 秦叔每日往那院子里去两回,送吃食茶水,那和尚也会极有分寸地说声“多谢”或是“有劳”。 一来二去,秦叔有时便也同他多说几句话,替他寻些日常的物件来。 过了快半月,那和尚也没作什么怪,连院门都没出过一次。 第97章 秦叔是阁里的老人,走路时总是揣着手,像个很有讲究的长辈,见了年纪比他小的,免不了要生出关怀的心思来。 且这心思不分人鬼,对谁都是如此。 那和尚身边的纸傀,看起来与流苏是一个年纪,又生了一张乖巧稚嫩的脸,瞧起来很是讨喜。只是跟在和尚身后,似乎也不怎么说话。 不过又有些不同,秦叔将流苏当成亲生的孩子的一般看待,流苏却不愿同他亲近。但这和尚身边的纸傀虽然也很安静,却会对他笑。 受多了流苏冷眼的秦叔哪里扛得住,几次下来就又把那纸傀当自己孩子了,还问了名字。 听那和尚说,叫做云淮。 应是与他额上的金色云纹印记有关。 秦叔一茬一茬的小玩意往那院子里送,逗着那叫云淮的纸傀高兴,那和尚在一旁看着,脸上也有笑意。 有一回,大约是熟稔了的缘故,秦叔问那和尚:“你不是普通人,又无病无灾的,怎么也要来算命呢?” 倒不是说修行之人不信命格,而是他们更知道因果,所以不会刻意过分去在意。 照医尘雪的话来说,心有所求、所忧、所惧、所愧,才会来找他算命。 否则好好的,谁会想提前知道自己以后的命格? 若是命格好那便算了,若是不好,岂不是后半生都要困囿于此,给自己多添了一桩烦恼,没必要得很。 秦叔在医尘雪身边待得久,这样的话也听过,所以才会问那样的问题。 和尚笑着,微颔首道:“我并非来寻阁主算命,是为别的事。” “别的什么事?”秦叔顺着往下问了。 和尚往池塘边看了一眼,道:“为他。” 云淮坐在那处,正伸手去拨池里的水。 秦叔也跟着望过去,顿觉有些奇怪。 纸傀虽只是似人之物,对于冷暖、伤痛,不会如人一样敏感,但却绝不是无知无觉。 可如今的时节,将近入冬,那池水冷得跟冰一样,池边的人却仿若未觉,明明手指都已经冻红了,脸上却是笑着的,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他这是……”秦叔眉头紧锁,正犹豫着想去叫人。 但和尚先他一步开了口:“云淮。” 池边的人听见声音,偏头望过来,手里捧了水,做了个往前递的动作,似是想让人看。 “过来我这里。”那和尚又道,语气极致轻柔。 云淮很听他的话,倒了手里的水,连下摆和衣袖都没整理,便往他这边来。 和尚似是一早就备好了干净的布帕,给云淮擦了手上的水渍,又帮他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来,替他拂了身上的灰尘。 简直是无微不至。 秦叔没太纠结这一人一纸傀过分亲昵的举动,更在意另一事。 “是云淮身上有伤吗?什么样的伤?” “我也不知。”和尚摇了摇头,“只是听闻阁主精通纸傀之术,这才会求上门来。” 他这么说,秦叔便知道云淮身上的“伤”不是什么刀剑灵力所致,而是别的,必须傀师才能治的伤。 “你也治不好吗?” 能伤得了知鸢,应是个很厉害的人才对。 和尚歉意一笑:“我不是傀师,并不懂纸傀之术。” “?”秦叔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老糊涂了。 “那云淮是……怎么来的?” 和尚依然笑着:“捡的。” “……” 秦叔很想问他:“在哪儿捡的,我也去捡一个来养。” 但他没问,他觉得这人分明是在睁眼说瞎话,故意诓他的。 好好的和尚,瞧着眉目温善的,竟装了一肚子坏水,果真是人心难测。 秦叔心想,云淮那孩子万万是跟不得他的。 等阁主回来了,将人赶出去,云淮便留下来让他照料,日后待他寿满天年,家财一半留给流苏,一半便留给云淮。 秦叔不仅阁里的算盘打得好,这些生老病死的事也看得很长远,甚至真琢磨着要给自己先打一副棺木来放着。 但还没等他选好做棺椁的良木,他家阁主就回来了。 不止带回来流苏,还带回来上回那个冷脸的傀师。 说是被带回来,其实被带回来的像是只有流苏一个,因为那个傀师走在他家阁主旁边,说不准是谁带谁…… *** 知鸢和秦叔站一起,一个说和尚,一个说云淮,将事情的始末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医尘雪听得头疼。 因为秦叔说的实在是太多了,三句话不离“云淮”这个名字。 司故渊本来倚着窗,估计是忍不住了,撂下一句:“我去外面等。” 然后腿一抬,跨窗出去了。 医尘雪正想说些什么让他回来,又见他转过头来,蹙了下眉心:“你说什么?” 我还没说。 医尘雪想这么答他,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司故渊问的不是他,是方才一直喋喋不休的秦叔。 三道目光都落到了秦叔身上,他甚至还半张着嘴,明显是话还没说完,但一下子被三个人盯着,他便又停下来,不说了。 “秦叔,你说了什么?”医尘雪替司故渊又问了一遍。 于是知鸢和秦叔都意识到,自家阁主刚才并未在听他们说话,而是光顾着去看窗外的人了…… 第98章 秦叔被问得有些懵,他说的太多了,不知道医尘雪问的是哪一句。 旁边的知鸢挑了句最近的,复述道:“他说那纸傀额上的印记,是金色云纹。” 这下医尘雪就明白了,司故渊为什么会转回来。 纸傀额上有印记很常见,云纹印记也不稀罕,但金色云纹就少了。 好巧不巧,他和司故渊见过。陈云舟额上的印记,也是金色云纹。 “医尘雪。”司故渊叫他。 除了医尘雪本人,另外两人闻言都是一脸震惊。 知鸢从流苏那儿套过话,虽然也猜到两人关系不一般,但也没想过是已经到了直呼名字的地步。 自家主子从来不对外说名姓,青枫这么久,除了她和流苏,再就是秦叔,便再没有人知道医尘雪的名字。 纸傀不会过多问及主子的事,但传闻是止不住的,“医尘雪”这个名字在东芜的特殊性,她是知道的。 将名字说出去,便意味着将自己的过往交出去了。若非是极为信任,主子绝不会这么做。 知鸢忽然想起来,那人第一次来阁里时,自家主子那漫进眼底的笑意。 她有些明白了。 主子常会盯着烬原带出来的那株白梅看,有时一看就是很久,她和流苏叫了好几声才能得到回应。 窗外站着的那个人,同主子桌案上日日开花的那株白梅一样,主子看久了就会陷进去。 不过,那株白梅好歹让主子撑到了现在,那么人的话,会撑得更久一些吧。 知鸢时常觉得,主子哪一天也许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哪怕是她和流苏也拉不回来。 但若是有个念想,就总能弄出些声响来,不会毫无生气,像是一阵风都能把他吹散。 以前是白梅,现在是人。 司故渊叫了名字,见他偏了脸,才接着道:“过来。” 医尘雪起身,留下一句:“忙去吧,我们去见见人。” 便走到窗边去,司故渊扶了他一下,两人并肩往外去。 秦叔脸上的震惊逐渐转变为呆滞:“知鸢啊,你看见没有?” “嗯,看见了。”知鸢显然已经接受了某种事实,冷静下来了。 秦叔盯着两个人的背影,不断摇着头:“真是奇怪,太奇怪了。” “知鸢啊……”秦叔欲言又止,“你家主子是不是被人骗了啊?” 怎么叫过去就过去了呢…… 什么时候这么听过话了? “不知道。”知鸢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句。 “嘶……”秦叔的表情更一言难尽了。 倒不是因为知鸢的回答,而是往外去的两个人,医尘雪像是绊了一下,然后就顺势撞进了司故渊怀里。 说是“顺势”,是因为故意的成分实在太明显了。对面的人明明只是伸手去扶,反而被人撞了满怀。 “知鸢啊……” 秦叔这会儿就有点长辈的样子了,咳了两声才问:“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你家主人把人拐来的?” “……” 知鸢:“……不好说。” 拐人确实像她家主子干得出来的事。 第65章 你敢 见到云淮, 医尘雪便知道秦叔为何会事无巨细地在他耳边念叨这个纸傀的事了。 胳膊肘往外拐,想让他救那纸傀。 他们去时,那叫云淮的纸傀正蹲在地上, 握着半截枯枝不知是在画什么。 他旁边站了个人,应是知鸢口中的“那个和尚”。 “明烛,便是你么?”这是医尘雪从秦叔那里听来的名字。 那叫明烛的和尚转过身来, 先是看了医尘雪,再又看向司故渊。 不知为何,他似乎有些惊讶。 但很快那抹惊讶就被笑意取代,他一身道袍,微微躬身:“想不到过了这么久,二位竟还能走在一起。” 医尘雪眼里闪过疑惑, 他偏头去看司故渊,眼神带着询问。 司故渊思索片刻,答道:“不知。” 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 明烛又道:“我曾与二位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现在看来,二位应是不记得了。” “你是不是认错了?” 医尘雪其实不大信, 他和司故渊顶着的都不是五年前的那张脸,认识他们的人见了也不会一眼就认出来,即便认出来了, 也不该是这个反应。 况且司故渊都说了“不知”,那必然是真的不认得。 但对面的人仍然笑着:“不会错,皮相可换,灵相却不会变, 即便是转世也能认出来。” 既说转世, 那便是千年前。 “算起来, 二位于我有恩,想不到今日还能在这里遇上,又要麻烦二位了。” 他这语气,像是笃定了医尘雪会帮他似的。 但医尘雪最不喜受制于人,立即便道:“我可没答应要帮你。” 明烛却只是笑:“二位恐怕非帮不可了。” 他那笑甚至算得上温良,但落在医尘雪眼里,无端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正在此时,司故渊拉了他一下,侧低着头说了两个字:“没有。” 意思是,他分出去的灵识没有在阁里探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没有什么杀阵,也没有什么别的邪物。 既然不是这些,那便只能是人了。 医尘雪抬眼:“你对秦叔做了什么?” 第99章 笃定了他会帮忙,必然是有什么能威胁他的东西握在手里,不是这座一闲阁,便只会是阁里的人了。 照听到的来看,每日送吃食玩物,踏进这个院子最多的人便是秦叔,若是想要动点什么手脚,没有警戒心的秦叔自然是最佳的选择。 算计被一眼戳穿,明烛脸上笑意却也未减,反而泰然自若:“二位大可放心,只要二位应我所求,秦叔自会平安无事。” 医尘雪脸上跟镀了霜似的,他很少这么冷过脸。 司故渊手里已经召了剑。他依然和医尘雪并肩站在一起,但眸光冷然一片。他盯着眼前的人,张了唇道:“永生之人。” “嗯?”医尘雪疑惑出声,“不是说不认识么?” 司故渊沉默一瞬,道:“刚才没想起来。” 医尘雪又冷又绷着的脸色一下就缓下来,笑出了声:“司故渊,失忆的是我还是你啊?” 司故渊偏开视线:“太久远了,千年前见过一次。” *** 确实是很久远的事了。 那是无数个落雪的隆冬之一,记不清是哪一日了。 只记得是宣平年间,长州新城恸哭不止。 据说是天灾,整座城都被断裂的雪山淹没在一片白茫中,无一幸存。 司故渊那时刚从山下回来,正碰上了要下山的医尘雪。 覆雪之路上,一身红衣的人微垂着眼,有些讶异地抬了头,似是想要开口说什么的,但他只是看着,最终还是合了唇。 司故渊也停下来,看着他,也不说话。 那次,他们其实已有半年没有见过面了,难得碰上了,却谁也不说话。 只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相望着,谁也没有往前走。 不知是站了多久,司故渊才有所动作,走过去问了一句:“去哪里?” 他一说话便能呵出白气来,像个久旅在外归来的行者,连声音都沉沉的,像是积压了许多难以说清的东西。 医尘雪沉默了很久才答话道:“长州新城。” “你呢,从哪里来?” 问这话的时候,医尘雪并没在笑,反像是克制着在气什么。 但越生气,他脸上越是没什么表情。 偏他问了之后,司故渊并没说话。 医尘雪蹙了眉心,半垂的眼睫上也像是蒙了一层极薄的冷霜。 他视线落在司故渊紧抿的唇上:“上仙不想说话,就烦请让个路,我要下山。” 上仙并未挪动一下,却又拿他没有什么办法,半晌终于开了口:“云麓山。” 答的是先前“从哪里来”的那句问话。 医尘雪怔了下,眼里怒意显而易见,藏不住。 “云麓山。”他重复着这几个字,一字一顿。 云麓山半年前有过一次战争,死伤无数,引得妖物邪魔聚集,吃人拆骨,连流出山的河水都是黑红一片。 医尘雪听了不少这些传闻,但他并不知道司故渊就在云麓山。司故渊下山时,甚至未曾与他说一声,瞒得没透出一点风声来。 “不告而别,杳无音信,两样你占了个全。”医尘雪笑意不达眼底,“上仙,你如此随性潇洒,难怪山下的人都说,剑仙无挂无碍,不沾凡尘,是个遗世独立的仙客。” 医尘雪这种时候很不讲道理,这些词分明是山下人常用来形容他的,现如今却被他强行安在了司故渊身上。 偏司故渊又不能驳他,驳了他就要更气。司故渊知道他的脾性。 “医尘雪……” “难为上仙还记得我的名字,可真是折煞我了。”医尘雪睨着他,语气并没缓和下来。 “不是要上山么?” 见司故渊依然不说话,医尘雪侧身站到了一边,让了位置:“请吧,上仙。” 司故渊凝眉看了他片刻,抬了脚往前去,却又在经过医尘雪身侧时,停下来偏了脸去看他。 医尘雪正想装着漫不经心再来一句“上仙还有什么事么”,却先被人抓了手腕。 到嘴边的话强行咽回去,医尘雪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能很明显的感觉到,抓着他的人手指上有细微的茧。 那是长期频繁握剑才会留下来的痕迹…… 那一瞬,医尘雪盛张的怒意一下子软了下来,多了些别的东西。 医尘雪转过头去,又气又有些无可奈何:“司故渊,你故意的。” “嗯。”司故渊应了声,牵着他往山下去,“伤好了没有?” “那么久,怎么会好不了。” 被牵着的人低头垂眸,视线落在身前之人的手上,手指轻轻摩挲着对方掌心。 那只手上不只有剑茧,还有伤口愈合后留下来的疮痕。 医尘雪手指摸索着,想知道他手上到底受过多少伤,甚至探上了手腕,还要往上去。 司故渊纵着他把自己手心手指摸了个遍,此时终于忍不住,往后看了他一眼。 “再摸我松手了。” “你敢。” “……” 二人一同下山,还未到长州新城,便在废弃的官道上遇上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道袍,在他们面前停下来,问他们认不认得去白苠海的路。 白苠海只存在于传闻里,很少有人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又该如何去。 但医尘雪为他指了路,还多说了一句:“那是个凶险之地,莫要深入。” 第100章 那人却道:“正是因为凶险才要去,多谢了。” *** 除了与医尘雪有关的,司故渊其实不怎么记事,过了千年却还能想起来,是因为那人额上有个很特殊的印记——婆娑印。 那是个少有人知道的印记,千年来司故渊也只见过一次,便是在明烛身上。 落下婆娑印的人,很难说清他究竟是罪孽深重,还是命途多舛。 婆娑印会让他成为永生之人,无病无灾,却也无情无爱。 人间长风万里,生老病死皆与他无关,俗世凡尘也与他无关。 无人爱他,他也无法再爱人。 天道予他福泽,也是予他一场无尽的劫难。 第66章 明烛 明烛抬手, 两根手指从上往下,抹过额心。很快,那里就露出来一个血红的印记。 “婆娑印。”医尘雪虽不记得那一面之缘, 但这个印记他却是知道的。 出了烬原后,他做得最多的事便是看书,尤其是旧书。 起初是为了修复灵根, 恢复灵力,但尝试了许多方法,攒聚起来的灵力依然会很快流散,并无什么用处,反倒是几次险些丢了命。 也因为看了太多旧书,他才会认得明烛额上的印记。 大抵是与他肩上的天谴印有相似之处, 医尘雪在看见那印记的时候并不高兴,甚至蹙了眉。 明烛却似是习惯了那印记的存在,仍然笑着:“还以为二位真忘了, 看来也不是全无印象。” 医尘雪朝那个叫云淮的纸傀望了一眼。 因为身边无人, 所以才与纸傀为伴么? 收回视线的一瞬,医尘雪垂着的眸子里似是多了一丝落寞, 只是很快又消失不见。 他看向明烛:“秦叔说,这个纸傀是你捡来的?” 尽管秦叔笃定这个说法是假的,但医尘雪却有些相信。 明烛应道:“是,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医尘雪按了一下司故渊握剑的手,下一刻,司故渊便将剑收了起来。 二人一坐一站,司故渊抱着剑站在白梅树下, 医尘雪在石桌旁坐下, 神色平静认真:“关于他的来历, 将你知道的告诉我,我便帮你。” 明烛其实想不明白,眼前的人为何会那么快就改了主意,但他转头看了云淮好一会儿,还是还是坐到医尘雪对面。 那些已经蒙尘的过往之事,他曾以为不会再有任何人听见,却在今日一一诉诸于口。 *** 其实他也不记得那是哪一年,又是什么样的时节了。 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眼前的一片猩红。 他杀了许多人。 那些人里有他的敌人,也有他的战友,还有许多渴望着他带来安乐的普通百姓。 但是没有,他只带来了杀戮。 无尽的、没有生还的杀戮。 尽管那也不是他所期望的,可他依然那么做了。 在那之前,在他举起手中的剑刺向同袍时,在他良知尚未泯灭的最后一刻,他都仍然坚信着,只要他们死守城池,就能等到援军。 直到送出去的最后一封书信被退回来,他才明白,所谓生不逢时,是如何的大悲之事。 居上位者,并不在乎他们的生死,也不在乎满城百姓的安乐。 将士的浴血拼杀,百姓的感恩戴德,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只要上位者一句话,就可以被全部抹杀掉。 只是一群士兵,只是一座城池,于上位者而言,损失的不过是毫厘。 可是他们有血有肉,他们有家有亲人,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想要归家。 但上位者只在乎荣华,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城门大开,他握紧了手里的剑,脸上再也没有昂扬的斗志。 那一刻,他视死如归,却不是为身后的孤城和百姓,而是为他自己。 刀剑相撞之下,分不清是谁的血溅在脸上,脚下踢到的又是谁的手足头颅。 那一张张的脸,都像是被罩在血雾后面,认不出来是谁了。 有许多瞬间,他想,只要有谁刺穿他的身体,割开他的脖颈,他就不用再背负着任何东西,信念、荣耀,都将不复存在。 那何尝不是属于他的解脱? 可是他没有死。 身边一个接一个的人倒下去,他依然活着,举起那染血的剑,一味挥砍、斩刺,没有明确的目标,乱得毫无章法。 他很清楚,凭他一个人,杀不完敌人,救不了士兵和百姓,也护不住这座残城。 可他依然没有倒在血泊之中。 不知是因为恨意,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执念。他明明已经筋疲力竭,无力再举起手中的剑,他明明已经闭上了眼,下一刻就会成为万千尸首中的一具。 但他还活着。 支撑着他站起来的,仿佛不是他自己了。 脑海里的声音说:“让一切长眠于此吧。” 是啊,与其做俘,还不如就埋葬在这里。 敌人还是战友,恨他的还是敬他的,所有人都该死,所有人都无辜。 既然辨不清,救不了,那就一起殁亡、消逝于这黄沙和长风。 那一刻之后,他手中的剑不再只挥向敌人。 还有他身后的士兵和百姓。 那时他双眼前只有一片血雾,看不清那些人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 第101章 也许是恐惧,也许是惊诧,也许是憎恨。 什么都好,什么都没所谓了。 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将葬在这广阔天地间。 直到除他之外的最后一人死去之时,他都是这么以为的。 但他没有死。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逐渐清醒过来,想起来自己做了什么。 身上的伤口尽数愈合,无论他再给自己落下多少剑痕,只一瞬又会恢复如常。 他尝试洗去满脸满手的血污,直至河水中映出一张净白的脸。可他看见的,仍然是触目惊心的红色,就连那流淌着的清河,在他眼里也是一片殷红。 额上不曾见过的印记,被河水映得发亮。 他跌跌撞撞跑着,不知要往何处去。 身后尸山血海,明明离他越来越远,却仿佛离他越来越近。 后来,山上的一座古寺收留了他,他在神佛前细数了自己的罪孽,整日忏悔,渴求神佛渡他。 但始终未有回应。 为他落戒的师父说:“万方因果,唯有自渡。” 他离开了那座古寺,去了许多传闻里的凶险之地,可每一次,都是安然无恙的走出来。 那大概是又一个百年过去,他又回到了那片战场,但归来的不是守城的将军,只是一个叫明烛的和尚。 他在那方埋骨之地待了许多年,想起过很多人,很多地方,但他依然留在那里,日复一日,像是在等着什么。 直到骸骨石缝中生出了紫花,荡开一片,稀稀落落缀在白骨之上。 他久违地抬眸,看见了一个人。 那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与满地的骸骨格格不入,却又与那些细小的紫花格外相衬。 少年蹲在白骨之中,正一朵一朵地摘下那些紫花,拢到怀里。 “你叫什么名字?” 太久没有与人说话,他走过去搭话时,声音又沙又哑。 那少年抬头看他,眼里清明又茫然,歪了下头,似是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于是他咳了好几声,清了清嗓子,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为何会到此处来?” 少年依然看着他,并未答话。 也许是身上有疾,无法人言。他这么想着,顿时有些久违的失落。 可当他再次抬眸时,一捧紫花却递到了他眼前来,鲜亮至极,有很淡的香气从他鼻下掠过。 腐尸的气味在那一刻彻底消散了。 少年摘来的花太多,一双手并不能捧全,漫出来的便往下落到脚边,铺成一小片花海,盖住了森森白骨。 那一瞬,长风忽然又显得温和起来,不似利刃那般割人了。 他目光落在少年额间的金色云纹上,想着人总要有个来处,便道:“我叫你云淮吧。” 第67章 天迄 淮, 至清也,无欲无念,无挂无碍, 满世清白。 森白骸骨遍地,这名字与那少年最是相衬。 他想,也许是神佛前日夜的忏悔起了作用, 上苍才会让他遇上云淮,予他一场久违又短暂的甘霖。 云淮会生老病死,会有所爱,有所恨。终有一日,这少年将会离开他,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 最初, 他便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云淮并没有回到家人身边, 身量和容貌也毫无变化。 他终于意识到, 云淮并不是人类。 可即便如此,他们依然相伴, 花海山青,并不只是映在他一个人眼里。 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 他们走过许多地方,他渐渐不再想起那片战场,那满地的白骨和猎猎长风。 他不再去往传闻中的凶险之地,不再一心求死。 相反, 人来客往, 热闹繁华的地方, 他听了就会带着云淮一起去看。那种时候他便会觉得,永生于他是上苍的恩赐。 几百年后,纸傀之术在东芜盛行,他才知道,云淮便是他人口中的似人之物,纸傀。 只是又有些不同,寻常纸傀似人,能吐露人言,喜怒哀乐也会浮现在脸上,更能与人一样知春秋冷暖。 但云淮却不行。 云淮极少说话,有时甚至无法理解别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对于寻常的寒凉暖热也没有太强烈的感知。 尤其是时间过得越久,这种情况就愈加严重。 好几次,他叫着云淮的名字,云淮转头看他时,眼里只有茫然。 不只是五感的缺失,甚至是记忆也出现了问题,云淮有时会认不出来他是谁。 *** “一千年前么……”医尘雪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有些失神。 司故渊也垂着眸子,不知是在想什么。 明烛又道:“具体是哪一日碰见云淮,我记不清了,不过那时似乎正逢上年号更迭,叫做……” 他想了一下,说:“天迄。” 医尘雪听见这两个字,忽地抬了眸子。 天迄年间的事,他有印象。 因为那一年死了许多人,大批鬼魂过境,蜿蜒的山路上尽是提着青灯的鬼魂。 而山下的都城内灯火通明,欢呼的人语顺着长风吹了十几里,像是个难得的吉日。 医尘雪那时就驻足在山上,望着等了好几个日夜才等来的鬼魂过境,在长风骤起时,回头看向了身后的另一只鬼魂。 “那个时候,不该有纸傀。”倚着树的人在此时开了口。 第102章 医尘雪转头看了他一眼,问明烛:“没有见到别人么?” “并未。”明烛摇了下头,“那种地方不会有人去,我那时也试着找过,但除了云淮,没有再见到别人了。” 问不出什么来了,医尘雪索性起了身,去看那个叫云淮的纸傀。 他依然蹲在地上,用枯枝胡乱画着看不懂的图样。 医尘雪手指捏住枯枝,叫了他的名字:“云淮。” 云淮抬头看他,似是现在才发觉近处多了一个人。他歪了下头,漆黑的眸子茫然一片。 听到名字还能有反应,就不是完全没救。 医尘雪又道:“伸手。” 这回云淮便像是没听懂他说的,不出声,也没什么动作。 “我来吧。” 跟过来的明烛俯身抽走了那半截枯枝,将云淮牵起来,轻抬着他的手臂往前送了送。 不论是手中的枯枝被取走,还是手臂被抓住,云淮至始至终都表现得很顺从,只偏着脸去看身侧的人,并没有任何反抗。 “他听你的。”医尘雪说。 明烛视线在云淮脸上停了一瞬,才又道:“因为一起走过的地方太多了,所以信我吧。” 没再说别的,医尘雪两根手指并在一起,点在云淮手心。 探灵其实通常都是探腕间,但医尘雪有意窥人命格时就会点人手心,成了习惯,因而即便是探灵,也是下意识碰人手心。 仅仅一瞬,医尘雪就蹙了眉。 太碎了。 除了他自己的,他就没见过谁的灵根碎成这样。 人没了灵根还能活,纸傀没了灵根就真的如一捧散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流失殆尽。 “如何?”明烛眉拧得比医尘雪还紧。 良久,医尘雪才拢了衣袖盖住手指,抬眼道:“恐怕要耽搁好一段时日了。” 明烛眸光动了下,颔首道:“多谢。” “先别谢,回头治不好,你再赖上我,我这人最怕麻烦了。” 医尘雪这话像是玩笑,但司故渊闻言却抬了头。 他一直靠在白梅树下,并未挪动半分,只像是在想事情,但抬头的瞬间,又像是一直分着心神去注意着医尘雪,才会在听见那话时眸光动了动。 医尘雪同明烛说完话,便转身往他这里来,眼尾唇边都带着很浅的笑意。 可落在司故渊眼里,那笑瞧不出一点高兴的模样。 “医尘雪。” 待眼前人走到近处时,司故渊叫了名字。 医尘雪停下来,听见他说:“不用怕。” 只一瞬间,医尘雪脸上的笑意就像是一层很薄的壳,碎裂,剥离,露出来的眸光有微微的诧异,像亮在长夜里的青灯散出来的明光。 那一刻,他又安静得像只雪狸了,任由司故渊走过来,牵着他出了院门。 一如千年前,司故渊裹着满身的霜雪,明明是要上山,却又转身牵着他往山下去。 石道走了大半,医尘雪才出声:“司故渊。” “嗯。”走在前面的人应了声。 “云淮是第一个纸傀么?”医尘雪捏了下他的手指,“你刚才说,那个时候不该有纸傀。” 司故渊回头看了他一眼,转回去时说:“不确定。” 其实多半是。纸傀之术是近几百年才兴盛起来的,在千年前连一丝痕迹也寻不到,可偏偏有人将云淮造了出来。 只是他没有亲眼看见,便不能下定论。 “为什么那个时候不该有纸傀?”医尘雪又问。 司故渊没有立即答话,垂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了下眼皮,朝医尘雪看过来。 “我同你说过纸偶,记得么?” 医尘雪点了下头。 为司兰卿送丧时,司故渊曾烧了一只纸兔,还说纸傀最初唤作纸偶,现在的叫法是后人歪曲。 “千年前会那种的术法的只有三个人,你,我,还有玄鹤。”微冷的声音落在近处,化开来却又是一片柔和,似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伤感,“可我们那时都在归墟。” 医尘雪现在知道,为什么当日他在裴家看见傀师那位祖师爷的画像时,会第一眼便觉得那不是祖师爷了。 “玄鹤是……明无镜么?” 医尘雪本来还有点不信,但“明无镜”这个名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后,他就十分肯定了。 因为他觉得熟悉。 并非是因为在书上看过许多回,又在传闻里听过许多回。 而是……就像他曾亲口叫过这个名字很多次一样。 但…… “为什么他也会在归墟?” 司故渊轻闭了下眼,道:“送人。” 至于送的谁,已经不用问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三次元事情有点多,更新可能不太稳定,晚11点没更的话当天就是没有了,不要等~可以攒一攒再看~ ps:我绝对不跑不坑!信我! 第68章 偷亲 仙人大都如此, 不怎么用俗家名,关于傀师的那位祖师爷,旧书上所记载的, 也只有“明无镜”这一个名字。 旧书所记,祖师爷门徒万千,喜交好友, 是个极好相与又慈悲为怀的人。 他与新都裴家交好,与裴芜常有往来,又与那位性情孤冷的剑仙是故友。 四海八荒,似乎哪里都有他的身影。 第103章 但依然无人知晓他的本名,无人知晓他的容貌。 为他所雕的石像,为他所绘的画像, 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模样,只有落在上面的名字从未变过。 “明无镜”三个字,端端正正, 干净清白。 医尘雪无数次看见过这个名字, 可直到如今,他才知道这个名字后面的人究竟是谁。 一种难言空寥的悲戚感漫上来, 那一刹那,医尘雪仿佛走完了无数个季节更迭,又经历了一轮生死。 旧书上的文字不再只是传闻, 他似乎真的看见一个人,满身清白,站在万千怨煞里,送了一个又一个尘世人。 而他从未想过, 那些尘世人里, 会有他自己…… 敛下这些千年前的因果带来的微妙感觉, 医尘雪问:“如果不是我们,又会是谁?” 走在前面的人似是在思忖,但片刻之后却只说了两个字:“不知。” 然而,话音落下的当口,被他牵着的人却忽然不走了。 司故渊回头,眸光从长长的眼缝里瞥扫出去,落在医尘雪微冷的脸上。 医尘雪很少会露出这种神情,哪怕是不笑的时候,眼尾也是柔和的,但现在那处却压出了一条有些锋利的线。 司故渊似是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完全转过身来,问了一句:“怎么?” “是不知还是不说?”医尘雪盯着他。 “……” 司故渊默了片刻,开了口:“只是猜测,并无实据。” 其实不是全然不知。除了他和医尘雪,有可能接触到纸偶之术的人,是有的。 有关纸偶的术法,明无镜曾执笔记了下来。 那些文字他看过,医尘雪也看过,但还有人只是知道那些文字的存在,却不曾看见过。 明无镜的几个亲徒便是如此。 司故渊解释了缘由,医尘雪的脸色却没有因此缓和下来。 他依然平静又执拗地看着司故渊:“只是因为这个么?” “……” 司故渊蹙着眉心,没再有话。 “你在刻意避开什么?”医尘雪又问。 不待对方开口,他便自己给出了答案:“纸傀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是怕我知道这个么?” 他虽是在问,语气却极为笃定。 如同不敢当着他的面使用灵力一样,也不想他知道纸傀不该存在。 因为他修纸傀之术修得很好。 因为除了纸傀之术,他修不了别的了。 没了灵力,无法修灵,凭着这副残躯,也握不了剑,别的傀术他也一样不能学,画出来的灵符他也无法催动。 如今他一无是处。 偏偏司故渊守着这样的他,处处小心翼翼。 但他不想。 “你和玄鹤,不,该是明无镜,你们都不希望纸傀之术存在,但他不说,你也不说,你们都不说,就这么看着我,是么?” “医尘雪……”司故渊只是叫了名字,似是无奈,又似是心疼。 可他终究没有说别的,他们只是互相看着对方,静默了很久。 风吹得白梅枝桠轻轻作响,医尘雪抬手去抚他轻皱的眉心。 “司故渊,我是你的负累吗?” “从来不是。”只这一句,没有丝毫犹豫,司故渊答得极为认真。 但医尘雪依旧没有如往常一样笑。 因为他觉得是。 *** 医尘雪这个人,似乎一直就这么别扭。 幼时被弃,少时被逐出师门,为各路仙门驱赶时,他无比渴求能有人容他,待他以平常。 后来遇上裴塬,裴塬性情最是温和不过,又知是非明善恶,还与他成了至交好友。 裴塬常劝他,少招惹是非,要学会藏锋敛芒。 他总是笑着应一声,但从来没真的照做过。 现如今,有一个人与裴塬截然相反,不但不会对他的张扬行径加以规劝,反而还会跟在他身后,同他一起胡闹惹事。 五年前在三昔之地是这样,在何乌城也是这样。 五年后也依然没变。 司故渊总是同他站在一处,身前身后,人心还是妖邪,这个人都替他挡着。 可医尘雪不想拖着任何人。 他越是贪恋那些纵容和袒护,只会横生因果,不得善终。 *** 医尘雪日日翻着旧书,本是要寻救云淮的法子,却又心不在焉,总是会想着别的事出了神。 目光停在没有翻动的那一页上,人能愣上大半晌。 司故渊也日日出门,不知是去做什么,不怎么能见到人。 阁里的人都看得出来,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怪。 没有剑拔弩张的敌意,只像是闹了什么别扭。 但依医尘雪的性子,笑着说出来的话也当不得真,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因而阁里的人都极为一致地默不作声。 反而是平日里最看不惯司故渊的流苏,指着院门口同医尘雪说:“坏嘴巴,又出去。” 医尘雪从书里抬了下眸子,应了声“嗯”。 没过会儿他又抬头,看了眼依然站在窗外的流苏:“不是不喜欢他么,今日怎么主动说起他了?” 流苏面无表情地蹦出来四个字:“你们,吵架。” “没有。”医尘雪否认道。 确实也不算吵架,面也见,话也说,谈不上吵。 第104章 但见的不多,话说的也不多,便又显得有些奇怪,是个人都能瞧出点不对劲来。 医尘雪撇开话题,问道:“给你的纸人呢,还养着么?” 流苏点了下头,俯身抱起了脚边的花盆,放到了窗台上,医尘雪倾身便能看见。 那花盆原先是用来养医尘雪那株白梅的,现在被清理得很干净,宽敞明亮,载着花愁一缕生魂的纸人在里面蹦蹦跳跳的。 医尘雪往桌案上瞧了一眼,问道:“新换的那个,是知鸢寻来的么?” 一个养花的盆其实没什么好问的,以往流苏得了新盆,总会高高兴兴地把白梅移栽过去,医尘雪已经习惯了。 但这次这个却不太一样,盆身外壁上都雕了白梅,一眼看过去时还以为是那株白梅的花枝倒垂下来,搭在花盆边缘了。 这种模样的,流苏是寻不来的,多半是知鸢。 医尘雪想。 但流苏却摇了头:“坏嘴巴。” “……” 医尘雪拿书的手一顿,问:“前几日为何不说?” 流苏神情显得很无辜:“坏嘴巴,不让。” “他说不让你就不说了?”医尘雪气得有些想笑,“怎么,秦叔哄了你几年都没用,他一句话你倒听进去了?” 听到秦叔,流苏皱了眉,听到后面一句又恢复如常,几个几个字往外蹦:“坏嘴巴,石像,保护。知鸢姐姐,说你喜欢。” 意思是,在椿都落仙台的时候,司故渊护着医尘雪,他看见了。 但医尘雪惊讶的却是后面的话。 他不是很明白,知鸢没见过司故渊几次,是怎么看出来的? 所以他问:“知鸢真说过这话么?” 流苏很用力地点头,又道:“坏嘴巴,好的,雪哥哥,喜欢,我喜欢。” 这些字词的因果关系,理清了来听其实很幼稚,但他说得很认真,便显得诚恳又珍贵。 医尘雪听得一怔,随即轻轻笑了下,伸手去揉他的发顶。 声音又轻又温:“先前还说他不好呢。” *** 不知是因为流苏开口提了,还是因为冷风扰人,医尘雪跪卧着坐榻,上半身伏在窗台上,几杯酒下了肚,心绪便有些乱了。 明明日日都在眼前晃悠的人,蓦然之间却觉得,像是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了。 他忽然就很想见一见司故渊。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来,就怎么也压不下去,甚至有愈加强烈的趋势。 喝了那酒容易犯困,医尘雪就侧伏在窗台上,白皙手指松松地抓着空了的酒杯,垂在窗外,墨发也没束,散乱地铺落在肩颈后背,耳边脸侧,窗台上。 他时不时会睁一睁眼,勉强撑出一条细长的眼缝,不怎么清明的眸光往院门口瞧上一眼,又垂落下去。 耳畔冷风时歇时起,医尘雪狐裘褪在一边,竹青薄衫罩在身上,抵不住什么寒意。 但耐不住因那半春眠生出来的困意,他脑袋侧倚在手肘上,半醉半醒间,眼皮有下没下地眨着,终于在某一刻彻底闭上了。 手里的酒杯摇摇晃晃,也支撑不住,从指间滑落,往下坠去。 但杯盏碰石的声音并未响起,反是被灵力托起,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中去。 司故渊将杯沿靠近鼻下,嗅到了很淡的白梅冷香。 半春眠。他记得这个名字。 他走到窗棂近处,解下外袍,披到了医尘雪身上。 他伸手去探,试到平缓的鼻息后,手指弯曲着碰了下医尘雪的脸,替他拂了那几缕遮眼的碎发。 医尘雪此刻阖着双目,眉眼柔和,安安静静的,像只雪狸。 司故渊曾见过许多次他这副模样。 如同那许多次一样,他眸光落在医尘雪脸上,从眉骨到鼻梁,往下落在医尘雪轻抿的薄唇上。 盯着那处静默了没多久,他便伸了手,修长的手指轻捏着医尘雪下颔,俯身靠了过去。 医尘雪眼睫微动,并未睁眼。 不知是因为那几杯半春眠还是什么,他梦见了一些事。 梦里他一身红衣,坐在檐梁下,身侧的栏杆上摆着玉壶,而他正抓着某人的手腕,微仰着头笑弯了眼。 他尾音微扬:“上仙,偷亲可不是什么磊落的事。” 第69章 缘线 那是在剑仙的居处, 又冷又生硬的人,偏偏取了个很闲雅的名字。 小坐林。 医尘雪很喜欢去,每回去都倚靠在檐梁下。 有时只是坐着等司故渊来, 什么也不做。有时带了酒去,便一杯一杯地喝到日落西山,醉倒在归来的人怀里。 若是不曾带酒, 便将司故渊藏酿在白梅树下的玉醑取出来,喝半壶留半壶,再邀功似的递过去,唇边带笑:“上仙,酒酿得不错。” 每每这时,司故渊总是半垂着眸子, 睨他一眼,将他递过来的那杯酒饮尽。 似是不满,却又十分纵容。 那一回, 大概是个早春, 雪还没化完,小坐林的白梅开得正好。 医尘雪去时, 司故渊依然不在。 主人不在家,这是常有的事。几乎每回医尘雪去,都是要等上许久, 有时甚至是好些日。 那回,他照常坐在以往那处檐梁下,正对着门。若是有人来,他一抬眼便能瞧见。 但等到了晴日, 雪都融干净了, 小坐林的主人也没有回来。 第105章 那是医尘雪等得最久的一次, 足足等了七日。 司故渊埋在白梅树下的三壶玉醑,他半点也没留,玉壶和酒杯都是空的,净白一片,整整齐齐摆放在阑干红木上,像是特地为了给谁看的。 七日已经有些太长了,医尘雪难得等得犯了困,靠着栏杆睡着了。 但为了等着某人来,他依然留着心神去注意外界的动静。 有一瞬,他闻到了裹在风里的冷松香。 司故渊每回下山,大都是去肃清邪魔妖物,便会不可避免地染上一些不好的气息和味道。 那些东西他不喜欢,但并不是不能忍受,便会上山,回到小坐林后再清除那些气味。 可自从小坐林多了一个常来蹲门的人后,就有些不一样了。 眉眼带笑的新客捏着半截垂下来的白梅说:“上仙,我有些喜欢这里。” 于是往日里安安静静,细风可闻的小坐林,忽然便热闹起来了。 新客今日将上仙埋在树下的玉醑偷挖出来,明日便带来一只青鸟,衔着花枝去碰上仙的脸。 小小青鸟尚且如此胆大,养那青鸟的人更是不知天高地厚,每回来都要变着法子去招惹上仙。 但上仙大度,从未与之计较,纵得这位新客无法无天。 有一回,上仙从山下回来,一进竹门便瞥见廊下坐了一个人。 医尘雪抬眸看见他,便笑起来:“没想到我会来吧,等了你大半日……嗯?” 迎上去的人嗅到了点不寻常的气息,转了话问:“你身上什么味?不怎么好闻。” 于是自那以后,司故渊每回从山下来,必然会在途径的冷松林里将身上沾染的气味清干净。 如此一来,小坐林等他的那个人,闻到的就会是一股很淡的冷松香。 这回也是一样,医尘雪闻到那味道时便已醒了,但他并未睁眼,仍然阖着眼,难得装了一回睡。 他能感觉到有人走到了近处来,阴影罩在了他身上,也能感觉到站着的人目光垂落,正打量着他。 但他就是不睁眼,想逗逗那久日不归,连封信笺都不送来的人。 直到那熟悉的气息越来越近,某一瞬甚至贴在了自己唇上,医尘雪才终于忍不住睁了眼。 他抓住那偷亲已遂之人的手腕,唇边眼尾皆是忍不住的笑意。他微仰着头,语调有些轻佻:“上仙,偷亲可不是什么磊落的事。” 上仙喉间很明显地滚了一下,面上却很镇定:“何时醒的?” 医尘雪歪头笑着:“从你踏进那道院门起。” 司故渊身形一僵,默了会儿才说了一句:“你算计我。” “上仙,你讲点道理,分明是你动了轻薄的心思,怎么还能怪我。” 医尘雪认为自己很占理。 他睡没睡着,司故渊往日里一眼便能瞧出来,今日却一点儿也没察觉,便怪不到他身上。 大抵因为这是事实,司故渊也没再说什么,直起身坐到了栏杆上,和医尘雪隔着一段距离,两人中间是玉壶和杯盏。 医尘雪正奇怪,以往几次这人只会倚靠着廊柱同他说话,今日却坐下了,还坐那么远…… 就见司故渊曲着手指一一敲了那三个玉壶,又朝两个空杯里觑了一眼,才抬了下眼皮,极为平静道:“这次半杯也没留。” 前几回都会留着半壶,邀功一般等着他,这次却没有。 “在赌气么?”司故渊伸手去碰他的脸。 只一瞬间,医尘雪所有想说的话就原封不动收了回去,心底某种异样的情绪升上来,无端地,他整个人都安静下来了。 良久,他才闷闷地回了一句:“没有。” 透着某种别扭的不满,却又矛盾地带着许多柔软难言的思念。 “没有么,我瞧着像是有。”司故渊似是刻意惹着他说话,又去抹他的眼尾。 医尘雪很轻地闭了下眼,彻底没脾气了。 但下一刻,长风骤起时,他鼻尖轻皱了下,闻到了点别的味道。 不是冷松,更像是一直被遮盖着,却又不知为何倏然泄露出来的。 医尘雪这时才注意到,司故渊眼周的疲色似乎又更重了些。 他先前不是没瞧见,只是以为那是下山太久,耗了精神的缘故,司故渊又逗着他说话,他便没多问。 现在想来,那疲态其实是不寻常的。 司故渊会在山道的冷松林里除去身上沾惹的气味,也有时间修养,恢复灵力,不会人到了小坐林还是一脸疲惫。 “司故渊。”医尘雪连带着眉心都蹙了起来,“你过来。” 他说完,又想到什么,目光扫过司故渊眼尾,立时又改口道:“不,你坐着别动。” 前后截然相反的话语,司故渊大概也意识到了什么,张唇想说些什么,医尘雪却已经走到他近处来了。 “上仙,劳驾伸下手。” 这回换成了医尘雪的阴影罩在司故渊身上了。 大片光亮被挡住时,司故渊抬眸,看见医尘雪脸上并无笑意,制止的话到唇边,又收了回去。 他很清楚,只有在生气时,医尘雪才会是现在这样,面无表情,语气也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别扭。 又是“上仙”又是“劳驾”的,大约是气得不轻了。 司故渊闭口不言,照他说的伸了手。 第106章 医尘雪手指点在他掌心,毫无意外地,下一刻就皱了眉。 灵力流失得没剩多少了…… 不怎么明晰的眸光从半垂的眼缝中投落出去,医尘雪睨着眼前的人:“上仙,谁算计谁?” 同他隔着一段距离坐下,已经是反常,刻意惹着他说话,便是算计了。 想让他分不出心神去注意别的。 “我算计你。”司故渊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句,又伸手去牵他蜷在袖袍下的手指,语气温沉,“别怕,不会有事。” 闻言,医尘雪唇抿得更紧。 若是无事,那血腥味就不会遮不住,反叫他闻到了。 过了好一会儿,医尘雪才问:“伤哪儿了?” 司故渊没答话,但医尘雪知道他的意思。 不给看…… 刚被顺了毛的人气得眯了眸子,泄愤一般抓着司故渊手指,却又顾忌着什么没用太大力道,矛盾又别扭。 司故渊微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拇指指腹从他唇沿上抹过去,似是要将那条线抹得柔和一些,又似是某种安慰。 “在山下的时候,突然很想见你,在那片冷松林里没有逗留太久。” 听见这话,医尘雪微垂的眼眸动了下,视线从自己唇上的那根手指往上移了些,落到了司故渊开合的唇间。他听见司故渊说:“好不容易见到了,别难过。” 医尘雪不应声,他不信司故渊说的。 因为司故渊身上是冷松香,不是那些不好闻的味道。 但下一刻,那些“不怎么好闻”的气味就窜到了鼻尖来。 那是司故渊清缴邪魔妖物时沾惹上的,他只闻过一次,后来就再没闻过了。 这次是第二次。 “是为了盖住这些,才遮不住伤。不是因为伤得很重。” 司故渊慢声说着,又低头吻了下他的唇角,带着点哄的意味。 久别之后的亲热没有那么多的欲·望,更多的是思念,显得小心翼翼又弥足珍贵。 医尘雪依然很安静,并不说话。 却在司故渊退开的一瞬,主动抬了头,有了索要的意思。 司故渊阖了双眸,只手扶住他的后颈,鼻尖的气息交缠,紧扣的手指间,是阔别已久后无尽的眷恋。 但这个很长的吻里,总是有人要乱了心神的。 某一瞬,司故渊邃然睁眼,很轻易便瞥扫到了医尘雪微扬的唇角。 再往下,便是腕间不知何时缠绕上的细丝。 “算计我?”司故渊微蹙了眉梢。 “这叫礼尚往来,上仙。”医尘雪语气极为骄傲。 有了那缘线,他便能知晓司故渊身在何处,又是否安然无恙。 寻常命仙的缘线好断得很,他种下的这根却要等到人死缘灭,才会消失。 不过,当时的医尘雪怎么也不会想到,后来是他亲手拽住了那根缘线,强留了他和司故渊的那些羁绊,以至于哪怕轮回转世,他们依然被冠以了与前世一样的名姓。 迎来了一场他以为的,素不相识的重逢。 第70章 人情 说来悲哀, 命仙受人跪拜供奉,予众生福泽,香火繁盛, 寿命永昌,落在旁人眼里便是个无挂无碍的悲悯模样。但少有人知道,有的命仙终其一生, 都困囿于自身不得解脱。 一眼窥命格,一念动生死。 凡人说及此总是羡慕敬佩,却不知这样的能力于命仙而言,既是恩赐,也是枷锁。 命仙窥见的众生里,包括他所爱之人, 也包括他自己。 明知劫难,却不能阻止。 往往这时医尘雪就会想,也许一无所知, 才是幸事。 所以他从不为自己卜命, 一次都没有。 山下人说他无挂无碍,不沾凡尘, 是位遗世独立的仙客。 他曾也觉得这样的说法没错,修了卜术之人,大都无欲无求, 将世间一切看得很淡。 敬畏生死,却又漠视生死,便是命仙。 医尘雪不为自己卜命,也从未逾矩, 试图修改别人的命格。 直到他于苍苍云山, 冷雾寒松间, 微仰着头窥见了一个人。 至此,他满身挂碍,再不能消。 相由心生,有了顾念,他便不再只是凡人口中的命仙“无相”。 他也有俗名,有来处,有来时。 他生于明殊十一年,隆冬大雪,从医姓。安降于凡尘之中,一个叫青枫的地方。 “医尘雪”这个名字,他从出生就带着。 可人人都只唤他“无相”,即便是至交好友,也很少有人叫过他的俗名。 但小坐林里,那位性情孤冷的剑仙却时常叫他的名字,听得多了,他就忘不掉了。 他曾偷偷为司故渊卜过一次福祸,并不是什么吉兆。出于私心,他试图阻止那次灾祸的发生,但最终没能成功,司故渊反而因此受了更严重的伤。 自那以后,他便再没有窥见过司故渊的命格。 命仙有权选择不去窥见谁的命格,他能断了自己的那条线,也能断了司故渊的。 什么都不知道,便无所谓忧心害怕。 然而,算无遗漏的人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医尘雪不是不知道生死有命,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命数来得那样突然和急切。 他甚至还没能好好的道别…… 那一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第107章 却不是因为死亡,而是死亡所带来的消逝。 大概是命仙做久了,见惯了生死,性子养得无悲无喜的缘故,哪怕是后来遇到了司故渊,变得会笑会闹会逗人作乐,医尘雪也依然认为,有没有司故渊,他都还会是凡人口中的“无相”。 他因为司故渊沾惹上凡尘,得了一场欢喜,但若是哪一日他们分开了,生离或是死别都好,无非便是再回到从前人人唤他“无相”的日子,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可真到了他将死的那一刻,他才明白并没有那么轻易。 他在小坐林等上好几日,终究是能见到司故渊的,可这次不一样,他是真的不能再见到司故渊了。 哪怕某一世能够再遇到,司故渊也不会认得他,他也不会认得司故渊。 那或许是他们等了不知多少冬夏才等来的重逢,却终究什么也留不住。 身为命仙,敬畏生死,最知天道,可那一刻医尘雪却觉得,天道似乎一点儿也不公平。 他只是下了一次山,只是路过了一个地方,便要被无端牵连,死于天灾。 他予众生福泽,天道却让他连所爱之人最后一面都不能得见…… 那一刻,他突然就后悔了,若是他为自己卜了命,早知会有这么一日的来临,许多遗憾也许就能弥补,他就能坦然接受再也见不到司故渊这件事。 可他又比谁都清楚,没有“若是”了…… 但他终究不甘心,不肯接受那样的死别。 人死即缘灭。 但他偏要缘生。 *** “司故渊……” 医尘雪眼眸微动,稍稍睁了眼,张唇叫了一声。 有一瞬间,他有些分不清,是千年前将死的那个自己在叫司故渊的名字,还是现在的自己在唤眼前的人。 司故渊低了头问他:“要说什么?” 医尘雪这才意识到,他嗓子又干又哑,刚才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只是他以为自己叫了那个名字而已。 不知是不是睡了太久的缘故,他脑袋昏昏沉沉的,并不清醒。 他抬了手,想指一下自己嗓间,示意他说不了话想喝水,但下一刻便愣住了。 贴在他喉间的,不只有他自己的手指,还有另一个人的。 “你牵我做什么?”医尘雪想这么问,但双唇一开一合,只发出了细微的干啊声。 司故渊手指贴在他喉间的凸起上,感到那处滚动了一下,便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抽了手,去给他倒了水。 是温茶,有股很淡的松木香。 他还没说话,司故渊的手指又贴上他喉间:“好了么?” 尽管脑子里还是昏沉一片,但温热湿意滑过喉咙,干哑的感觉就逐渐退下去了,医尘雪于是应了一声:“嗯。” 等着司故渊收了手,他才问:“你方才牵我做什么?” 司故渊坐在榻沿,垂眸看他:“是你抓着我不肯松手。” “哦。”这么应了一声,医尘雪便扭了下头,额头往枕间抵了一下,几缕墨发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眉眼,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其实已经没什么困意了,也睡不着,但也不想说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保持着侧躺的姿势,垂着眼睑,眸光直直落在前方,映着微亮的烛火。 竟然睡到了入夜么。他想。 “不舒服么?” 额上落下来一只手,替他捋了那遮眼的长发。 虽然说了话,但两个人之间那种怪异又僵冷的氛围并没有消失,医尘雪想说“没有”,却又在余光看到那张脸时,闷闷应了一声“嗯”。 “哪里不舒服?”司故渊又问。 “不知道。”医尘雪声音闷在枕间。 其实哪里都不舒服。 脑袋昏沉,四肢酸软,说话都没什么力气。 这些还算是好忍的,难忍的是骨头缝里窜上来的寒意。 医尘雪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他不想说。 但他不说,不代表司故渊就无从知道。 手指贴上腕间,感受到温和的灵力时,医尘雪像惊鸟一般缩了手,不满地看向司故渊,却又闷闷地不说话。 司故渊冷着脸,也在看他。 即便只是一瞬,司故渊也探到了他现在的灵识状况。 “这便是你说的不知道。”司故渊语气有些冻人。 医尘雪不答话。 司故渊目光落在他泛白的脸上:“往日每回,都这么捱着么?” 医尘雪并不答他的话,只闷声道:“把符烧了……” 司故渊偏脸,盯着梁柱上的那些符纸看了一瞬,指尖灵火便飞了出去,符纸接连亮起,须臾便尽数焚尽,化成了一簇一簇幽蓝的火焰, 从那些火焰中流散出来的东西,如千丝万缕的金色细尘,都朝榻上之人汇聚而去。 此刻,司故渊才真正知晓那些符纸的用处。 但他早该猜到的。 从他第一次踏足这间屋子,梁柱上就总是贴着这些符纸。并非是那些符纸一直没有取下来过,而是烧过之后,又会有新的贴上去,反复如此。 而每一次榻上的人都会是现在这般,寒气侵体,手脚都冷得像冰。 “多久会有这么一次?” “一月。” “几次?” “……” 第108章 “三四次。”敷衍不过去,医尘雪说了实话。 说完便又拉了下被褥,往里面缩了缩,整个人蜷了起来。 他更冷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次的寒气侵体似乎比往常的还要严重些,因为那些符纸烧了之后,体内的寒气并未有所消退。 这已经很不寻常了。 医尘雪心底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害怕来,他抬眸去看司故渊,想要说些什么。 伸出去的手却先被握住,源源不断的灵力顺着指尖流向四肢百骸。 想要压制住持续漫上来的寒气,渡送灵力无疑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法子。 但医尘雪只想制止:“等一下……” 他这身体就是个窟窿,怎么填也不可能填满。灵药灵草养着,灵符护着,怎么都行,偏不能是灵力。 渡了一次就永远有下一次,司故渊经不住他这么耗。 “停下来。”他想抽回手。 司故渊却道:“这次不行。” “医尘雪,无论你想做什么,我不会缚住你,但这次不行。” 他语气强硬,几乎不容置疑,医尘雪本该更加反感,却奇迹一般安静下来。 因为他看见司故渊紧皱着眉头,一刻都没有松过。 司故渊的视线没从他的脸上移开:“你欠我一个人情,今日该还了。医尘雪,我要你顾好你自己。” “这算什么人情……” 拿五年前说过的话来作人情,算什么? 司故渊却认真道:“医尘雪,这是你欠我的。” 眉心微蹙了下,医尘雪反问他:“我若是不答应呢?” 司故渊看着他,默了一会,张了唇:“你不讲道理。” 医尘雪:“……” 也许是司故渊从没这么认真地说过这种话,与他一张冷脸极其不搭,显得别扭违和,却又有些难得和珍贵。 医尘雪好气又好笑:“上仙,这般言辞,你也很不讲道理。” 第71章 梦见 听见那个称呼, 司故渊明显有一瞬的愣怔,屋内烛火映着他半边侧脸,眸光比火光还要炽烈。 他想起来, 医尘雪转醒时似乎是说了什么的。 他几乎断定:“医尘雪,你梦见我了?” “没有。” 一只手还被扣着,医尘雪却依然嘴硬。 但司故渊轻眯了眸子, 道:“你梦见我了。” 这次没带半点疑问的语气。 医尘雪知道再争论下去自己也不会占什么上风,索性拉了被褥一角,将下半张脸都给挡住了。 “醒的时候,是在叫我的名字么?”司故渊继续问。 “不是。”医尘雪否认的很快,也不看他。 “那叫的是谁的名字?” “……不知道。” 医尘雪不是不能随便找个名字遮掩过去,流苏, 知鸢,谁都行,可问他话的人偏偏是司故渊, 一旦碰上这个人, 他就什么谎话也扯不出来了。 但他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司故渊总能听出来隐在后面没说的实话。 就像现在, 他明明说了“不知道”,司故渊却点头,像是听到了他的承认。 “为什么会叫名字?”司故渊问道。 一问再问, 医尘雪终于忍不住抬了眼:“你名字镀金了,叫不得么?” “可你刚才抓着我的手,还出了汗。” 司故渊说着,没抓着医尘雪手腕的那只手也伸过去, 食指在他额边抹了一下, 指腹上果真沾了潮湿的汗迹。 “为什么紧张害怕?医尘雪。” 他问得很认真。 医尘雪瞥了一眼他没收回去的手指, 偏了脸:“我没有。” 若是他咬死不说,司故渊也不能将他怎么样,也不会将他怎么样。医尘雪所依仗的便是这个。 而他想的也是事实。司故渊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究没再追问下去。他只是曲着手指碰了下医尘雪的眼尾,缓着语气说了一句:“医尘雪,不论你梦见了什么,都别怕。” 于是榻上的人更安静了。 司故渊仍然渡送灵力到他体内。 那一瞬间,他们之间僵冷的气氛,像一层薄冰一样碎开了。 因为纸傀的事生出来的别扭,没有谁主动提及,无端生出来的思念,也没有谁先开口说过。 谁都没有解释,谁都没有说想念,但又好像他们都说了,也都听见了。 医尘雪听见那两个字,身上刺人的气息一下子就软得一塌糊涂。 他忽然有点想起来,五年前在烬原时,也是这个人跪挡在他身前,用带血的手指抹了下他的眼尾,也说了一句类似的话。 在明烛住着的院子里,明烛谢他时,他说他最怕麻烦,司故渊抬眸望他,也是一句:“医尘雪,不用怕。” 就连方才在梦里,他察觉司故渊受了伤,生气时,司故渊也说:“别怕,不会有事。” 好像无论什么时候,哪怕司故渊根本不知道他在怕什么,只要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就总会这么安慰他。 而且百试百灵。 医尘雪闭了眼,抓着司故渊手指碰上自己的脸,轻声叫着:“司故渊。” “嗯。”这回司故渊便切切实实听见了。 医尘雪叫了名字,却也没有说什么别的话,只是叫了那一声之后,他忽然便觉得心里安定了许多。 第109章 他很清楚的知道,司故渊就在他眼前,看得见,也摸得到。 没有生离,也没有死别。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梁柱边上那些幽蓝的火焰逐渐暗淡下去,金色的细尘也消耗殆尽,不再向榻上的人汇聚,医尘雪才睁了眼,说了句实话:“司故渊,我冷。” 他稍抬了下眼皮:“往日里不会这样。” 每回寒气侵体时,他总能靠着这些灵符和火烛捱过去,可现在灵符烧完了,司故渊又给他渡了那么多灵力,他体内的寒气仍然渗在骨缝之中,被压制着不再暴涨,却也没有彻底消退。 他没有先前那么难受,但依然冷得有些发抖。 司故渊又皱起眉来,渡送灵力的手指按在他腕间,去探他的灵识。 同最开始一样,不稳,晃得厉害。 奇怪的是,除了灵识不稳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 “除了冷,还有哪里不舒服?”司故渊问他。 医尘雪摇了头。 刚醒时他嗓子干哑,脑袋昏沉,四肢酸软,这会儿已经好转了,并没有什么恶化的迹象,就连体内的寒气也被清了大半,但他依然觉得很冷。 “这榻上像个冰窖。”医尘雪忍不住说,语气有些抱怨。 见他还有力气和心思去埋怨,司故渊紧皱的眉才稍稍松了些。 “往里面挪点位置。”司故渊道。 “嗯?”医尘雪扯着被褥一角,疑惑地盯着他。 “司故渊,现在不是……” 说了一般的话戛然而止,司故渊已经和衣躺下来,朝他靠了过来。 医尘雪下意识往里面退,又被司故渊拉住:“没让你一直挪。” 他说着,将人拉到怀里,医尘雪便完全被另一个人的气息盖住了。 熟悉的冷松香萦绕在鼻尖,医尘雪正要问,头顶却先落下来一道温沉的声音:“你方才要说什么?” “没。” “现在不是,后面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 医尘雪声音闷在他怀里,很小声。 过了会儿,他才想起来问:“你身上的味道,之前没有,在外面沾上的么?” 这几日司故渊总是出去,没说去哪儿,每回流苏都在他耳边念叨“坏嘴巴,又出去”。 医尘雪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总归是好奇的,只是前几日那番别扭之下,他们连话都很少说,更别说是询问行踪了。 如今便不太一样,气氛缓和下来,脸也碰了,手也牵了,人也抱了,许多话就容易问出口了。 司故渊“嗯”了一声,他也能顺着再问一句:“这几日你总出去,做什么?” 司故渊没答话。 医尘雪也不问了,他不是非要知道。 况且他已经知道了。 青枫处处是白梅,又有许多他爱吃的东西,所以他才会来,将一闲阁落在此处。 他原以为是他寻到了一个与自己契合的地方。 可在那场长梦里,千年前也有一个叫青枫的地方,他就生在那里。 他以为的巧合,其实一直有人在等他。 但司故渊不愿意说,他也可以不问,就当他不知道。 第72章 不冷 屋内烛火一夜没灭, 红炉烧得正旺,医尘雪窝在司故渊怀里,就这么睡了一夜。 起初冷得睡不着, 便只能拼命抓着手边的东西,大概是袖摆,但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司故渊的, 他分不清。 后来不知怎么的,又冷又困,迷迷糊糊叫了司故渊的名字,不知道叫了多少次,司故渊一声一声的回应落下来,轻柔得有些缥缈。 但他也不记得司故渊究竟说了些什么了。 后半夜他完全没了意识, 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睁眼时,便已是天光大亮。 身体没有任何不舒服,也没有感觉到冷。 医尘雪正有些高兴, 又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为什么坐在他面前的人看起来那么……大呢? 为什么他仰头也看不到那人的脸, 只能看到清晰又有些锋利的下颔线。 而且仰头的时候,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像是他看书时翻动纸页的声音。 那声音很近, 就像是贴着他的骨头直接钻进他的双耳的。 这一认知让医尘雪愣了好一会儿。他伸出手来,低头看去,在听见了同样的声音时看见了自己的手。 准确来说, 那不是真正的手,而是经过谁精心剪裁的纸手…… 甚至没有手指。 医尘雪经手的纸傀不知有多少,哪怕看不见全貌,他也能想象得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 突然变成纸人这事, 换了别人多半会急得跳脚。医尘雪是另一个极端, 越是震惊他便越是没有反应, 盯着那双纸手陷入了沉思。 是在做梦么? 他心里想。 还没想明白,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将他捞到了掌心里。 被送到高处,他才看见了司故渊的脸。司故渊垂首,也在看他。 “医尘雪……”某位上仙的语气似是也有些不愿相信。 听见这话,医尘雪瞬间就推翻了自己是在做梦的推测。 他扭头向下望去,透过指缝看见了自己的衣物…… 他先前还以为自己是站在榻上,这会儿从高处俯视,便知道那是自己昨晚穿的衣袍,一件不落地凌乱堆叠着。 第110章 医尘雪脑子空白了一瞬,吓得往后倒去,后背贴上了某人的手指。 如若不是梦,他现在就是纸人模样,整个跌坐在司故渊掌心里…… 意识到这一点的医尘雪有点想死。 “应是灵识不稳,无法维持人形了。”司故渊的声音又落下来,这次便比较平静了。 但医尘雪本人还不能平静。 “我这样……多久了?” 问这话时,他甚至不敢看司故渊。 闻言,那边也有一瞬的沉默,而后才道:“夜里就变了。” “……” 医尘雪想,他该庆幸现在这个鬼模样,就是脖颈红到耳根都看不出来。 他朝窗外看了眼天光,再次无声。 他仰头,仍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这么长时间,你就这么看着我,也不叫醒我?” 司故渊默了更长的一瞬,垂着的眼眸又往下压了一点,欲言又止。 最终,他道:“我在尝试接受这件事。” 医尘雪:“……” 医尘雪终于无话可说。 他连眼都不肯睁开了:“放我下来。” 司故渊落了手,他便忙不迭跳下来,躲进了自己的衣袍里,拉着小半截领边盖住脑袋,声音也闷在里面。 “那现在要怎么办?” 司故渊眉间并不平展。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夜里他就试着渡了灵力,但没什么用。 他也探了医尘雪的灵识,比人形时似乎稳了不少。这么看来,变成纸人也并非完全是件坏事。 可一直是这副模样便不行。 “待在这里。” 留下这么一句,司故渊便几步到了桌案边,铺了张新纸,执笔写起字来。 医尘雪露了半个脑袋,偷偷地觑着他,但隔得远什么也看不见。 可他也不愿意离近,就躲在衣袍里,把自己裹了个严实。 虽然是纸人模样,但一想到自己的衣物不在自己身上,他还是难以接受,觉得十分怪异。 等到司故渊落了笔,抬眸看了过来,医尘雪又立刻将脑袋缩进了衣袍里。 大概是想不通他行径为何这么奇怪的缘由,司故渊神情有一瞬的疑惑。 医尘雪依然抓着领边挡着自己,就见司故渊卷好了那封信笺,走到窗边去,不知取了个什么东西出来,靠在唇边吹了一下,是有些空灵的声音。 接着便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青鸟,落在了窗台上。 医尘雪看那青鸟有些眼熟,翎羽的颜色很像他千年前养的那一只。 但他确信不是同一只。 他看着司故渊将信笺绑在那青鸟脚腕上,等青鸟飞走了,转身往他这边来。 只一瞬,医尘雪便如惊弓之鸟,缩回了衣袍里面。 司故渊在榻沿坐下,问他:“冷么?” “不冷。”医尘雪声音还是闷在衣物里。 “那你往里面钻什么?” 司故渊问着,伸手扯了下鼓起的那处。医尘雪却抓得更紧,立刻改口道:“我冷!” 司故渊愣了下,随即皱了眉:“不是说不冷么?” “骗你的,其实很冷。” 医尘雪声音此刻又闷又低,听起来不大像是真话。 而他说完这话后,也没有听到司故渊的回应。 心虚更甚,他又等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掀开领边一角,想去看司故渊的神情。 但别说是神情,他连司故渊这个人都没看见。 “司故渊?”医尘雪很小声地叫了一声。 没人应声。 医尘雪瞬间便有些说不上来的生气。 一声不吭就消失,也就欺负他现在是个短手短脚的纸人了。 医尘雪正想着要不要下榻去找人,外间的人便走进来了。 医尘雪又将脑袋盖住,声音闷在里面:“你没走?” “为什么走?”司故渊不解。 他问得很诚心,医尘雪反倒没话了。 过了会儿,医尘雪才说:“我方才叫你了……” 不知是不是声音闷在衣袍里的缘故,他语气听起来有些委屈。 司故渊听得一愣,医尘雪自己也怔住了。 屋内安静了好一会儿,司故渊才伸手隔着衣物碰了下他,不确定地问:“医尘雪,你在哭么?” 医尘雪:“……” “……绝无可能。” 第73章 青鸟 他声音闷在里面, 没什么可信度。 但再解释便成了百口莫辩,医尘雪索性也不说话了。 “方才叫我了。”司故渊问。 “嗯。”医尘雪应。 “你这么闷在里面,我听不见。”司故渊声音轻了不少。 意思是, 先前不是不应他,而是没听到。 医尘雪“哦”了声,无端的那股委屈消了下去。 “为什么以为我走了?”司故渊又问。 “……” 医尘雪选择沉默。 司故渊拿他没有办法, 只道:“你先出来。” “不。”医尘雪拒绝得很果断。 司故渊也没有强行动手去捞他,只将手里的东西推了过去:“外面不冷,有这个。” 听见这话,医尘雪才探了头出来,眼前罩上来一片雪色。 他伸手隔着雪白软布去探,才知道是手炉。 第111章 不是因为感受到了暖意, 他现在这个纸人模样,根本不知冷暖。 而是往日里捧着手炉的次数太多,时间太久, 他摸上炉壁便知道那是手炉了。 见他不说话, 司故渊手指敲了下炉壁。 “还是冷么?” “……” 医尘雪难得受到了良心的谴责。那样蹩脚的借口,他原以为司故渊不会信。 化了形的纸傀都不一定知道冷暖, 更别说只是个纸人。司故渊五年前纸傀之术修得很好,本该比他更清楚这些才是。 明知不可能,却还是信了。 这有些蠢。 “不冷了, 一点也不冷。” 医尘雪放了抓着的领边,从衣袍里走出来,有些别扭道:“你……伸下手。” 司故渊伸了手,医尘雪顺着他手指攀上去, 站到了他掌心里。 其实也不算是站, 因为他抱着一根手指, 几乎是半趴着的。 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站位,确保不会掉下去,才仰头问:“你方才是在给谁写信?” “玄鹤。”司故渊不怎么叫“明无镜”这个名字,说完后顿了下,又补了一句,“他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这么说,医尘雪便有些明白了。 “当年在烬原,他也来了么?” “嗯。”司故渊点头道,“他说是途经,没想到会在那里遇上我们。” 医尘雪静了会儿,又问:“铃铛和剑,也是他给的?” “嗯,后来就渐渐想起来,千年前的那些事了。” 从头至尾,司故渊都说的很平静,只像在陈述普通的过往。但他和医尘雪都知道,那些事并没有挂在唇舌上那般没有重量。 千年前便是玄鹤去归墟送了他们一场,千年后救他们的人依然是玄鹤。 他们违逆天道,在归墟本来要受不少罪,却因为玄鹤守在那里,让他们得以安入轮回。 在烬原时也是如此,他们本该殁亡在那黄沙之下,却因为遇上玄鹤,又捡回了一条命。 玄鹤说是“途经”,可这样的途经,又是他等了不知多少年才等来的重逢? 铃铛和剑,明明是他们的东西,在千年前不知落到了何处,却被人收得好好的,在千年后又物归原主。 看着他们离开尘世,又来接他们走入尘世。 这说起来极为轻易的事,医尘雪和司故渊却知道,那是八百里长风都压不住的负累。 沉默良久,医尘雪率先开了口:“你之前吹的是什么?” 本是随口一问缓和气氛的,司故渊却静了一瞬才道:“骨哨。” 说这话时,他语调又冷又低,不似之前哄人时的温沉,就好像他其实不愿意谈及这个话题一样。 这其间的差别其实很细微,无论什么时候,司故渊说话总是带着明显的冷感,哪怕是哄人也会显得板正。 但医尘雪很轻易就能听出不同来。 就像现在,在说到骨哨时,司故渊语气是冷的,和往日里一样平静,医尘雪却能听出他是在难过。 “这个骨哨……”想到了某种可能性,医尘雪迟疑了一下,才问,“是怎么来的?” 这回司故渊静默的时间更久,眸光从狭长的眼缝中垂落下去,却不是在看医尘雪,更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出了神。 好半天,医尘雪才听见他用更沉的声音说:“你的。” 即便是已经猜到了这个骨哨与自己有关,医尘雪还是没能立刻给出回应。 并非是因为那骨哨曾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感到怪异才说不出话。他只是在想,司故渊当时看到那截断骨是什么样的心情。 明明都过了这么久了,仅仅是提及,司故渊便露出那样难过的神情来。 那么五年前只会更甚。 良久,医尘雪才问:“指骨么?” “尾指。”司故渊道。 又是一阵沉默,医尘雪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啊司故渊。”医尘雪似是无奈,可尾音落下时又像是心疼。 “司故渊。”医尘雪抱着他的手指,脑袋蹭了蹭,“别怕,我好好的,就在这里。” 顿了下,他又道:“手指也好好的,只是你现在看不见。” 目光垂落,司故渊却仿佛能透过纸人看到那张脸。他说:“我知道。” “光知道不够。上仙,我可没这么哄过别人,你该赠我一份谢礼。”医尘雪这声里掺了笑。 哪怕看不到,也很容易能想象到他此刻唇边带笑的模样。 也许是因为那个称呼,昔日在小坐林的点滴便渐渐清晰起来,司故渊仿佛又看到那个坐在檐梁下等他的人了。 他恍了神,忘了答医尘雪的问话。 但医尘雪似是心情很好,并没揪着“谢礼”不放,而是问起了别的。 “那只青鸟,也是烬原之后养的么?” “嗯。”司故渊应了声,语气平静,没有掺着别的情绪。 片刻,医尘雪笃定道:“司故渊,你一定很喜欢我。” 司故渊轻眨了下眼,板板正正地应了声“嗯”。 青枫满城白梅,吃食绵延长街,人来客往的热闹,都是为了等一个故人来。 青鸟也是。 *** 医尘雪也曾养过一只青鸟,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刚成为“无相”的那段时间,其实几乎从来不笑。虽然眼中总是悲悯,但眼角眉梢都带着点不近人情的冷淡,瞧着并不是个好相与的模样。 第112章 所以那时他身边并没有什么好友,连个亲近点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养的那只青鸟,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他从白苠海捡来的。 白苠海是个凶险之地,人人都这么说。但问及这个地方时,却又少有人知道它在哪,又该如何去。 医尘雪能到那里,是场再平淡不过的意外。 大概是没人说话的缘故,他有些无聊。 在成为无相以前,家中最爱凑热闹的便是他了,一下子冷清下来,他其实不大习惯。 所以他四处游走,误打误撞便到了白苠海去。 去白苠海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不知死活,猎奇心理非要去瞧上一眼的。另一种是自讨苦吃,自觉活够了,去找死的。 医尘雪则是两边都占了。 他那时不怕事,遇到什么麻烦险境也不会躲,好奇心又重,因此落下过不少伤,但又不长记性,不愿意改。 有时他又觉得自己活得太久,便会生出来不想活的念头。但这往往只是短短的一瞬,那一瞬过后,他依然完好无损地站在某处,窥着人间的烟火和长风。 到了白苠海的那一日,他其实也只是在入口,并未往里去。 因为那入口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荡开时能望见远处黑蒙蒙的一片,像是那些芦苇从某一处断开,无法再往前延伸。 于是医尘雪知道,那多半是个死地。 他本来是要去看一眼,见见这白苠海究竟是个什么唬人模样。 可是很巧,从白苠海之外骤起的长风呼啸着,以不可抵挡之势压弯了那些芦苇。 医尘雪眼神极好,隔着很远的距离,便瞧见了芦苇丛中几乎被掩埋得看不见的那丁点青蓝色。 他起先还没瞧出来那是一只青鸟,只觉那处是有什么东西的,挂在交缠的芦苇根部,一动不动的。 等到走近了,扫开那一片挡视野的芦苇,他才认出来那是一只青鸟。半死不活的挂在那里,等着给路过的人平添一桩麻烦。 但白苠海这个地方,几年也不见有人来,就是来了也未必能瞧见这只青鸟。 医尘雪这么想着,便只能揽下了这桩麻烦事。 那青鸟的翎羽没什么光泽,也并未睁眼,奄奄一息的,也不知是怎么落到这白苠海的。 医尘雪一边奇怪着,一边将它捞了起来,纳进了宽大的衣袖里。 随后,他往那黑沉沉的地方望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也许是命不该绝,那青鸟离了白苠海,便恢复了不少生气。医尘雪又给它渡了灵力,将它养在了山上的灵泉。 在灵气浓郁的地方待久了,青鸟不仅翎羽光泽更甚,还有些通灵性。 春日里医尘雪捧着书卷坐在窗下,它便停在窗台上,就这么守着医尘雪。冬日里它便会衔来半截白梅花枝,趁医尘雪未醒时放在窗台上。 医尘雪那时依然有睡在窗边的习惯,醒来时一睁眼,榻上和枕边铺了好些白梅花瓣,他半眯着眼,便能看见窗台上的白梅花枝。 那是一只很会讨人欢心的青鸟。 尤其是很会讨医尘雪欢心。 为着这个,医尘雪没少给它渡灵力,养了它近百年。 不过养它并不是什么苦差事,至少医尘雪是这么认为的。 与他认识的人说,他身边那只青鸟吵吵闹闹的,反衬得他身上有些活人气了。 医尘雪当时笑不出来,但也觉得那人说的并没有错。 有一回,那青鸟在山岚间不知疲累的飞着,医尘雪跟在后面,散漫地追了大半日。 那大半日于他算不上疲倦,倒更像是消遣。 而消遣之后,他不只寻回了青鸟,还捎带对某位不知从哪儿来的上仙动了歪心思。 医尘雪后来想,那定然是怪不得他的。 谁让他一抬头,那位上仙身长肩阔地立在白雪松山前,微冷的眸光从半垂的眼里投落下来,与世无争又锋利澈冽。 当真是个站着便招人喜欢的模样。 招不招别人喜欢不知道,但很招医尘雪喜欢。 他养的那只青鸟很知道他的情绪,当即盘旋在冷松山岚间,一声接一声地叫着。 那叫声袅袅,响在山间空灵悠长,渺渺如云如雾。 但上仙抬眸瞥了一眼:“你的?” 医尘雪正要点头,便见上仙蹙了眉心,道:“很吵。” 医尘雪及时收住了将要颔首的动作,怨怼地咕哝道:“是有些吵,也不知是谁养的。” “这么着吧,上仙,我帮你把它驱走,你邀我做一次客,如何?” 上仙半眯着眸子睨了他一眼,最终在这人的坑蒙拐骗之下,将人邀到了小坐林。 第74章 洗灵 不知是花槐城离青枫不远, 还是那青鸟飞得太勤,往返不过几日,便带来了玄鹤的回信。 医尘雪不知道那信上写了什么, 但司故渊当着他的面看了之后,眉间平展了不少。 想来是个好消息。 这几日医尘雪翻不了旧书,日日捧书的人便成了司故渊。 医尘雪要么躺靠在他臂弯上, 要么趴在他肩颈处,总归是在他视线之内。 知鸢和流苏刚知道这事时,愣愣地盯着自家主子看了半天,仍然是很不信,直到听到了医尘雪的声音才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来。 流苏企图将医尘雪和花愁放到一起,一起占着那个空阔的花盆, 被司故渊一记冷眼给盯灭了这个念头。 第113章 去见明烛时,医尘雪坐在司故渊肩头,一只手熟练地拉着他颈间的领边。 司故渊侧头, 视线往下瞥了他一眼, 没说什么。 大抵是真的等久了,明烛见到来人时, 神情是有些惊喜的。 但很快那惊喜就转成了困惑。 “只有你么?”他往后扫了一眼,没看见别人。 司故渊不语,眸光从眼尾斜落出去, 停在了肩头的纸人身上。 就见纸人扯了下他的领口,于是他点了下头,默认了“只有你”的说法。 明烛自然也看见了那个纸人,但东芜盛行纸傀, 那样的纸人并不少见, 没什么稀奇的, 即便看见了也不会多问。 但现下他将那纸人扯人领子的动作瞧了个一清二楚,便觉得有些神奇了。 寻常纸人都是听从主人的命令行事,不会有这么似人的细微举动。 “这纸人通灵性,化形后想必极有慧根。”他称赞道。 这本来可以算作是寒暄时的随口一说,司故渊应一声便足以,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思索什么。 明烛正疑惑这话有什么可深思的地方,便听司故渊道:“他化形与否,有无慧根,都是一样。” 说到底都不过是个纸傀。明烛以为他的意思是这个,便没再说别的。 医尘雪心里却清楚得很,乐了。 *** 云淮蹲坐在池塘边,并不朝他们这里看,似是那冷冰的池水更有意思些。 司故渊往那处看了眼,道:“救他,只能洗灵。” 纸傀只有灵识,并无灵魄,明烛一听便知他指的洗灵是什么。 但灵识于纸傀便是命,一旦动了灵识,若是出了差错,那就不是救人,而是杀人了。 可司故渊说了“只能”,明烛便别无选择。他问:“如何洗?” “剥灵。” “生剥?”明烛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 司故渊点了头。 灵识那东西,不管是于人还是于纸傀,都是连接最深的存在,是最重要的命门,哪怕没有剥过灵识,明烛也知道这绝不是什么无苦无痛的法子。 他曾在战场上受过无数伤,刀戈枪剑,剜肉断骨,什么都受过了。可即便是早已对这些苦痛麻木不觉,他还是在司故渊说了那两个字时问了一句:“会很疼么?” 不知为何,他问了这话时,司故渊并没立刻答话,反是垂下眼帘,似是在思索。 医尘雪歪了头去看他的神情,还没琢磨明白那片刻的沉默是为什么,便听见他道:“寻常人不能承受之痛。” 医尘雪这才反应过来,司故渊方才那番沉默,不是为了消减明烛的担心,在想一个委婉一些的说法。 而是他在试图理解明烛所指的“很疼”是哪种程度。 是了,司故渊与他一样,并不是什么长得安乐之人。他们早已习惯了皮肉之痛,对于“疼”的认知几乎已经扭曲了。 明烛默了会儿,想到傀师擅用符落阵,便又问:“可有什么引渡之法吗?” 这倒是问对人了,医尘雪想着,又扯了下司故渊的领边,是询问的意思。 虽然没出声,但司故渊像是知道他的意思,偏头看了他一眼,道:“我不会有事,受罪的是他。” 言罢,他转向明烛道:“有阵法,要试么?” 明烛看了眼池塘边的人,点了头:“试。” *** 千年前司故渊用那个阵法承接天谴时,医尘雪并未亲眼得见。这次他就坐在司故渊肩上,看见了全程。 明烛一直闭着眼,紧皱着眉头,像是陷入了无法醒来的梦魇。但并无喊叫与挣扎,便又显得有些平静,看起来没有那么可怕。 如此,医尘雪依然没有窥见当年司故渊是如何替他承下的天谴。 云淮便要轻松许多,生剥灵识的苦痛没有落到他身上,他依然蹲在池塘边,伸手去捧那冷冰的水。 只在某一刻,他回头看见明烛一动不动,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来,便倒了手里的水,走了过来。 然后就晕在了明烛身边,司故渊甚至没有伸手扶一下。 医尘雪忽然想,他当时该有残魂,但却对那件事毫无印象,该不会也是这人动的手脚?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但偏头看见司故渊绷着的下颔线,终究没有问。 上一次只是因为那个阵,这人就搭了条命进去,这次虽然不是他自己做那承接之处,但又是落阵又是剥灵,哪怕是恢复了记忆和灵力的剑仙,多半也不会是什么太容易的事。 就算是面上云淡风轻的,也未必就真的是不费什么精力。 似乎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无论什么事,司故渊都很少会直接在脸上表露出来。 受伤也是如此,只要他不愿意说,旁人也瞧不出来。 此刻他若是问了,司故渊必然是要分心来答他的问话。若是因此出了什么差错,再受点什么伤,司故渊定然也会瞒得好好的。 他现在这个纸人模样,总不能扒了人家衣袍去看司故渊到底落没落下伤。 况且千年前那件事,于他本来也不是什么乐意谈及的话题,于司故渊只会更甚。还是算了的好。 所谓洗灵,便是将云淮的整个灵识与身体剥离开来,再以灵力去重塑和温养。 后者容易些,费的只是灵力。司故渊与他不同,灵力消耗了可以再攒聚。 第114章 前者便难上许多,生剥灵识若是出了差错,云淮极有可能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所以医尘雪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看着。 大约是变成纸人的缘故,他不知冷热,也不知疲累,视线在司故渊脸上就没挪动过一瞬。 但他实在没想到生剥灵识会那么久,一个日夜都过了,也不见司故渊有停下来的迹象。 医尘雪如今这纸人模样,能攀人肩颈,能钻人衣袍,行径比之人形时放肆了不少,逗弄起人来也愈加娴熟。 但此刻他没由来地有些恼,也是因为这纸人模样。 他只能看见司故渊脸上的疲色,什么也做不了。 *** 直到他们离开了那个院子,医尘雪都还自己生着闷气。 他不说话,司故渊很容易便能瞧出来不对劲,弯了手指去碰他:“不舒服么?” 这问题其实没什么意义,一个纸人能有什么不舒服的?又不是被火烧被水淹,谈不上舒服还是不舒服。 但司故渊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像那日他问医尘雪冷不冷,哪怕医尘雪说的是那样拙劣的谎话,他也还是信了,去寻了手炉来。 这次再问,医尘雪便没法心安理得的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只能规规矩矩说了实话:“……没有。” 听起来并不怎么情愿,有些恹恹的。 司故渊又问:“那怎么不高兴?” 医尘雪更烦躁,不想说,只问他:“明无镜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司故渊答他。 医尘雪心情更加复杂,一句话也不想再说了。 但司故渊大概也猜到了一些,问他:“想变回来了?” 想得快疯了。 医尘雪心说,开口却是截然相反的一句:“没有。” 熟悉的别扭和口是心非。 司故渊唇角微扬了下,手指轻按了下他的脑袋。 这几乎算得上安慰的动作让医尘雪彻底安静下来。 又被顺毛了。 医尘雪没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 第75章 叩额 生剥灵识, 常人无法承受之痛,若是换了别人来承接,多半是一命换一命。 但明烛不同, 永生之人不会死,哪怕那苦痛再难以承受,也不会长久纠缠, 最终都会归于平静。 离开的那日,秦叔一道去送了他们,老泪纵横地拉着云淮说了好些话。明烛笑看着,也没说什么。 医尘雪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算计了,不满地哼了声。 “司故渊,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 他没对秦叔做什么。” 他没灵力探不出来什么,但司故渊瞧一眼便能知道有什么不对劲。 “现在知道的。”司故渊并不认。 医尘雪自然不信,但也不问了, 这个问题争论下去没什么意义。明烛为何没有对秦叔下手, 也已经不重要了。 *** 玄鹤回来那日,正好逢上医尘雪闯了祸事, 被正主抓了个正着,捏在指间不得动弹。 司故渊看着地上那半截头发,冷生生地问他:“你想与世长辞, 是么?” 医尘雪自知理亏,受了威胁也没法争辩,只能道:“你先放我下来。” 他现在虽只是个纸人,但被人就这么捏着手里, 总是怪异得很。 况且又让进来的玄鹤瞧见了, 他从来就没丢过这么大的脸。 “我来得似乎不是时候。” 玄鹤半只脚才踏进门, 又原封不动退了回去,脸上带着明显的笑意。 上一回在椿都遇上时便是如此,细看之下,那笑意的含义其实再单纯不过,是故友重逢时的欢喜。 司故渊听见声音,这才松了力道,将医尘雪放到了肩上。 医尘雪却不肯安安分分待着,从他肩上沿着手臂跳下来,落到了桌案上去。蹦跳的样子像个几岁的孩童。 玄鹤觉得新奇,走近了在桌案前蹲下来,盯着他看了会儿才道:“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模样,很有生气。” 这是称赞还是取笑,医尘雪分不清,也不想深究,只问他变回人形的法子是什么。 玄鹤于是抬手,指节在他额上轻轻叩了一下。 不像是什么术法,更像是在“允准”什么。 叩额前后医尘雪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他有些困惑:“这样就可以了么?” “嗯,入夜时就能变回来了。”玄鹤依然是一张慈悲的笑脸。 医尘雪正要问为何要等到入夜,抬头看到司故渊便反应过来,想起自己变成纸人那日,榻上堆叠的那些衣袍,顿时便明白了,及时住了口。 “你会有什么反噬么?”司故渊视线从桌案上移开,看向玄鹤问。 “不至于。”玄鹤转头道,“即便有,也不是什么险事。” 他在桌案的一边坐下,道:“将那个云纹印记画下来,我看看吧。” 司故渊在他对面落座,医尘雪就站在那叠纸前,下意识便伸手去拿了一张,想给他铺好,结果一个太用力,自己都往前踉跄,扑倒在司故渊及时伸出的手指上。 “站稳。”司故渊将他放到了自己肩上,执笔在纸上画起来。 医尘雪曾见过他画纸傀的模样,落笔总是有些重,带着点凌厉的硬感,和人一样。 画完,司故渊便将那纸张转了一圈,推到了玄鹤眼前。 第115章 “金色。”司故渊补了一句。 玄鹤仔细端详着那个印记,回想着,良久后还是摇了头:“同这个相像的倒是有,一模一样的却没见过。” 他抬了头问:“那个叫云淮的纸傀呢?” “你来晚了,人走了好几日了。”医尘雪接了话,又道,“不过见了也没什么用,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 “嗯……”玄鹤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但也不是全然无用。” “你信里说,那是天迄年间的事。” 这话问的是司故渊。 司故渊点头:“若他说的是真的,便没错。” 而明烛并没有什么理由骗他们,多半便是如此了。 玄鹤叹了口气,道:“看来又是我留下的因果了。” “未必是。”司故渊说。 “多半是。”玄鹤视线在那云纹印记上停了片刻,道,“我的亲徒里,有一个叫云长的,你还记得么?” 意料之中,司故渊摇了头:“你的亲徒太多,记不住。” 医尘雪失了记忆,更是一头雾水。 玄鹤失笑:“哪里是我的亲徒多,分明是你只将他的事放在心上,没留意罢了。”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而事实确实如此,司故渊其实还算是记事,只是记的事大多都和医尘雪有关,别的总是看上一眼,转头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那个叫云长的亲徒,他也是见过的,且见了好几回,却依然没什么印象。 “曾说过想学纸偶之术的,便是云长。”玄鹤又说。 他这么一提,司故渊神情才有了一丝恍然,点头道:“你没教他。” 玄鹤也道:“一直没有。” 他又看向医尘雪解释道:“你或许也不记得云长,但他跟着你学过卜术。” “我么?” 这就让医尘雪觉得有些奇怪了,传闻傀师的祖师爷不止傀术修得好,卜术也修得很好。但既然是明无镜的亲徒,又怎么会轮得到他一个外人来教? 玄鹤笑了笑道:“大约是那日你心情好吧,难得教了他一回,他可是记了很久呢。” “那日你偷喝了我的酒。”司故渊补了一句。 医尘雪便明白了,为什么玄鹤说他那日心情好。 “你觉得会是他么?”医尘雪问。 “说不准,也许是别人,毕竟我的亲徒不止一个。”玄鹤那温和的笑里难得掺了点苦涩。 千年前他去寻医尘雪和司故渊那日,曾将有关纸偶之术的记载都扔进了火炉,但并未亲眼看着那些书册燃尽。而他的亲徒里,若是有人在那时进了他的屋子,将那书册取了出来,那便又是一场因果了。 医尘雪想起来司故渊说过,会纸偶之术的只有他们三个人,便问了一句:“既然连亲徒都不曾教授,又为何将这术法教给我们?” “嗯?” 这回惊讶的人变成了玄鹤,他似是不明白医尘雪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就好像是……纸偶之术教与医尘雪和司故渊,并不需要有任何理由。 但医尘雪又问得认真,是真的想要一个答案。玄鹤想了想道:“因为你们不会吧。” 不会什么,后面玄鹤并没有再说。 医尘雪却大概能猜到了。 因为你们不会用这种术法去害人。 作者有话说: 有点忙,更新效率下降50%,暂时隔日更,只能先跪一段时间了(╥_╥) orz 第五卷 复得返自然 第76章 问路 何乌城有东芜最大的仙门坐阵, 傀师众多,普通百姓也乐意在此落户,繁华并不亚于椿都。 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 进城的道路覆满白雪,每踩一下都会留下深浅不一的印子,快到城门口时, 积雪才渐渐少了,路好走了许多。 一辆马车在城门口被拦下来,守城的护卫走上来,问他们从哪儿来。 车门半开,一截剑柄挑开车帘,眉眼冷峻的人道:“青枫。” 他声音大概是本来就冷, 落在隆冬里更是冻人,那护卫没由来心里一阵怵,又莽着胆子问:“里面都有谁?” 多半是为了壮胆, 他提高了音量, 想在气势上镇住马车内的人。 但挑了车帘的人冷冷瞥了他一眼,并没有要答他话的意思。 “进城还要问名姓么?我记得从前没有这规矩。” 另一道人声从车内传来, 又轻又温,尾音微微上扬,听来是个脾气极好的。 那护卫先前便瞧见车内还有别人, 但车门只是半敞,看不到坐在里面的人,只略略看见了衣摆和一双白靴。 问完那话,车内便响起了一阵咳嗽声。 原来是个病秧子。想到方才那温轻的说话声, 那护卫神情便松了一些, 没那么严肃了。 听里面人的意思, 以前似是来过何乌城的。 那护卫便道:“并非是一定要查问名姓,只是城内近日不大太平,各处警戒要比往日里严一些。” “还请几位露个面,我看一眼,方可进城去。” 坐在门边,已经露了脸的那位听见这话,脸色更沉了。 那护卫自是不知怎么惹怒了他,咽了口唾沫,后颈都被吓出了冷汗。 好在那温轻的声音在此时又响起来:“流苏。” 闻言,坐在车外驾车的小少年跳下车来,将车门完全打开了。 第116章 冷风倏地一下灌进来,车帘翻飞,又被剑柄稳稳挑起。 车内三人皆露了面,坐在最外围边上的便是冷脸的那位。 里面则有两人,一个一脸慈悲相,看着便是个好相与的。另一个坐在最里面,皮肤极白,虽然满脸病色,还披着雪白的狐裘,但一双眉眼生得极为好看。 那护卫看得愣了神,听见咳嗽声才回神,顿觉有些不好意思。 “看够了没有?” 这声音又冷了几分,听起来很不耐烦。 护卫这才意识到,先前车门半敞,车帘半挑,都是为了顾着里面那位病气冲天的。 “得罪了,几位请吧。”护卫退开,给他们让了路。 直到马车驶远,护卫都还记着那双眉眼,不似平白生出来的,倒像是画出来,被谁精雕细琢过的。 *** “会是怎么个不太平呢?” 医尘雪咕哝了一句,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转回来时视线便落到了斜对面。 “道长,去问问?” 因为隆冬,某人现在便极为放肆,惯会指使人了。 也因为隆冬,某位道长极为纵容他,抬眸看了他一眼,便掀了车帘下去了。 其实这车上最方便去打听传闻的该是医尘雪自己。一来他面容温好,谁都乐意和他说上两句话,二来他那满身病气,也没谁会防着他,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了。 但奈何这冷冬来得不是时候,他又才恢复人形不久,须得少受些风霜,仔细将养着。 流苏虽然生了张眉清目秀的脸,但旁人未必能听懂他一两个字往外蹦的意思。 至于玄鹤…… 还是算了,辈分太高,可能会折寿。 如此说来,还是司故渊去打听再稳妥不过,除了脸有些冷之外,没什么不好的。 不过医尘雪还是过于乐观了。 司故渊确实打听了缘由,说是这里有一个叫故人庄的地方,许多年前便因为天灾成了一座荒村。 本来无人问津已久,前段时间不知是何原因,开始常常有邪祟异动。白下门一批又一批的弟子派去,折了不少人进去,结果都是死伤一片。 而那邪祟却像是生了根,怎么除也除不干净。 今日驱除一批,明日又会有新的生出来。断不了,却也寻不出源头。 这其实有些奇怪,白下门是东芜最大的仙门,傀师云集,能人异士众多,却连一个荒村的邪祟源头都找不出来,实在过于骇人听闻。 要么,便是白下门名不副实,养出来的弟子都是些徒有虚名却不中用的草包。要么,便是这故人庄着实有什么古怪。且这古怪得是极为不寻常,哪怕是白下门最出色的弟子前去,也瞧不出半分端倪来。 “那故人庄在何处?” 医尘雪问。既是邪祟难除,去看一看也无妨。 司故渊却沉默着,没答话。 “你没问?”医尘雪几乎是惊讶。 纵然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性子,但有傀师这层身份在,听了那样的传闻,司故渊不可能没问那荒村在哪。 就连玄鹤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看了司故渊一言难尽的神情,他便猜到是怎么回事,笑了:“想来是问了的。” 确实是问了的,只是问得太过直接,语气和神色又比这寒冬还要冻人,听起来不像是随口一问,倒像是要去掀了那故人庄。 被问的人讪讪地摆着手说“不知不知”,向后的脚步就没停过,待到确认两人之间的距离伸手拉不住后,便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堂堂剑仙,难得吃了回闭门羹。 于是一行人决定先前往白下门,去见一见那位姓温的门主。 千年前,除了他们三人,最有可能接触到纸偶之术的便是明无镜的几个亲徒,后来医尘雪和司故渊都出了事,明无镜也在归墟留守了许多年,门徒早已散了大半,几个亲徒也不知所踪。 后世又都以为傀师的祖师爷已殁亡,处处为他立像。 这么长的时间过去,那些亲徒还有没有人活着都难说,更别说是将他们找出来了。 不过,得益于医尘雪爱翻旧书,爱听传闻的习惯,关于明无镜的亲徒,也有一些相关的传闻流传至今。 流传得最广的,便与白下门那位姓温的门主有关。 据说是年纪轻轻便当上了门主,带领门中弟子除邪祟,行善事,名声日渐盖过了何乌城别的仙门,甚至在整个东芜的仙门前列也占了一席之地。 传闻还说,这位门主曾受过傀师祖师爷亲徒的教导,傀术在东芜首屈一指,尤其是纸傀之术修得极其精深,门中弟子个个效仿,也悟出了不少门道。因而若是论及纸傀之术,必然会提及白下门。 如此说来,明无镜的亲徒与白下门的门主有些牵扯,他们此去见人问事,或许便能知晓那亲徒的行踪。 不管是哪一个亲徒,对千年前的旧事总归要比他们三个清楚得多。 *** 大约是因为故人庄的事,白下门的弟子多有损伤,守门的竟只有两个弟子,且都面色凝重,如两块铁板一般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的。 见了远处有车马,他们冻得僵冷的眸光才又恢复了点生机,齐齐朝那里望去。 马车停下后,一行人便直直往这里来。 即便隔得有些远,走在最前面的人还是惹眼,一身雪白狐裘,在薄雾后面都难以掩藏。 第117章 走近了,那两个弟子便将一行四人都打量了个遍,瞧出来其中一个是纸傀后,悬着的心便暂时放下了。 只要是傀师,与他们便是一头的,不是敌人。 “你们是何人,来此所为何事?” 其中一个弟子问道。 冬日里入夜早,几个人的面容都隐在薄雾之后,即便有石柱里的火光照着,也看不太真切。 “你们门主在么?”医尘雪指尖搓着炉壁,还是觉得有些冷,抬眸问这话时便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听他这么问,又看他面有病色,那两个弟子便露出了然的神情来。 先前说话的弟子道:“你来晚了,门主昨日便去了故人庄,现下不在这里。” 医尘雪点点头,又问:“那故人庄怎么走?” 那弟子道:“故人庄凶险,你们便是去了也不一定能寻到门主。 另一个弟子接了话道:“是啊,若是没见到门主,反把命搭进去就不值当了。” 他大概是个热心肠的,又好心劝道:“如今门内治病救人的事统归元衡师兄管,你们也可以求他。元衡师兄是个心善的,多半会帮你们的。” 医尘雪颔首笑道:“多谢你了,不过我们不是来治病的,你去过故人庄,便替我们指条路吧。” 听见这话,热心的那个弟子神情有一瞬的僵硬,双瞳也跟着骤缩了一下。 最先说话的那个弟子则是困惑:“你怎么知道他去过故人庄?” 第77章 焚净 “因为他去过, 不是么?” 医尘雪不答反问。 那弟子怔住,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话的逻辑关系有什么不对。 然而下一瞬,他身旁的另一个弟子却忽然暴起, 双手曲成利爪状往前狠抓去。 “你干什么!” 那弟子大惊,完全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们虽都是白下门的弟子,理应是一边的, 但对面的几人并没有什么敌意,况且为首的人又一身病气,这一抓下去怕是要没命! 他下意识便要去拦—— 可没等他拦下,一道剑光便穿透冷雾扫了过来,刺得他闭了下眼。 只听两声巨响,再睁眼, 扑上去的那个弟子已经硬生生劈到了石墙上,又重重砸落在地。 没搞清楚状况的弟子直接傻眼了,看了看淡定站着的几人, 又看了看□□在地的弟子, 一边想去扶人,一边又想问是怎么回事, 但犹犹豫豫半天,人没扶,话也没问。 因为那弟子扑抓过去的动作明显是发了狠的, 若是那一抓落在了那满身病气之人身上,恐怕会生生将他的脖颈拧断。 可门主日益行善,门中弟子不会这般凶狠地对待外来客,这变故来得突然又毫无理由。 他实在摸不着头脑, 也不敢轻易去扶人。 至于为何没问出口, 则是因他看见了持剑之人是谁。 那张脸太冷了, 连人带剑都裹着冷雾,教他不敢质问对方为何要下这么重的手。 倒地的弟子呕出一大口血来,浸进雪里,红了一片。 站着的弟子终究是看不下去,想上前去扶他。 “好心提醒你一句,最好别去。” 医尘雪说着,下一刻,银白的剑身便横在了那弟子身前。 那弟子登时便不敢再往前半分。 医尘雪也是一怔,倒不是被吓的,他只是有些疑惑,为何每次这种威胁人的事,司故渊总是做得这么熟稔,无师自通又信手拈来。 这么一番下来,先上前去查看的人反而成了医尘雪。 他跟个没事人一般,仿佛那弟子要伤的不是他,而将那弟子劈飞到墙上的也不是他。虽然也确实不是他,但并无分别。 医尘雪脸上带着笑,语气甚至有几分关切:“对不住,我身后这位道长下手没有轻重,你还能动吗?” 他这话问的,就像是司故渊那一剑并非有意,而是无心似的。 还完好无损站着的弟子看着那地上的血红,瞬间又否定了这个想法。那剑气凌厉,怎么看都不像是无心的。 躺在地上的弟子只是痛苦地□□着,看向医尘雪的目光都带着畏惧。 等不到回答,医尘雪叹了口气,道:“不能动的话就没法带路了。” 另一个弟子这才明白,先前那关心的语气并非是为了那受伤的弟子,而是怕没人带他们去故人庄…… 这几人实力如何,他不知道,但仅凭那一剑来看,他是万万抵挡不了的。深知这一点的弟子不敢轻举妄动,只在手上捏着符纸,一脸戒备地看着几人。 “你们……究竟是谁?” “这你就不必知道了。”医尘雪原本微弯着腰,这会儿便直起身来,转过来看着他道,“你去寻个能做主的人来。唔……他刚才说的——” 想了想那个名字,他才接着道:“元衡,就他吧。” 那弟子僵在原地没动。他其实是该去寻人来帮忙的,可又不愿意顺着别人的意思来。 于是司故渊的剑就飞了过来,剑尖堪堪停在他喉咙毫厘处。 “照他说的做。” 那弟子脑门上冷汗滚落,丝毫不敢动弹。 相较这两位一个动嘴一个动手的,玄鹤的解释简直算得上大发慈悲。 “他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你仔细看看。” 闻言,那弟子也不敢偏头,依然保持着头部上扬的姿势,余光往下斜瞥出去,去看倒在地上的人。 第118章 从外表上看,他其实与常人无异,可现下,他身上却缠上了丝丝缕缕的黑雾,像是因了方才那一剑才泄露出来的。 “邪祟……” 那弟子睁大了眼睛,瞳孔微微震颤着,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可他修傀术,对邪祟再熟悉不过,那道气息不会错…… 然而这便是更加恐怖之处。他们二人在此守门已有半月,这弟子名叫方勤,是前几批去往故人庄的弟子之一,因为受了伤,所以才被派来同他一道守门。 但这半月的时间里,方勤能说会笑,和一个普通人并无分别,他也丝毫没有察觉到他身上有邪祟之气。 日日站在眼前,同自己说话交心的人,竟只是邪祟…… 占着那副躯壳的,早已换了人,甚至谈不上是人。 知晓这些时,他心底生出来强烈的厌恶,以及难言的痛苦。 *** 待到那弟子跌跌撞撞跑走,医尘雪才往后招了手:“道长,你过来看。” 长剑在司故渊手中翻了一圈,插回剑鞘中,他才迈脚走上前去,俯下·身,伸手在那弟子额上探了一下,而后转头看向医尘雪,摇了摇头。 没有残魂。 “有些可惜了。”叹这声的是玄鹤。 医尘雪“嗯”了声,算作认同。 若是还有残魂,兴许还能救一救,让这人暂时恢复自己的意识须臾。有什么念想,有什么遗憾,也许便能弥补一二。 但现下却是完完全全没有法子了,残魂是最后的一线生机,但这人已经被吃空了灵识和魂气。除了这张人皮,找不出任何原原本本属于他的东西来了。 *** 大概被吓得不轻,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去叫人的弟子回来的也很快,医尘雪对这一点是很满意的。 但随着薄雾后走出来的身影越来越多,医尘雪便有些不高兴了。 他并不想阵仗弄得这么大。 司故渊此时已站到了他身侧来,没有站在他身后。玄鹤和流苏便站得稍靠后一些。 扫了一眼这十几号人,医尘雪视线最终落在了那去叫人弟子的旁边。 “你便是元衡?” 那人瞧着与别的弟子不大一样,周身有些说不出来的气韵,医尘雪竟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元衡也正在看他,开口倒没有咄咄逼人,反有些儒雅。 “正是,几位是……”元衡也看见了倒在地上的人,又转了话问,“听底下弟子说,几位是要去故人庄?” 医尘雪应道:“这么说也不算错。” 元衡便要比旁人更看得清局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拱手便道:“今日之事多谢几位了,方才弟子多有不敬,还望见谅。” 他这一赔礼,站在他旁边的那个弟子也忙不迭躬身作了礼。 医尘雪道:“无妨,我们也动了剑,扯平了。” 看了眼地上的人,他又道:“这个人没救了。” 元衡上前,也是伸手在那弟子额间一探,沉默了一会儿,才点了下头:“我明白了。” 不过须臾,他手上便亮起了好几道灵符,齐齐贴上了那弟子的眉心与四肢。 灵火骤燃,惨叫声听得人心惊。 然而在场的人都知道,那只是邪祟模仿着人所发出来的声音。如此一想,便更加可悲。 众弟子皆不忍看昔日同门被灵火焚身,偏头的偏头,皱眉的皱眉。唯有三人不为所动,静静地看完了全程。 有些东西,是需要有人见证的。 “我们需要人带路。”等到那处只剩血水黑灰,医尘雪才移开眼,看向了元衡。 又不等对方答话,便接着道:“你既是能做主的,想必也知道故人庄在哪。” 这意思,是指名道姓要让元衡带路了。 那十几号弟子皆面露不满,先不说傀师多傲气,不喜被人指使,元衡又是门中很有威望的人,竟要给几个不知来路的外客带路。这简直是在故意给人难堪! 若是带路,这里哪一个弟子都成,偏不能是他们的元衡师兄。这些弟子都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元衡却没这么想。对方要让他带路,多半不是刻意刁难。 因为他觉得,对面的几人根本不屑于刁难他们…… 至于为何非得是他,大概是应了那句“能做主”。 若是一个普通弟子去带路,无论如何都威胁不了白下门,但若是他这个“能做主”的去,便不同了。有他这个人质在,别的弟子定然不敢轻举妄动,也就少了中间的许多麻烦。 “我确实认得去故人庄的路,几位跟我来吧。” “你们留在门中,去找几位执事长老,将去过故人庄的弟子都清查一遍,若是再有刚才的情况……”说及此,他不知怎地顿了下,才又偏了脸道,“就地焚净。” “是!”弟子们齐齐应声。 这个叫元衡的,确实是有些不同的。 医尘雪想。 做事果断,又知道让弟子排查,难怪说是“能做主”。 但方才那一犹疑,又像是不忍。为此,医尘雪的视线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他越发觉得这叫元衡的人熟悉了。 几人转了身,医尘雪又想起来什么,转回来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十几号弟子面面相觑,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但没过会儿,便有人出声道:“方勤!” 第119章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了过来,是先前守门的另一个弟子。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便又稍稍缩了身子,放低声音说了一句:“他叫方勤……天道酬勤的勤。” “方勤。”医尘雪跟着念了一遍,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片刻才抬了眼应了声,“嗯,我知道了。” 第78章 时机 马车内原先是三人, 现下多了一个人,正好坐到了玄鹤对面。 医尘雪依然是最靠里的位置,视线落到谁身上都很方便。流苏在外面驾车, 车内又十分安静,没有人说话,他便更有闲出来的时间打量别人, 尤其是对于这驾马车的新客。 先前在白下门,他只顾着去看元衡,觉得这人有些熟悉,但又想不出来为何熟悉。 现下这人与玄鹤面对面坐着,他就忽然明白那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元衡身上的气质,与玄鹤竟有些相像。 这种像, 并非是因为二人都是性格温和之人,所以显得气质上有些相似。反而更像是依葫芦画瓢,刻意去模仿出来的那种相像。 至于是谁模仿谁, 其间的缘由便牵扯更深了。 还有一个更为奇怪的点。自元衡出现之后, 玄鹤就一句话也没再说过了。 但玄鹤不是善于沉默的人,更不会在盯着另一个人看的时候选择沉默不语, 更何况还是在脸上没有笑意的时候。 这样的玄鹤或许算不上严肃,但这样的神情,在那张慈悲的脸上并不多见。 不只是医尘雪, 司故渊也发现了异常。但玄鹤自己不说,他们自然也不会问。 况且心知肚明的事,问多了也无益。 唯一不知道怎么回事却如坐针毡的,也就只有元衡了。 他能感觉到对面人的视线并非是因为位置, 而是有意落在他身上, 但他想不通缘由。 即便是因为好奇, 也没有一直盯着看的说法。 而且不知是何缘故,明明他是被盯着看的那一方,他本该觉得是对方逾矩无礼,却截然相反的有些心虚。 就好像,他确实是做错了什么,正在接受谁的审视。 更令他不舒服的是,在这样没有理由没有敌意的审视中,他无端地紧张,甚至于后颈都有了湿意。 这实在很不该。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受那人的影响,才将心性修到了如今这般沉稳的地步,不该因为另一个人的注视就显出慌乱来。 “你……” 企图打破这样的局面,元衡开口本想问“你为何盯着我看”,但这个“你”字一出来,他便觉得即为怪异,接不下话,便又改了口问:“是我身上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未免太过突兀,他尽量将语气放得温轻,显示出友好。 但对面人的脸色并没有因此露出一丝笑意来。玄鹤答他:“没有。” 随后便移开了眸光,不再看他。 瞧见这番情形,医尘雪便悄悄拉了下司故渊的衣服。二人离得近,他的狐裘又盖住了司故渊半边衣摆,这一扯并无人发觉。 司故渊朝他看过来,问道:“怎么了?” 医尘雪当场愣住。 车内的几道视线都投了过来。 “……” 本就是仗着狐裘的掩盖才有的小动作,现在却已经谈不上悄摸,反而是大白于天下了。 “手炉凉了。”医尘雪只好扯了个看起来合理的说法。 不等他递过去,司故渊便已经倾身,手往他怀里的手炉探去。 这回却不只是曲着手指去碰炉壁,而是掌心覆上了医尘雪的手。 虽然有狐裘挡着一些,但这个动作依然十分明显。医尘雪正想抽离,便听眼前人道:“冰的。” 不是指手炉,而是指他的手指。 “先前为何不说?”司故渊抬眼看他,似是有些不高兴。 手炉若是刚凉,他手指不会这么冰,得是凉了好半天了,才会冷到这个地步,比那寒池里的水还要冰些。 医尘雪其实不知该如何解释,但在那双眼睛的盯视下,只能开口答了话:“没有时机说。” 闻言,意料之中的,司故渊果然拧了眉。 哪里没有时机,又怎么会没有时机? 那叫方勤的弟子被一剑劈飞时,另一个弟子去叫人时,元衡一行人走过来时,那么多机会,只要一句话便能说清楚的事。或是即便不说,只伸了手将手炉递过去,对方便能明白是什么意思,替他焐热冷了的手炉。 哪怕是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话,他们都知道彼此想要说什么。 可偏偏医尘雪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什么样的时机才算时机?” 司故渊问着,灵力已经从掌心渡了出去。医尘雪难得的没有反抗,任由那温和的灵力从手指流向四肢百骸。 沉默半晌,医尘雪一本正经地道:“我错了。” 语气里的讨好再明显不过。 若是只有先前的覆手,元衡还能理解为是自己多心了,但这句话一出来,心底那个想法瞬间便被证实了。 他偏了脸,没再看。 话说出口便收不回来,医尘雪也不再顾忌车内还有人,手腕翻转,主动牵住了司故渊的手指。 “……” 往日里,常是司故渊哄得他那股张扬又刺人的劲软下去,安静得像只雪狸。今日倒是截然相反,被顺毛的成了司故渊自己。 第120章 于是某位道长一言不发,收了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医尘雪摸着温热的炉壁,没忍住扬了唇角。 他从前没发觉,这么个孤冷的人,竟这般好哄。 但这么一想,他便觉得有些心疼了。 司故渊正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指,车内照明灯映着他半边脸,眼睫的阴影被拉的又长又柔和,与他身上那种锋利的冷感矛盾地融合在一起,反倒叫人移不开眼了。 医尘雪往他那边靠过去,两人坐得更挨近了。余光里的狐裘让司故渊偏脸抬了眼,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下一刻,医尘雪便拉了他的手,放到了狐裘底下。 “还是冷,再牵会儿。” “……” 沉默的不只是司故渊,还有事不关己的元衡。 但二人的沉默定然不是同一种,因为司故渊盯着自己被抓的那只手,极轻地、罕见地,扬了唇角。 元衡则不一样,他觉得有些奇怪。 但并非是因为二人皆为男子。 他受过师父教导,知晓包容为先,世间一切总有合理之处。 令他奇怪的点是,他总觉得这二人的相处方式与师父的两位故友很相似。 玄鹤大抵是真生了心事,或是早已习惯了二人这般相处,只是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第79章 庙宇 故人庄荒了已有许多年, 无人踏足之下,泥石满杂草,蛛网异虫随处可见。但现在正是隆冬, 便又是另一番荒败的景象。 地上雪积得很厚,但因为大半个庄子都掩在冷雾后面,没有半点火光透出来, 也看不见前方是怎样一番情形。雾气稀薄之处尚可看见积雪,再往里,便连灵火也穿不透、照不见了。 他们走的地方有深浅不一的脚印,并没有直直的通向一个地方,而是杂乱无章,向四面八方铺开的。 “带了这么多人来么?”医尘雪扫过那些足迹, 自顾自咕哝了一句。 他声音很轻,但其实每个人都听见他说了什么。元衡解释道:“不只是白下门,还有别的仙门。” “嗯?”医尘雪转过头来, “棘手到这个地步了?” 不怪医尘雪惊讶。白下门已是东芜首屈一指的仙门, 门中弟子又大都是傀师,最擅长的便是驱除邪祟, 但现如今却已经需要别的仙门来援助,实在不寻常。 元衡答道:“比传闻里要严重得多,这回不只是三昔之地, 椿都也有人来。” “椿都裴家?”医尘雪蹙了下眉,才问,“来了谁?” “裴家现任家主,裴清晏。”元衡道。 闻言, 医尘雪眉拧得更紧了。 别的仙门也就罢了, 裴家都是剑修, 驱除邪魔妖物倒是在行,怎么傀师的事情也要来插一手? 裴家如今早已不如从前。没了裴塬坐镇,裴清晏便是再年少有为,想要撑起裴家和椿都,也是费劲心力,搭进去大半条命,才将裴家支撑到了现在。 故人庄这事又不寻常,裴清晏很不该千里迢迢跑来掺和。 过了好一会儿,医尘雪才又问:“三昔之地呢?” 问了裴家也就罢了,无非是好奇怎么剑修反倒也来掺和傀师的事,但三昔之地便不太一样,本就是修傀术的,理应是要来的。所以元衡无论如何想不通,医尘雪为什么要问三昔之地的事。 可他又问得很认真,不似随口一问,倒像是本就要问,却又顾忌着什么没有开口,于是才先问了裴家,又在问了裴家之后便没了话。 但因为在意,便在那番沉默过后,还是问了。 而更令元衡不解的是,在医尘雪问了那话后,另外的几人也朝他看了过来。 就好像,这个问题与他们都有关似的。 不知是人多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元衡竟莫名有些心慌。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答道:“三昔之地来的……是扶栖仙长。” 他说完这话,迎来的便是一阵十分微妙的沉默。 有一瞬,他甚至怀疑这些人认识扶栖仙长。可那怀疑之后,他便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扶栖仙长在东芜也算是有些名声在,识得他的人自然是多的。 “哦,他啊。” 在那短暂的沉默之后,医尘雪应了一声。 于是元衡那刚落下的怀疑又冒了出来,并且更加离奇。因为眼前这人的语气,就像是他与扶栖仙长不仅认识,也许还见过,甚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 *** 雪地上的印记分不清是谁的,不过知道名姓,傀师想寻个近处的人便容易许多。放了个纸人出去,一行人便都跟在后面。 放那纸人的是元衡。 傀师身上大都带着纸人,这并不稀奇。没带才稀奇。 所以在医尘雪提出这个要求时,元衡几乎是震惊。那长相清秀的小少年便是纸傀,另外三人之中必然是有傀师的,又哪里需要他来动手? 大概是他脸上的神情被灵火映得太明显,医尘雪解释了一句:“我们不修那种术法了。” 元衡当然听得出来这其中的意思,以前是修过的,只是现在不修了。 但为何不修,他无从知晓,因为对面的人没有想再多说的意思了。 司故渊大概想叫人,却又没叫,反是走上前去,轻碰了医尘雪的肩。医尘雪回头看他:“怎么?” 司故渊却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第121章 但又似乎是说了,因为医尘雪知道他想说什么。 “不是为你。”医尘雪往旁边偏了下头,“为他。” 司故渊顺着他的视线看见玄鹤,片刻后点了下头,算是赞成了医尘雪的说法。 “那我可要多谢你了。”玄鹤这时才稍稍露出笑来。 这并非是玩笑话。纸傀之事生出来这许多因果,源头皆是他。 陈家与司家,裴家,以及烬原的那场诛杀,哪件事单看与他都没什么关系,但其间的因果斩不断,到底是与他有关。 医尘雪应道:“谢过了,这事就当揭过去了。” 闻言,玄鹤一怔,一时没话。 良久,他才出声,语气认真:“对不住你。” “无妨。”医尘雪说。 没有说“本不是你的错”,那样的话反而显得更加虚伪。 因果这种东西,难以说清,纠缠在一起,便没法像理清几根棉线那样容易。因果横在每个人身上,谁都无错,却又谁都有错。 元衡听着他们的对话,云里雾里的没个来龙去脉。但这毕竟是旁人的事,况且已经到了道歉的地步,便更不好问,于是他只能默不作声,权当没听见那些话。 *** 故人庄内邪祟频出,他们跟着纸人走了许久,却没有遇到什么邪祟,反是到了一处庙宇。 只从外面看,整座庙宇虽小,又荒废,但同其他房屋比起来,还算是完好。 两扇门坏了一边,坏掉的那边大概是被人扶起来斜靠在一旁的,留出来的位置差不多够人穿过。司故渊走到了前面去,将另一扇门也给推开了。 虽是冷日,但兴许是那扇门没什么人动过,烟尘气还有些重,哪怕是有人挡在前面,医尘雪还是被呛得咳了几声。 司故渊回过头来看他,灵火晃过他的脸,确认他只是被呛,没有别的异样,便微低着头叮嘱了一声:“待在我近处。”才又转回去。 除了医尘雪,其他人指尖都凝了一簇灵火。医尘雪也不是不能凝出来,只是太过费劲,况且身边有人顾着他,他也用不着灵火。 庙宇内比外面更完好一些,供台和石像都还在,上面摆着的东西竟还是干净的,像是有人清理过了。 医尘雪视线落过去,司故渊手上的灵火便跟着移了过去。 “纸灰。”医尘雪睨了眼供台上散落的黑灰。 “新烧的。”司故渊补全了后面的话。 寻常供奉用的是香灰,而傀师多用符,供奉之时便会用纸灰代替。 不难猜到,这座庙宇里供的多半是位傀师。 但这是在荒村,又有邪祟频出,能让那些仙门在途径时仍然要供奉跪拜的傀师,满东芜并没有几个傀师能有那样大的面子。 医尘雪扭头问元衡:“这里供的是谁?” 他们这些人里,对故人庄有所了解的也只有这个白下门出来的人了。 他问这话的时候,身边人手上的灵火已经扫向了那尊石像。 幽蓝的火光从长袍衣摆扫上去,映亮了那张温好又慈悲的脸。 与此同时,元衡答了他的话:“傀师的祖师爷。” 但其实,看见那副面容的三人,已经不需要这个答案了。 那尊石像雕得很好,甚至是栩栩如生,叫本尊见了都觉得惊诧。 那是真真实实的,明无镜的脸。 傀师祖师爷明无镜,世人皆知他慈悲,乐于与人相交,脾性最是温和。但祖师爷生的什么模样,知道的却没有几个。 就连曾与明无镜交好的裴家,如今挂在正堂的画像也并非是明无镜真正的那张脸。 可故人庄内的这尊石像,一看便知是他。 玄鹤盯着那石像的脸,问:“谁雕的?”他转头看向元衡,灵火并未完全映亮他的脸,但他显然不高兴,“你么?” 这话问的语气很平静,可因为太过平静,平静到让元衡觉得熟悉,让他无端感到害怕,瞪大眼睛,以至于失了分寸,忙不迭否认道:“当然不是!” 其他人皆未出声,庙宇内便只有他的声音,过于激动的情绪显得这话没有丝毫可信度。 “不是你,又是谁?” 玄鹤的语气,倒像是元衡本该知道明无镜长什么模样似的,而这石像是元衡所雕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如此一来,医尘雪和司故渊也大致能猜到元衡的身份。 只是依然是谜团。知道明无镜真容的,除了熟识的那几位,便只剩下明无镜的亲徒。若是这石像不是出自元衡之手,又还会有谁? 很快,他们就得到了答案。 元衡犹疑之下,最终道:“这是门主亲手所雕,并非是我……” 他说到后面,声音便逐渐小了下去,就好像他所承认的这件事,本身便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以至于他没有底气去解释更多。 他抬头看向几人,仔细觑着他们的神情,确认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后才稍稍放了心,从中得到了许多安慰。 是了,这石像是谁雕的又有什么分别,不会有人认出来这是傀师祖师爷的真容,更不会有人认出来他是谁。 已经过了那么多年的事,还会有谁记着?他简直是杞人忧天。 作者有话说: 我活了!!! 第80章 地下 元衡的心思, 三人并不知晓。不过,知不知晓于他门大抵也没什么所谓。 第122章 他们更在意的,是白下门那位门主的身份。 那个传了几百年的传闻说, 白下门的门主温常,曾受过傀师祖师爷亲徒的教导。如今看来,这个镀着金光的传闻也许是错的。 若只是受过祖师爷亲徒的教导, 便不该知晓祖师爷的容貌,也雕不出那尊几近与本尊一模一样的石像来。 “当真不是你么?”医尘雪显然也是不信,也问了一句。 “不是我。” 元衡紧蹙着眉。他想不明白,为何这几人都认为是他雕的这尊石像。 祖师爷的石像、画像,在哪里都常见,尤其是在仙门之中, 跪拜供奉的人数不胜数,偏偏有人揪着这故人庄内的一尊石像,非说是他雕的。实在荒谬! “这石像在这里多久了?”这回出声的又换成了玄鹤。 元衡被问得有些不想再答话了, 但不答又像是自己心里有鬼, 于是他只能道:“从雕成之日算起,已有二十三年。” “你记得倒是很清楚。”医尘雪此时唇边便带了笑。只是那笑意味不明, 算不上友好。 那石像或许不是他所雕,但他多半是看见有人雕了的。 元衡有一瞬的心悸,随即便解释道:“毕竟是祖师爷的石像, 本该记得的。” 玄鹤却插了话道:“我看,实在很不该记得。” 他语气难得有了几分冷意。医尘雪和司故渊知道,他动怒了。 元衡却搞不清楚状况,想要反驳些什么, 却在与玄鹤对上视线时又没说出半个字来。 这种感觉很令人烦躁, 他活了千年, 人间事见了不少,道理也学了不少,到如今却哑口无言。他那千年的修行,反倒像是一场笑话了。 *** 纸人停在庙宇之中,并未再往其他地方去,但除他们以外,这庙宇内又确实没有旁人,奇怪得很。 要么,便是他们要找的人死了,气息散了。要么,便是有什么挡住了那人的气息,才会让纸人没有方向可寻。 元衡被晾在了一边,没人再同他说话。 司故渊凝了更多的灵火,照亮了整座庙宇。 庙宇内破破烂烂的,最为完好的便是那尊石像,其次便是供台。除此之外,垂下的布帘都旧得发黄,红柱也已脱了漆,轻触一下便能沾上满手的灰。 除了那供台有人清理过的痕迹,别的地方也不像有人动过。但活生生的人不会凭空消失,总该留下点什么才对。 几人将庙宇内看了个遍,还是没能发现有什么异常。 医尘雪正奇怪,视线便扫到了明无镜的那尊石像上去。 那是庙宇内最惹眼的一处地方,谁进来都会先看向那处,就算是想事情出神,目光也会下意识将那里作为落点。 医尘雪此时便是如此。 或许是盯着看了太久的缘故,他忽然觉得那石像在一片幽蓝火光的映照下,有些太新了……简直像是才雕了几日,而非几十年。 可故人庄荒废许多年,无人来此。即便偶有人途径此地,清洁石像,也只是短暂地恢复了这石像的容姿,无法一劳永逸。 既是如此,这石像便不该是现在这般完好无损的模样。 医尘雪眸光在那散落的纸灰上停了一瞬,转头扯了下司故渊的衣袖。 “有符么?”顿了下,他又补了一句,“要没什么实质性危害的。” 他这一问,几道视线便都朝他看了过来。司故渊也没问他要灵符做什么,只是看了他一瞬,便从袖内摸了张灵符递过去。 医尘雪接住,瞧了一眼,笑了:“倒是正好。” 司故渊给他的符不是别的,正是那只有他烧了才有用的唤人符。 若是一会儿真出了事,他只需伸手便能碰到对方,全然没有后顾之忧。 医尘雪走近供台,将灵符放了上去,自己则往后退了些距离。司故渊默契地驱使一簇灵火飘了过去,点燃了那张灵符。 灵符被烧掉一处边角时,原本站在医尘雪身后的人,立刻便到了他眼前来。医尘雪二话没说,抱住了那人的腰身。 他本意是寻求庇护,但落在旁观者眼里便又是另一番意味了。 元衡别开眼,没再敢看。流苏相反,眼也不眨地盯着二人。 玄鹤则盯着那燃烧的灵符,若有所思。 一直到灵符即将燃尽,庙宇内也没有什么别的动静,只有风声灌进来,又添了些凉意。 “不是因为这个么?”医尘雪咕哝着,有些失望。 他想,纸人停在这里,白下门的人必然是来过此处的。白下门的人供奉这石像,那他也跟着做一样的事,兴许就能知晓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纸人寻不到踪迹。 但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他似乎是想错了。 他说完那句话,便想松手退开,却在下一刻被人只手箍住了后腰,将他往前带了点。温沉的声音落在耳边:“此处有阵。” 供台上的灵符彻底燃尽,下一瞬,天旋地转的感觉再次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医尘雪只能将身前人抱得更紧,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脚下已经没有实物支撑身体,他们像是在极速向下坠去。 某一瞬,医尘雪似是感知到了邪祟的气息,并不浓烈,反而像是离得很远。随着他们下坠的时间越久,那些气息也愈加清晰起来。 待到那混沌心神的感觉褪去,双脚落了地,医尘雪睁了眼,瞧见司故渊还完好的被自己抱着,才转头去看流苏和玄鹤。 第123章 确认都安然无恙,他才松了手,打量起四周的环境来。 这是一处并不宽敞的甬道,只勉强能容纳两人并肩而过。 一簇又一簇的幽蓝灵火悬浮在狭长的甬道之中,映亮了两侧的石壁,但甬道前方有折拐处,一眼望不到尽头,无法探知这甬道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我们这是入阵了么?”医尘雪偏头去问同样在打量四周的司故渊。 “不像。”司故渊答他。 若是阵内,便不该如此平静。 大多数阵法为了防止生人闯入,都会布下险术与杀招,但他们除了落入这里,并没有受到攻击。 “这该是在故人庄地底,那阵法,应是用来隔绝这里与地上的。”司故渊解释道。 医尘雪点头:“难怪那上面死人活人气都没有。”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因为被掩藏在地底,他们才会在入庄后感知不到半点邪祟气息。而那纸人停在庙宇中,多半也是因为那些仙门中人也掉了进来,阵法将他们的气息一并盖住了,纸人自然无法再前进半分。 这甬道是何人所建,阵法是何人所布,又是用来做什么的。这些他们此刻无从得知。 但既是有邪祟的气息流露出来,源头定然是有什么古怪在。比他们先落入这里的人,多半也是顺着邪祟气息往前去了。 不管是为了寻人还是寻邪祟,他们都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于是一行人循着那些灵火往前走去,幽暗的火光映着前路,邪祟的气息逐渐浓稠起来。 几人都知道,尽头之处极有可能便是那些邪祟的源头。 却在某一瞬,司故渊忽然停了下来。 这回他与医尘雪不是一前一后,而是并肩走着,医尘雪便能轻易察觉到他的动向,转了头看他:“怎么?” 司故渊蹙着眉,闭了眼,又摇头。 “难受么?”医尘雪也拧了眉,伸手想去碰他。 这一行人里最没灵力的便是他,就算这甬道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先受影响的也该是他,怎么会是司故渊? 司故渊却没答话,似是没听到有人在说话。医尘雪拧了眉,伸出去的手指曲了下,停在他颈侧,索性叫了他一声:“司故渊?” 这下不只司故渊睁了眼,元衡更是毫无形象地瞪大了眼,目光不可置信地落在那二人身上。 他是……谁?!! 第81章 当年 元衡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那个名字。 怎么可能呢?那个人明明已经死了…… 未必就是那三个字, 或许只是同音。元衡这么安慰自己。 可他立刻又回想起先前问及三昔之地,听到扶栖仙长时这几人的神情,以及那微妙的沉默, 他便又难以平静了。 扶栖仙长,便是那人的师父啊…… 这么一来,为何他们会问及三昔之地, 就有了合理的答案。 元衡视线向右移了几分,心下的震惊不减更甚。 如若他真是司故渊,那他旁边站着的,又会是谁?又能是谁? 当年在烬原,仙门合力诛杀魔头医尘雪,三昔之地也参与其中, 扶栖仙长最器重的弟子司故渊,更是在与魔头的缠斗中不幸殒命。 但这只是外界流传的说法。 少有人知道,司故渊确实是因医尘雪而死, 却不是医尘雪杀的他。杀了司故渊的, 是当日围剿烬原的仙门…… 而这些仙门里,大多数的人都以为, 司故渊是因为不敌魔头才会殒命。 因为那大多数人不在近处,看不到那番场景。 三昔之地最出色的弟子,竟将一个魔头护在身后。 袍摆之下, 血色蜿蜒。 人人皆知,司故渊为教化医尘雪追至椿都,在裴家得了柄上好的名剑。 然而那时在烬原,再好的剑也抵挡不住众仙门的联合攻势。 剑身残损断裂, 毫无光泽, 再难辨认出原来的样子。 但没了剑, 还有符。所有冲着医尘雪去的剑气术法,皆被一一拦在咫尺之处。符用完了,便只能用灵力去挡。灵力也没了,便用肉身去挡。 元衡也是第一次见,会有一个人护着另一个人到那种地步。 他也是那时才知,原来传闻里所说,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竟全都不是真的。 可司故渊是仙门的人,如此护着一个魔头,这样的事传出去,于仙门便是名誉有损。 仙门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究竟是多一个违逆师门的叛徒,还是少一个天资卓越的傀师,仙门最擅长的便是权衡利弊。什么样的说法更皆大欢喜,他们再清楚不过。 于是传闻里只有为杀魔头而殒命的三昔之地的弟子,没有那个拼死将医尘雪护在身后的司故渊。 元衡回想起此前种种,这二人过分亲密的画面,心底的不安更甚。 能让司故渊这般小心看顾、愿意亲近的人,除了当年那个他护在身后的人,不会再有别人了。 那么如今,他们回来了,他们想做什么? 是来……报仇的吗? 这样的念头一出现,便像是某种魔咒,让元衡僵立在原地,喉咙发紧。他艰难地出声:“你们是……” 后面的话并未能问出口,因为几人都没有在看他,像是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 司故渊此时已睁了眼,但依然拧着眉,面色沉重。 第124章 “这些灵火不对,有别的东西混在里面,那道气息有些熟悉。” “谁?”医尘雪问他。 “司兰卿。”司故渊看着他,顿了下又道,“也许不只是她。” 医尘雪瞬间便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司兰卿与他做过一世的兄妹,哪怕相隔千年,却还是有羁绊和牵连,因而感知会强一些,但若是别人的气息,他便认不出来了。 于是医尘雪看向玄鹤,想从他那里得到些答案。 玄鹤却也是摇头:“大概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感觉不到。” 医尘雪转回来看了会儿司故渊,才轻声问:“那就……先找司兰卿?” “嗯。”司故渊应他,声音是闷的。 这回带路的只能是司故渊,医尘雪依然走在他身侧,后面跟着玄鹤和流苏,元衡落在最后。 比起刚才听到“司故渊”那个名字时的震惊,元衡现下已经缓过来不少,冷静了许多。也越发觉得,也许只是碰巧名字同音,并非就一定是那三个字。即便真就是那三个字,也未必就是那个人。 当年在烬原,司故渊身上被剑气术法伤得一块完好的皮肉都没有,他们亲眼所见。验明司故渊已死的,便是他的师父扶栖仙长,断不会有错。 不只司故渊,就是魔头医尘雪,他们也是亲眼所见,形神俱散,只余一缕残魂,被仙门合力封锁于冰棺。 现如今,那缕残魂只怕也早已散了个干净,不可能再聚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况且,先不说这二人的面容便不是五年前的司故渊与医尘雪,在气质上也有些大相径庭了。 人人皆知医尘雪此人张扬放纵,无法无天,眼里从无规矩,又使得一手好剑,傀术也修得极为精湛。 剑修从来都是剑不离身,眼前这人却是病怏怏的,只怕连握剑都费劲,更别谈挥使长剑了。 那个张扬到目中无人的少年,绝不会是如今这连说话都轻声温气的模样。 不会是同一人。元衡更加确信。 而且若真是那二人来寻仇,在白下门时就该发作,而不是帮着揪出了邪祟,又只扣了他来带路。 *** 甬道内的路没走多久便要折拐,分岔处又多,司故渊凝神去寻司兰卿的气息,这甬道却像是没有尽头,任他们走了多久,也依然是无数的灵火映着两侧石壁,望不到一点儿别的景象。 医尘雪走久了,脚步便逐渐慢下来了。其他人有灵力撑着,他却是连个普通人都不如,甚至咳起来。 刚开始咳那两声,司故渊便偏头看了他,还不等司故渊问,他便道:“有烟尘,呛着了。” 说着还真像模像样地挥了几下手,像是要拨开空中浮着的细微尘埃。 司故渊凝眉盯着他,片刻后牵了他的手。 医尘雪手里原先捧了手炉,现在没了,手指便完全是冰的,好在笼在狐裘里,也瞧不出什么不对劲来。但现下被司故渊一抓,便现了形,无处可躲了。 司故渊抬眼看他,眸光映着灵火。 “为何又不说?” “这回可不怪我,是你心神乱了。”医尘雪还笑得出来。 司故渊闻言一怔,静了下来。 医尘雪说得并无错,从感知到司兰卿气息的那一瞬起,他就已经乱了心神,失了往日的沉稳了。 医尘雪就着被握的那只手,轻捏了下他的手指,像是无声的安慰。 “司故渊,别害怕。我们亲送了她最后一程,我替她指了路,她会往生的。” 再次听见那个名字的元衡心下一顿,差点没当场去了。 第82章 阵法 命仙窥人命格, 其实也讲究缘分。只是这缘分有时并非是什么好事,若是窥见的命格好便罢了,只当是看了一个寻常人的一生, 若是不好,于命仙而言便是又多了一桩烦心事。 命仙虽冷淡,不如常人一般知道悲喜, 但在千年前,对命仙的形容最为常见的,其实是“悲悯”二字。 见惯了生死,却依然敬畏生死。千年前命仙一脉香火繁盛,信徒万千,也有这其中的缘故。 早在司家第一次见司兰卿, 医尘雪便窥见了她的命格。哪怕是已经死过了一次,医尘雪也没法在窥见那样的命格时无动于衷。 他知道司兰卿会死,司故渊也知道, 可他们谁都没说, 只是看着。 一闲阁里,司兰卿死的消息传进来, 似乎并没惊起什么波澜,他和司故渊都很平静,司故渊甚至同他说起了从前。 司兰卿的死, 与这世间的任何一桩生死并无什么分别。 谁都会死,只是时间长短不同而已。 人间每一刻都有分别,生离死别都好,总归会有, 总归无法避免。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 他与司故渊才会那般平静, 去给司兰卿送丧。 他们什么也不说,却又心照不宣。即便他们阻止了,给出警示也好,找人盯着也罢,最终的结果也不会变。那是司兰卿自己给自己选的路。 但如今不同。 司兰卿已死,她的气息不该出现在这里。故人庄与青枫城相隔万里,不是几程山水便能衡量得清的。 这里是何乌城的地界,是邪祟频出的故人庄,是不知落了什么阵的凶险之地。与这里沾上关系,绝非是好事。 况且司兰卿与故人庄毫无瓜葛,不管是残魂还是别的什么,她都不该来此,也不会来此。 第125章 甚至不用细想,便能肯定司兰卿的气息出现在此,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一个死人的气息,同一个落了阵的邪祟频出之地联系在一起,只会让人想到一些邪术。 而那样的邪术,不管是哪一种,用来做什么,于死者而言,都会平添灾祸。 这些灾祸不会在现世便显现,人已死,什么样的灾祸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说来又是悲哀的,某一世相识之人要等上不知多少场四季才能等来一次重逢,灾祸却认人,不管你换了多少副皮相,转生多少次,灾祸依然会在后一世降下来。 但这本不该是司兰卿承受的灾祸。 正因如此,司故渊才会在感知到司兰卿的气息时乱了心神。 医尘雪还捏着他的手指,在看他。 他闭了下眼,反客为主牵住了医尘雪的手,渡了灵力过去。医尘雪并不反抗,任他牵着,任他渡灵。 他们没再继续往前走,因为玄鹤盯着石壁两侧悬浮的灵火,招手叫了司故渊的名字,示意他们停下。 元衡毫无防备又被那个名字吓了一下,又只能装着镇定,杵靠着石壁,一声不吭地听着他们说话。 “那道气息哪处强,哪处弱,你知道么?”玄鹤指腹在那石壁上抹了一下,才回过头来问。 司故渊凝眉默了片刻,摇了头。 从始至终,属于司兰卿的那道气息,不管他们在这甬道之中走了多久,便一直没有变过,依然是微微弱弱的,像是摇曳着随时会熄灭的灯烛。 很快,司故渊便意识到玄鹤问这话的用意,在某一刻抬了眼道:“我们入阵了。” 他语气已经不是在问,而是有些笃定了。 而玄鹤的回应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此处的阵法,多半不止一个。” 先前在庙宇内,那阵法就已经露了端倪,让他们感知到了。几人本以为,那阵是用来隔绝故人庄的地下与地面的。 如今看来,恐怕不是了。 而且不只是司兰卿的气息不知强弱,邪祟的气息也是一样。 他们刚掉落到此处时,越往前走邪祟的气息便越浓。可一直往前,便又不同了,邪祟的气息时浓时淡,并非只在一处汇聚。 况且,他们落到此处是因为医尘雪烧的那张灵符,是因为那个供奉的仪式,那么最先到了那庙宇的其他人也该是落到了这里。可他们走了这许久,没有碰见一个除他们之外的生人。 甬道内折拐岔路颇多,按照常理,总该会有恰巧走了一条道而碰上的。 除非……他们与那些仙门的人,并非是掉到了同一个地方。 但都是同一个庙宇掉进来的,再怎么偏差又能偏到哪里去? 即便真是极不凑巧,碰不到一块去,双方所走过的路总有重合,但他们一路走来,脚下并没有人走过留下来的痕迹。 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他们所处的地方,并非是故人庄的地底,而是被布在故人庄地底的阵法。 只是这阵内没有什么杀招,太过平静,才让他们误以为不是入阵。 “不过,知道是阵便容易许多了。”医尘雪接了话道。 元衡却不这么想。他虽没插话,但也听见了那句“此处的阵法,多半不止一个”。既是不止一个,又何谈容易。 此时的元衡还没有察觉,“阵法不止一个”的说法,并非是他自己猜测得来的,而是听人说来的。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缘由,他毫无理由地信了这样的说法。 “你们有把握破阵吗?”元衡问了一句。 “谁说要破阵?”医尘雪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元衡更困惑:“不破阵怎么出去?” 医尘雪没答话,像是这是个什么不值一提的蠢问题。但没过会儿,他还是张了唇:“你的阵法白学了么?” 这不但是句听起来毫不相干的话,而且极为不中听,哪怕一时没听懂这话的由来,也不妨碍听的人恼怒。 元衡今日已失了好几次分寸,这次便尤其克制,尽量让语气和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医尘雪也笑:“几个阵法叠在一起,你敢破阵,不要命了么?” “我……”元衡一怔,无话可驳。 因为经人这么一提,他便反应过来了。 几个阵法同时落在一个地方,那么这些阵法之间必然是连通的,若是只破其中一个阵,其他阵便会被牵动,而他们难以确保别的阵里没有藏着杀招。 安然无恙在这阵里待久了,元衡的警惕心早就放松了,因此一提到阵,他第一念头便是破阵。 但这种多个阵法的破解,其间的利弊,早在很久以前就有人教过他,现下他却忘得一干二净。也难怪眼前这人说他“阵法白学了”。 “是我考虑不周了。” 元衡惭愧地低着头,叹了口气。 玄鹤往他这里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第83章 造阵 这一行人里, 说到阵法没谁不懂,就连流苏,跟着医尘雪也多少知道一些其中的讲究。 但若是说到对阵法的精深, 没人比明无镜更厉害了。 傀师擅用符,也擅落阵破阵,从千年前便是如此。而这其中颇有建树的, 排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傀师的那位祖师爷。 玄鹤在两侧的石壁来回走了几次,又是看又是摸的,便是个外行也能看出来他在找东西。 第126章 至于找的什么,无非是几个阵法的连通之处。元衡想。 一个阵法不能贸然破开,便只有找到这几个阵法的连通之处,阵结, 让这些阵法合而为一。如此,才是破阵的最佳时机。 这是师父教与他的方法。 但元衡到底还是不解,光是这么看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我这里还有符……” 几人的身份尚不明朗, 元衡还是有些忌惮, 但同处阵中,他不能只是这么看着什么也不做。他摸出袖里的符来, 道:“若是寻阵结,这些符也许能帮到你们。” 几人朝他这里看过来,司故渊依然是一张冷脸 , 必然是不可能开口接话的。玄鹤大抵怒气没消下去,也只是看着。流苏又是纸傀,看形势给人搭台阶的事不在他的认知范围内。 于是就剩下一个医尘雪,成了唯一能张嘴的人。 医尘雪本来也可不说话, 毕竟元衡如今在他们这里不受待见。但小事上医尘雪总心软, 且并不吝惜这样的心软。 所以见其他人没有接话的意思, 他便出声道:“用不上符,我们不找阵结。” 他声音本来就轻,听着是个又温又近人的语气,况且又解释了缘由,元衡内心的惶恐不安因此消下去不少。 但他仍是诧异:“不找阵结?” 若是想要将几个阵法合在一起,必定要破开连通之处。不找阵结,又找什么呢? 医尘雪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又道:“合阵并非只有找阵结这一个办法,那太麻烦,费时间。” 一隅之地落的阵越多,越厉害,阵结便会越多,也更难寻。 元衡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仍不明白:“那你们要如何合阵?” 医尘雪看了他一眼,并没什么好隐瞒的,如实相告道:“造阵,破阵结。” “造阵?!”元衡已不是疑问,而是震惊了。 大抵是他反应太大,医尘雪沉吟片刻,补道:“我想你应是知道此法的。” 元衡确实知道这种合阵的方法,因为这种方法便是那人钻探出来的。而作为那人亲徒的他们,自然也知道这法子。 但正因知道,他才会在听到时震惊又抗拒。 “造阵”与“破阵结”,分开来说都有其解法,无非是繁杂与简易之分。可若是放在一起,便不光是耗费时力的事了。 师父曾与他们这些亲徒说过,合阵之法,最为简易的便是找寻阵结,破开阵结。这是风险最小的方法。 若是危急紧迫,万不得已之时,便可在阵中再生造出一个阵来,强行破开所有阵结。 这种破解之法最为快速,风险却极大。因为师父曾叮嘱他们,若非紧要,不可用此法。 这叮嘱元衡记到如今,立时便道:“不可,此法凶险,未必可成,你们并非别无他法,不可……” 元衡的话到此便止住了,因为其他几人脸上皆是平静,并没有在他指出造阵的凶险时而露出丝毫类似担忧的神情来。 在对上医尘雪的视线时,他便突然意识到,这几人既知晓这种方法,便不会不知造阵的凶险。 他那番提醒,显得实在多余。 不过,听了他那些话的人,并没有谁鄙夷地看他。医尘雪只道:“可成,没你想的那么难。” 他话音刚落,玄鹤那处便有了动静。就见他曲着手指敲了下石壁的某处,转过头来道:“便是这里了。借你的剑一用。” 后面这话是对司故渊说的。 他们这一行人中,有纸傀有傀师,但唯一使剑的,也只剩下司故渊了。司故渊倒也半点不耽搁,当即便召了剑,剑尖朝向自己,握着剑柄递了过去。 那剑已出了鞘,剑身裹着冷冽的寒雾,看起来几乎和人一样不近人情。 元衡在那剑尚未出鞘时,便已呆若木石,在瞧见那冷雾时更是一震,背部脊骨连着头皮都被震得直发麻。 他曾……见过那柄剑的。亲眼所见。 那时,执剑之人身侧还有一人,见他盯着那剑看了半晌,便对他道:“正巧他没个徒弟,你换个师父,上小坐林去同他学剑吧。” 他匆匆忙忙,又是摆手又是作礼:“上仙可别拿我开玩笑了,让师父听见了,又要念叨我了。” 那时长身立于他面前的,一位是性情孤冷的剑仙,一位是山下人口中常称的命仙“无相”。 他们都是师父的好友。 回想起这些,元衡几乎要支撑不住跪下去,但他如木石一般僵立着,不敢生出丝毫动静来。 此刻,他只宁可那几人别想起来有他这么个人的存在,别看见他。 这想法不切实际,流苏第一个看见他睁大了眼睛僵立的模样,不明就里,便拉了下医尘雪。医尘雪回头看了一眼,也瞧见元衡那副“见了鬼了”的神情,竟觉得有些好笑,却也没问什么,只道:“你可站稳了,待会儿造阵动静有些大,没人能腾出手来扶你。” “我……”元衡愣得没话,好半天才磕磕绊绊道,“你们不用管我。” 他才说完,便意识到这话不够尊敬,又改口道:“我、我的意思是,几位不必费心看顾我,我修傀术,可以自保……” 他好不容易才将这话说顺说完,医尘雪笑着点了下头:“那倒也是。” 好歹是明无镜亲自教过的。 玄鹤接了剑,手腕翻转了一下,便将那剑直插入一侧的石壁,剑身上的冷雾便如起浮的流云,流进了石壁之中。 第127章 很快,从剑插入的那道裂缝开始,更多细长的裂纹蔓延开来,有些甚至蔓到了甬道折拐的角落。 “你们退后。”玄鹤转头瞥了一眼医尘雪那处,视线扫过某个角落,冲那处扬了下巴,“跟他站一块去。” 元衡:“……” 于是元衡眼睁睁看着那两人一纸傀走过来,在他前面停住了,然后又都侧了身,看向前面。 即便只是站在后面,元衡依然极不自在,不敢挪动一下。因为他看着这二人的背影,越看越觉得像那师父的那二位好友。 元衡很想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就这么晕了算了。 但他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付诸实际,脑海中再次长鸣震荡得难以平静。 那个不知名姓的人,素衣白袍,稳稳站在那布满裂纹的石壁前,手上捏了一张符,半垂着眼眸,俨然是个慈悲的仙客模样。 从元衡的角度看去,只得侧影。却正因只得侧影,看不清面容,才让他觉得此情此景分外熟悉。 饶是学了再多恭谦的礼数和分寸,元衡此时此刻的神情也只剩下四个字—— 见了鬼了。 真见了鬼了。 第84章 合阵 傀师祖师爷明无镜, 满身清明,悯善慈悲。后人看着他所写的旧书,用着他所教授的术法, 为他立像,常跪拜供奉。 尤其是仙门,即便是不专修傀术的仙门, 正堂内也多半会挂着这位祖师爷的画像。 这些画像有的花红柳绿,鬼面尖牙,连眉眼唇鼻也瞧不出个准确的形貌来。有的则面容温好,温润清俊,活脱脱是个普度众生的神仙模样。 但无论是哪种,这些画像都没有个固定的样子。 旧书里常有谈及祖师爷的样貌, 说他慈面温目的有,说他严肃正经的也有。因为太多人没有亲眼见过他的真容。 他的那些亲徒却不一样,既是亲徒, 自然会更亲近些, 见过他长什么样,听过他说什么话, 更知道他用符时举手投足间的习惯,垂眸敛目时又是如何风轻云淡。 元衡不但见过、知道,更亲画过那样的场景。 而如今, 他又亲见了一回。 却无论是心境还是别的,都不一样了。 师父还是那个师父,满身清白。他却不是千年前跟在师父身后的那个徒弟了。 元衡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几乎要昏死过去, 掩在袖下的手指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靠着一侧的石壁才勉强能站着不跪倒下去。 相隔千年, 师徒重逢,他本该高兴,本该以长礼相迎,可他僵愣在原地,不敢置一词。 玄鹤并未扭头看过来,他依然垂眸看着那些裂纹,在灵符燃起的一瞬,将它送至剑直插而入的那个豁口。 那面石壁不知薄厚,剑身没入三寸,依然不见光亮漏出来。 符文骤亮的瞬间,罡风倏然而起,猛烈急促,长啸不止。 玄鹤立于那罡风之中,墨发袍摆飞扬,黑白乱成一片,人却没有挪动半分,神情依旧淡然。 同千年前一样,似乎再大的险象,在他眼中都无足轻重,从未有过惧怕。 元衡所有的怀疑,在那一瞬尽数泯灭。 “若非紧要,不可用此法。” 这是对他们这些亲徒的叮嘱,却不是对明无镜自己的。 元衡煞白着脸,还没来得及再去细想别的,便被迎面直扑来的烈风逼得闭了下眼。这还是在几人挡在他身前的情况下。 先前还只有石壁裂开那处起风,现下整个甬道中都灌进了强风,比那冬日里凛冽的寒风还要割人些,扑在脸上生疼。 医尘雪被人护在怀中,也难免受影响,咳得耳下连着脖颈的地方通红。 这阵内表象看似平静无波,毫无杀招,但一旦有人要做些什么,便又会生出这疾风来与之抗衡。元衡尚且难以招架,若是换了普通弟子,只怕连命都搭进去了。 元衡十分清楚,若不是有这几人在,那强风绝不会只是逼得他闭了眼。他能明显感觉到,有人用灵力罩住了他所在的这个角落。而无论这人是谁,他都无法将感谢的话说出口了。 石壁两侧悬浮的灵火曳乱一片,但却没有脱离原先所在的位置,像是在石壁上生了根,只是晃动,却没有被卷进风里。 不知这强风刮卷了多久,直到一声清晰的崩裂声响起,像是什么东西接连碎开了,那些声响重叠在一起,如山巅铜钟长鸣,震落了山雪。 烈风骤然停止,有短暂的一瞬,甬道内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在这吐息可闻的安静中,医尘雪闷着咳了几声。 他其实已经极力克制了,但没忍住。 几道视线齐齐看过来,还没等谁先开口说话,整个甬道内都开始摇摇欲坠,两侧的石壁,顶上,脚下,都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这番动静就接在医尘雪那几声闷咳后,他眨了下眼,道:“这可不关我的事。” “那还真说不准。”玄鹤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手里提了司故渊的剑。 司故渊接了剑,将剑直插入地面,拔地筑起了屏障,将后面快要魂归天外的元衡也罩了进来。 整个甬道都在坍塌,唯有浮着金色流纹的屏障这一处安然无恙。 元衡本来背撑着石壁一角,现下那处塌落,他失了重心,本该跌倒在地,却只是跌坐下去,背部似是被什么东西抵住了。是冰冷又坚硬的触感。 第128章 他回头望去,身后黑灰的石壁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凹凸不平的白石,往上延伸而去。 他这才意识到,他们身处的已不是狭长折拐的甬道,而是十分宽敞的另一个空间。 阵结破开后,阵内的全貌便露了出来。 并不像先前的甬道那般灰暗阴沉,反而是个楔满了白玉石柱的明堂。 那些石柱向上延伸得很高,每根石柱上都累着水纹图样的银丝,攀着玉石往上萦绕而去,一直到顶处。 而那些原本悬浮在石壁两侧的灵火,此刻布满了明堂上方,幽蓝的火光映着白玉石柱,反而美得不可方物。 “元衡师兄!”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元衡抬头望去,乌泱泱的全是人。 何乌城白下门,云暝城三昔之地,椿都裴家,越祁谢家,拢共四波人。 如此看来,这些人确实是先前便落入阵中,只是没与他们落在一个阵里。如今阵结已破,各个阵得以连通,才让阵里的人都聚在了一块儿。 这几拨人里,除了椿都裴家,其余三家都是修傀术的。就连裴家,与明无镜也是有渊源的。 这里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用着明无镜留下来的术法。现下,当真是徒子徒孙凑一块了…… 元衡从地上起来,拍了尘土,理了衣袍,勉强恢复了些平日里的端方。他往玄鹤那边偷偷觑了一眼,才又看向正朝他们这里走过来的一群人。 虽是在阵中,裴清晏依然规规正正向玄鹤行了礼:“先生。”他身后的裴家弟子也跟着躬身行礼。 裴清晏与医尘雪有一瞬的视线相交,互相颔首,作了个简单的问候。 他眼中有惊讶,却并没问三人为何会在一起,也没问他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只同其他仙门介绍了几人,身份也只说是裴家的客卿,连名姓也不曾说。 “客卿”之说,连带着医尘雪和司故渊也算进去了。 旁人听了不会怀疑,但这说法在医尘雪和司故渊听来,是有些微妙的。 就好像是……裴清晏在刻意避开些什么,不想让这里的人知道他们的身份。 但这又是奇怪的,裴清晏自己都未必知道他们的身份,又有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 不过,麻烦事少一桩总是好的,因此医尘雪并没说什么,算是应下了“客卿”的名头。司故渊就更不必说,无关要紧的事,多说半个字也像是会折寿。 而主人不开口,流苏自然也沉默着,不说话。 元衡同样只字未提。 但他不说话,白下门来了不少人,也是有人要问他的。 最先开口的,便是为首的门主。 “你怎么来了?” “我……”元衡并不好解释,他往旁边看了一眼,斟酌了半天称谓,索性说了实话,“这几位不知故人庄所在何处,需要人带路。” 温常听着这话,视线便转向了医尘雪几人。 凑巧的是,那几人也在打量他。 某一刻,司故渊蹙了眉,忽然道:“这个人,你见过。” 第85章 见过 白下门守着何乌城几百年, 大小事宜,只要与邪祟相关,白下门定然是最先出头的那个。 此次故人庄邪祟频出, 前前后后来了许多波弟子,都无法将邪祟驱除干净,身为门主的温常才会亲自带了人来。 而得知此事的仙门, 自请前来的便有三家,云暝城三昔之地,来了坐镇的扶栖仙长,是个瞧着仙风道骨的长者。 椿都裴家,亲来的便是家主裴清晏。 越祁谢家,来的是本家家主的长子, 谢梧俞。同裴清晏年纪相仿,但生了张颇为严肃的脸,瞧着是个刚正不阿的模样。 几家仙门大都是挑了门中最为出色的弟子带在身边, 一道在故人庄会合。左右加起来足有二十几人。 这些弟子来自不同的仙门, 这个有师父,那个有家主, 所奉之人不尽相同。但耐不住有个白下门的门主在。一来白下门是东芜最大的仙门,谁都尊着敬着,二来故人庄是何乌城的地界, 理应归于白下门管顾。 如此,温常便顺理成章的成了最有话语权的人。 他们踏入故人庄后,并未感知到邪祟的气息。但他们也知道,这些邪祟只是藏匿在某一处, 不知何时又会生出来作乱。 因而一行人靠着灵火照亮引路, 几个人一堆, 分开去探查何处有异。 奇怪的是,他们几乎将整个故人庄搜看了一遍,也没有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无果,一行人只能回到原先说定的庙宇中,共商别的办法。 那座庙宇中的石像,少有人见过那副面容,但因为刻了名字,便又人人认得是谁。 既是傀师的祖师爷,便没有不跪拜供奉的道理。 这一拜可好,几十号人,毫无征兆地落入了狭窄而幽暗的甬道之中。而那些原先感知不到的邪祟气息,也在那一刻清晰起来。 起初,他们也以为这是故人庄的地底,以为是有人在此落了阵,或是留下了什么术法,才将邪祟的气息掩盖住了,以至于他们无法察觉。 但他们在甬道内走了许久,也发现了不对劲,意识到这里并非是地底,他们多半是入阵了。 可阵内景象,除了灵火便是黑沉沉的石壁,叫人瞧不出个究竟来。 好在传闻里受过祖师爷亲徒教导的某位门主,一眼识破这故人庄不止落了一个阵,并直言破阵须先合阵。 第129章 于是所有人在他的指引下,用符的用符,分灵的分灵,都开始找起阵结来。 一个又一个的阵结被翻找出来,又被合力破开,耗费了他们不少灵力。但甬道内依然不见什么变化。 直到某一刻,他们才翻找出一个新的阵结,还没来得及动手,那阵结便不攻自破,自己灭了个干净,让站在近处的弟子看傻了眼。 伴随着像是铜钟长鸣的声响,不知从何处灌进来极为强劲的猎风,甬道也开始塌落,晃得人不知南北。在一片幽蓝的火光里,各家仙门纷纷筑起屏障,将自身护在其中。 等到这不知缘由的动静渐渐退了下去,各家弟子脸上又青又白的,神色皆是一眼难尽。 缓过神来,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另一个地方,入目是纯净透亮的白玉石柱,以及……几个人影。 跟在温常身后的弟子中有个眼尖的,瞧见那些人里有个坐在地上的,穿着自家仙门的弟子袍,张口便喊了一句“元衡师兄”。 那几个背对的人影转过身来,其中三人身高腿长,相貌与气质皆非常人。另一个便是个眉眼清秀的小少年,额间有个形似白梅的印记,不用瞧上第二眼,谁都知晓那是纸傀。 最为惹眼的还是披着雪色狐裘的那位,眉目生得极为好看,肤色极白,但这白里透着冲天病气,让人叹惋。 而站在他身侧的,一位冷面不苟言笑,一位生得一脸慈悲相。 双方碰了面,简短的寒暄后,这几个不知来路的人便挂上了个“裴家客卿”的名头,众弟子所有的疑惑便都被强行咽了回去。 却在某一刻,在场看着最沉默寡言的那位出声道:“这个人,你见过。” 众人听得很懵,温常本人也听不明白。 医尘雪也是惊讶,顺着接了话问:“我见过?” 他回想了一下,又道:“没印象了。在哪里见过?” “就在这里,何乌城。”司故渊答的是医尘雪的话,目光却直直盯着对面的温常,语气也十分冻人。 这番情状,众人哪怕听得云里雾里,也能猜到这个“见过”并非只是单纯的见过了。 冷脸的那人就差将手中剑直接横在那位门主的肩上了。 温常身后的弟子对司故渊的态度自是不满,却又顾忌着裴家,面上也不好太过明显,便个个憋得面如土色。 而裴家的几个弟子憋得比他们还难受,因为他们注意到了说话那人手中的剑…… 裴清晏此行只带了四个弟子,皆是极有天赋又勤勉的剑修。也因为勤勉,裴家藏书阁里书册看了个遍,他们之中没有人不认得那柄剑。 裹着冷雾,刻着白梅的长剑,后世不是没有。 有些剑修为了向传闻里的那位剑仙更靠近一些,便会刻意将自己的佩剑镂刻得与那位剑仙的一样。但仿制之物向来是经不起推敲的,与那旧书上一模一样的,他们还真就没见过。 当然,现在见过了…… 弟子们不约而同看向自家家主,发现家主也正盯着那柄剑,神色凝重。 没跑了。 几个弟子心下一沉,默不作声地,齐齐向那柄寒剑行注目礼。 家主不开口,几个弟子也不敢贸然动作,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在旧书记载中,那柄剑已经被折断,不该出现在此,更不该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这里。况且那剑认主的,除了剑仙自己,旁人恐怕连碰一下都要被震飞出去。 那握着剑的人能是谁? 他们是该上去问一句“你这剑哪儿来的”,还是上去直接给人磕个大的?光是想想那个场景,几个弟子就觉得太荒谬了。 然而下一瞬,更荒谬的来了。 就见那披着狐裘的人伸了手,握了下那柄剑,还是覆在人手上握的。 二人之间的站位很巧妙,又离得近,还有宽大的狐裘挡着,若是没有刻意注意,谁也看不到这个小动作。 但裴家的几个弟子从方才就盯着那柄剑,想不看见这一幕也难。 那看着病怏怏的人不知小声说了句什么,寒剑便消失在虚空中,被人收起来了。 那剑认主…… 除了剑仙自己,旁人碰不得…… 几个弟子又去看自家家主的神情—— 很好,很安详。 几个弟子默默给自己吊了口气在嗓子眼,继续一声不吭。 于是只剩下夹在中间的三昔之地与谢家,当了回事不关己的看客。 温常素衣慈面,同元衡一样,身上都有与某人相似的气质,这种气质落在别人眼里是亲和,是平易近人,落在医尘雪和司故渊眼里便不一样了。 落在玄鹤眼里,便更不一样。 因此当温常和和气气说了那句:“我与几位似乎并没见过。” 三人都没有答话。 门主这么被人晾在一边,白下门的弟子要气死了。 好在医尘雪这会儿并不想为难谁,片刻后便扬着调子道:“你说没见过,那便没见过吧。” 这话的敷衍程度自不必说,但揪着问也显得没什么气度,于是温常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没话了。 白下门的弟子更憋屈了。 裴家的弟子依旧心如死灰。 “如今,还是破阵最为紧要。” 当看客的人中终于有人张了嘴。正是三昔之地的扶栖仙长。 第130章 医尘雪倒是一早便瞥见人了,但现在他换了副皮相,在三昔之地没名没分的,总不好直接上去问候一句“您老人家这些年怎么样”,便只能视线略略扫过,一句话没说。 况且这人好歹做过司故渊的师父,他摸不清司故渊的态度,更不好开口。 不过现在是这位扶栖仙长先开了口,医尘雪瞅准了机会,连连点头道:“这位仙长说的没错,眼下破阵才是紧要。” 他说着,往边上挪了两步:“诸位请,破吧。” 扶栖仙长:“……” 众人:“……” 医尘雪那话,很难不让人怀疑完整的该是“破吧,我看着”。 这种半是逗弄的张扬劲,竟让扶栖觉得有些熟悉。当年屡次偷溜进三昔之地的那人,说话便是如此,总是带着揶揄和玩笑的语气,说话做事张扬惹眼。 只是眼前人满脸病色,又是不同的。 因此扶栖走了那片刻神,便不理医尘雪了,而是转头看向温常道:“温门主,在场便是你对阵法颇精些,你可知道现下该如何?” 温常还没说话,元衡先白了脸。他很想制止些什么,却在与医尘雪对上视线时,医尘雪冲着他笑了下。 落在元衡眼里,那笑绝非是善意,更像是警告,让他闭嘴的。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温常走上前来,四下里看了一圈,道:“这阵中邪祟气息尚不明,若要破阵,势必要找出源头来。还望诸位,齐心协力,共寻出路。” 若是往日,元衡定然不会觉得这番话有一丝不对劲,可现在这番情形,他只觉得怪异。 三尊神站在这里,其中一个还是祖师爷,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 若是谁都不知道还好,偏偏元衡知道,偏偏只有他知道。 元衡想死。 第86章 禁令 有了温常这位白下门门主的话在前, 众人都开始打量起周遭的环境来,弟子们更是三三两两地散开去,仔仔细细探查着身边的一切。 医尘雪这一小圈人却没怎么动, 显得格外清闲。 “像宫殿,又像庙宇。”医尘雪轻声咕哝了一句。 他这么说也有根据。那些白玉石柱清亮纯净,水纹漾开缠绕其上, 宛如仙宫里高耸入云的擎柱。 至于说是庙宇,则是因为在这明堂的正中,有一尊石像。 先前元衡跌坐在地,肩背撞上的便是这石像。 与那些累着银丝的白玉石柱不同,阵中之物多是幻境幻景,先前的甬道便是如此, 但这石像却实实在在是真的,并非幻物。 在场的人里随便是谁,一探便知。 这石像在身量与容貌上, 都不显严肃威武。只约比常人高出一尺, 面容也只算得上端正,并没有多好看, 但生了一双笑眼,瞧着便是个会逗弄人的模样。 其他人自是也早早便注意到了这石像,好几个弟子围着看, 尤其是谢家那几个,连领头的谢梧俞都盯着那石像,半天没移开过眼。 “这石像所刻……会不会是故人庄的人?”有人出声问道。 谢梧俞视线落在那石像的面容上,开了口道:“不是。” 他语气很平静, 甚至于没什么感情, 显得有些冷淡, 再配上他那张严肃的脸,让人有种他似乎不待见那石像的错觉。 但一个石像,有什么好不待见的? 医尘雪于是偏转了头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不是?” 谢梧俞看了他一眼,似是也没想到会有人反过来问他,但问他的人又偏偏是个病弱的,仿佛他声音大了点儿都能把人给震得没气儿了。 所以哪怕不想答这个问题,谢梧俞还是张口说了话:“天灾后故人庄无一人幸存,这石像若是故人庄的人,那又是何人所雕?” 他这么一说,不少人便觉得有理。 医尘雪却道:“自然是认得他,敬他爱他之人所雕。” 石像无非与供奉、祈福有关,这石像又落在这白玉石柱间,想必雕这石像的人定然是极为在意这石像的,才会造了这白玉宫殿一般的地方,将这石像置放在此处。 这道理一想便明白,也很合理,谢梧俞却依然板着脸,嗤了一声:“那可未必。” “藏在这阵中见不得人的地方,哪有半分敬爱可言?” “这么说也有理。”医尘雪点点头,忽然又问,“你觉得没人会爱他敬他么?” 他语气像是随口一问,但这问题来得没有前因后果,便还是显得有些突兀,换了旁人多半会是愣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但谢梧俞的反应却极大,立时便变了脸:“谁敬他爱他,同我有什么相干?!” “他同你有什么相干,我怎么知道。不该问你自己么?” 跟谢梧俞比起来,医尘雪简直是轻声细语,而这一对比,便显得谢梧俞的反应更加不正常。 但医尘雪的问题也是很没什么逻辑,都是偷换了字眼问的。谢梧俞瞪着眼,没话了。 不过这一问一答下来,说谢梧俞心里没鬼,估计是没人信了。 医尘雪还想再套话,忽然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引了过去。 只见谢家的几个弟子叫起来,纷纷往外撤了几步,众人这才瞧清是怎么一回事—— 原是其中一个弟子被点燃了衣袍,那幽蓝火焰越烧越旺,几乎将那弟子整个淹没在里面。 第131章 那弟子又跳又叫,不过片刻便被烧了半边脸。 他近处的弟子想去帮他,扔了张生水符,那灵火灭了一瞬,却又在下一刻骤然猛蹿,灼了那弟子一只眼。 那弟子捂着眼倒在地上,半张脸都染了血,看着着实可怜。 谢梧俞转头看到了这番场景,下一刻人便到了那近处去,三符同出,符文的虚影一道罩在那弟子身上,将那疯燃的灵火给压了下去。 “是上面掉下来的。”一个弟子揪准了间隙道。 谢梧俞正在查看地上那弟子的伤情,闻言便抬了头,往头顶看去—— 映在他双眸里的火光,越发近了…… 不止他这一处,浮于上方的灵火,竟陆续都在往下落! 几家仙门立即便筑起了屏障,将自己那方的人护在了里面。 司故渊则是又召了剑出来,手腕一翻,那剑便稳稳楔进地面,连带着近处的三昔之地的人也罩了进去。 医尘雪往那边看了一眼,心下明了了。 仙风道骨的扶栖仙长也奇怪得很,无亲无故的,怎么还将他们这里捎带了?但眼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于是他只点了下头,道了声谢。 隔着一小段距离,司故渊抬手回了个礼。 医尘雪有样学样,跟着便是一拜,笑得极为友善。 扶栖自是不知道这一拜一笑的含义,但医尘雪现在的温良模样很有迷惑性,看起来和当年那个拐跑他家徒弟的人实在很不同。 于是扶栖迟疑着,又点了下头。 医尘雪去扯司故渊的手,眼里盛着笑意:“他若是知道我是谁,三昔之地的禁令指定还要再多上几条。” 他说得很小声,司故渊微微低了头听着,道:“再多禁令对你也无用。” 医尘雪想了想,说:“那倒也是。” 当年三昔之地多了那禁止他入内的禁令,他也还是隔几日便翻了墙沿偷溜进去,还时常是带着云仙楼的酒去的,少有失手的时候。 “说起来,那禁令如今还在么?”医尘雪歪着头想了想这个可能性,竟生出了几分怀念。 司故渊盯着他的神情,眉眼间的冷感平白被眨掉了大半。医尘雪听见他道:“你若是想,我们便回去看看。” 医尘雪听得一怔。 恍然间,他好像又看见殷红的落花了。 三昔之地的禁令可不止是记在弟子每日要背的书册上,还刻在途径的山石上,尤其是有关医尘雪的那条,不偏不倚,刻在了司故渊的住处。 医尘雪头一次看见时便笑出声来:“这定然是你那师父的意思,比我年长不少,竟像块还未开化的顽石一般。” 他们那时还未曾睡过一张榻,司故渊也不曾尝了他唇边的酒香。所以他说完那话,司故渊的剑便横在了他颈间。 剑风扫起了地上的落花,旋飞着扑在二人之间。 医尘雪隔着殷红的花瓣看见司故渊那张脸,忽然就愣了神。 直到今日他也觉得,司故渊的师父将那禁令刻在那处,不是没有缘由的。 可惜即便那禁令就摆在眼皮子底下,日日都能看见,司故渊也没有耳濡目染半点,从来只是眼皮一抬,便又低头做自己的事,彻底枉费了自己师父一番苦心。 医尘雪回过神来,轻声道:“是有些想回去看看了。” 这天地间还能让他们“回去”的地方不多。“回去”这两个字,于他,于司故渊,似乎都是很久违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 更得慢,我直接就是一个长跪不起orz 第87章 碎灵 谢家被灵火烧伤的那个弟子还躺在地上, 半边脸已然毁了,谢梧俞正给他渡灵力。 玄鹤不知是何时过去的,俯身拍了下谢梧俞的肩, 温声道:“我给他看看。” 纵然有“裴家客卿”这个名头在,但终归是个不知根知底的人,谢梧俞本不该信, 但他抬眼看见那张脸,竟鬼使神差的给人让了位置。 不是因为说话的人生了一副慈悲相。面相这种东西最是欺人,谢梧俞从来是不信的,只是这人低首垂眸时,他看见了他眼中的情绪。 寻常人见了这样的伤,多半都是不忍的, 也许害怕,也许同情,可他在这人眼中看见的, 却更像是难过。 很浅很薄的一层, 像是积攒了许多年才沉淀下来,无法再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被抹去的, 说不清的难过。并非是为伤,而是为人。 那弟子身上、脸上都还有灼烧感,尤其是脸上和眼睛伤得最重, 亏了谢梧俞给他渡了灵力,才减轻了他一些疼痛。只是他手指依然发颤,想去捂脸,却又不敢碰。 玄鹤伸手, 指尖在他眼上轻按了一下:“还能睁开吗?” 那弟子的意识大半被疼痛占了去, 但还能听见人说话, 勉强睁开了一条缝。 说来很怪,他眼睛被灼伤,光是动一下都疼,但方才被人这么一按,竟没有多大感觉,只觉有股凉意蔓进了左眼,将原先的灼热感压了下去。 玄鹤见他睁了眼,便道:“还好,能保住,只是以后看东西没那么清楚了。” 那弟子右眼还算是完好,模模糊糊瞧见眼前的人,看不清脸。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同旧书上的那位仙客有些像。 “谢谢……”那弟子说完这两个字,便彻底闭了眼,昏死过去。 第132章 旁边的几个弟子登时就急了,谢梧俞也紧皱着眉。 玄鹤侧头与他对上视线:“没什么大碍,睡一睡对他有好处。” 他说完这话,偏头看向谢梧俞身后,招了下手。 医尘雪和司故渊了然,抬脚走了过去,身后跟着流苏和元衡。 元衡本该归到白下门,但当着这几人的面他连动也不敢动,便一直待在原地,也被地上插着的那柄剑护在了屏障里。医尘雪和司故渊一动,流苏必然是要跟着的,若他不跟着,那处便只剩他一个人,太过显眼…… 这么一想,他便还是跟了上去。 司故渊走到哪,屏障便罩到哪儿,先是谢家被罩进来,再是边上的裴家也被罩进来。 于是便只剩白下门那边,只能自己罩自己。 只余一家,实在很耐人寻味。 不过眼下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即便是时候,温常也不能直接问那人为何不护他们。本来便是不认识的,便也没有护着他们白下门的义务。 顶上的灵火依然在掉落,触到屏障后便烧起来,幽蓝一片,宛如鬼火。 待几人走到了近处来,玄鹤才开口问:“注意到了吗?” 他这一说,不止医尘雪几人,谢家的好几双眼都看了过来。 先前他们光去留意那灵火和弟子身上的伤,这会儿细细看下来,才发现有些不寻常。 那弟子身上,缠裹有黑雾…… 有人惊疑出声:“邪祟?他身上怎么会有……是什么时候?” 自入阵以来,他们就能感知到邪祟的气息,但始终只是感知,没有明确的方向,眼下这邪祟却已经到了人身上来,他们竟毫无所觉。 “是那灵火。”接话的是谢梧俞。 “难怪我们找不到源头,这邪祟原是在灵火里。”几个弟子瞬间明白过来。 灵火常见,最易被忽略,因而他们在此处呆了这么久,也没有人怀疑过那些灵火,觉得有什么异样。 现在想来,不论是先前的甬道还是如今的明堂,这些灵火一直都在,是一眼便能注意到的存在,却又因为过于常见而被忽视。 “如此说来,岂不是所有的灵火里都有邪祟?”其中一个弟子又道。 若只是某一处灵火内有邪祟,他们也不至于分辨不清是哪一处,只能是这些灵火内都有邪祟,才叫这明堂内满是邪祟的气息,让他们寻不出源头来。 “不只有邪祟。” 闻声,几个弟子一道看过去,便见那病气缠身的人正垂着眼,眉心并不平展。而他身边冷脸的那位,眉眼压得比他还紧。尚未起身的那位也是一样。 三人脸色皆是沉重。 “你说不只有邪祟,是什么意思?”谢梧俞也听出来那话的不对劲,问了医尘雪。 医尘雪却没有好脾气地答话,眼也不抬便道:“你们自己不会看么?” “……” 谢梧俞吃了憋,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又被地上的人引了视线。 司故渊已同玄鹤一样蹲下来,他盯着那些黑雾,在某一刻伸了手,指间灵力流出,牵引着那些邪祟从那弟子身上汇聚而来。不过片刻,他手心便聚了一团浓黑的稠雾。 下一瞬,他只一捏合,那团黑雾便散了个干干净净。而那些裹藏在黑雾里的东西,终于得见光亮。 “灵、灵识!”有弟子惊叫出声。 谢梧俞也变了脸色。 灵识谁都有,可出现在此,一个阵中,还是一个诡怪又满是邪祟的阵,换了谁也不会觉得这是好事。 寻常灵识好好的附在人身上,分一缕出去办点什么事,也会如数收回来,断不会轻易就舍了灵识。 况且……这些灵识也太奇怪了。 “这些灵识的气息,怎么……又乱又碎的?” 说话的弟子也有些犹豫,因为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这些灵识并不完整是属于谁的,而是许多人的灵识混杂在一起。 更令人费解的是,这些灵识太弱了,弱到就像是从原本完整的灵识上剜了一小块下来,再藏进这灵火里的。 气息有强弱,这也是正常,可不同人的灵识都聚在一块,又都弱得几乎无法感知察觉,这便是极为不寻常了。 人有贪嗔痴念,邪祟便生,若是所有的灵火里都有邪祟,便是所有的灵火里都有灵识。 如若别的灵火里藏着的灵识也是这般,又乱又碎,那便是……便是有人将那些原本完整的灵识,当成药石一般碾碎、混合,又毫无章法地分开,塞进了这些灵火里。 想通了这些,不只是近处的谢家人,连听见他们说话的其他人,神情也都一言难尽。 而那弟子问完那话,医尘雪转头看了他一眼,眸光竟有几分凌厉,似是不悦。 那弟子瞬间噤了声。这下,其他人也瞧出来气氛有些不对了。 “你们识得这些灵识?” 谢梧俞不知其中牵扯,便也无所谓顾忌不顾忌,问了心中猜想。 医尘雪转眸看他,默了会儿才答:“算是……有些渊源吧。” 司兰卿自不必说,医尘雪亲看过她的命格,又同司故渊一道去给她送了丧,其间渊源不是一星半点。陈宣与陈云舟也是一样。 至于花槐城的那些,他们或许一个名字也叫不出来,但他们都见过那场灾难,也见过那株华盖如云的槐树。 第133章 还有认不出的,也许是别处来的,也许就是故人庄死去的那些。 可不管是谁,陈司两家也好,花槐城也罢,素不相识的故人庄也好,他们的灵识都不该被困缚在此。 医尘雪下意识攥紧了手,反应过来什么后又松了手指,偏了眸光去看别的地方,视线正巧与司故渊相撞。 司故渊拧着眉,像是已经看了他很久。 大抵是出于心虚,医尘雪将手往后藏了藏。他无法确定,司故渊有没有看见他方才的动作。 那动作别人看了倒没什么,可若是换了司故渊,一眼便能瞧出来那是握剑的动作。 但医尘雪手里并没有剑,那只是在见了这些被困缚的灵识后,想斩断这些困缚,而下意识做出的举动。 “你别这么看我……”医尘雪终于经不住这样长久的盯视,先垂了眸子。 他已经几乎能断定,司故渊不但看见了他那下意识的举动,连他转眸时的失落都瞧得一清二楚。 可司兰卿的灵识在这里,心里最不好受的人便是司故渊,若是要司故渊反过来安慰他,又算是怎么回事? 司故渊却没说话,只直起身,手往虚空一握。下一刻,那柄楔进地面的寒剑便出现在他手中。 长剑归主,原先筑起的屏障瞬间便消退下去,被庇护的各家仙门又只得自己靠灵力撑着。 他们不知收剑的人要做什么,但也没人好意思问。 司故渊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将剑柄推至医尘雪手中,又将手掌覆在医尘雪手上,同他一起握住了剑。 “做什么……”医尘雪眨了几下眼,有些懵。 司故渊却已挪了步子,到了他的右后方,甚至不用往后靠,他的肩背就已经贴上司故渊的胸膛了。 “我做你的剑。”低冷的声音响在耳侧,平静又炙烈。 话音落下的一瞬,剑尖划出利落的弧度,凛冽剑气扫起袍摆,直劈向前。 剑气所过之处,灵火骤灭,邪祟皆散。 作者有话说: orz继续跪 第88章 残魂 不光是邪祟, 就连明堂中央的那尊石像,也被拦腰斜劈出一道碎痕。 下一刻,沿着那道碎痕, 更多裂痕密密麻麻往上铺开去,一直延伸到了左眼。 “好生厉害的剑气。” 有弟子忍不住感叹。 裴家弟子:“……” 也不看看是谁。 还没等众人从这一剑中缓过神来,想清楚东芜什么时候出了个这么厉害的剑修, 阵内不知为何又突然起了强风,比先前甬道内的竟还要劣,像是裹挟着盛张的怒意,翻山倒海地铺压过来。即便是仙门领头的那几位,也被逼得睁不开眼。 “这又是怎么了?” “难不成是这阵内的杀招——” 那弟子没说完的话卡在嗓子眼,毫无预兆地没了声音。 不只是他, 别的弟子说话的没说话的,一瞬间都安静了。 因为他们在灵力护体之时,得以睁开眼, 看见了那烈风的源头。 是一个人…… 那人立于明堂显眼之处, 素白衣袍翻飞,身上罩着一层很浅的金光, 像是天光穿透云雾漏下来,薄薄一层打在他身上,又亮又柔和。 只这么看去, 便是个温温无害的慈悲模样。 但偏是从他那里,极为浓郁的灵力千丝万缕地流散开去,而那些离了灵火遮掩的邪祟,原是攀附在各家仙门所筑的屏障上, 企图破开屏障进来, 此刻却如惊弓之鸟, 疯狂逃窜。 然而,灵力溢满整个明堂,邪祟无所遁形,疠风所过之处,邪祟顷刻便灰飞烟灭。 不多时,整座明堂内,邪祟的气息一丝不剩…… 既做得了裴家的客卿,来头自不会小,众人心中也清楚这一点。但眼前这番阵仗,未免也太大了些……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傻眼了。 不只是因为邪祟消失殆尽,还因为他们都没瞎,都看见了玄鹤身后很高的一道虚影。 那虚影面容与玄鹤虽不同,却也是一副温润清俊的慈悲相,周身气韵与玄鹤也相差无几,身边环绕着薄云轻雾,像是山中走来的仙客。 一身素白衣袍,长袖拂过山岚,便是风起云涌。 那虚影略略一抬眸,眸光扫过众人,便又垂了眼。 他们定然是同一人。这个念头划过所有人的脑海。 元衡即便早已知道,可在亲眼见到那张脸时,他还是怔在原地,酸意在一瞬间漫上来,他抬袖,趁着旁人注意不到时,低头抹了下脸。 邪祟消散,各家仙门也就无需再撑着屏障,温常手上的灵力在一瞬间灭了下去,眼中的震惊比任何人都更甚。 “为何……他会同先前庙宇里的石像长得那么像?” 问出这话的弟子尚且留了一丝余地。只是“长得像”,而非是就是同一人。 因为他们便是从那庙宇落到阵中来的,他们在那庙宇中都做了同一件事,便是拜了里面的那尊石像。 而那尊石像,人人都知刻的是傀师的祖师爷明无镜。 那弟子所问,无人敢答。 说是长得像,不过是个自我安慰的说法。 傀师一脉,专驱邪祟,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的内驱除这么多邪祟的,满东芜找不出几个人来。即便是受过祖师爷亲徒教导的白下门门主,恐怕也不一定能做到。 第134章 而温常确实做不到。也因为无法做到,他才更加确信,站在那里的人是谁。 “他是……明、明无镜吗……”有人极为小声地问了一句。 他身旁的同伴也是一脸不可置信:“传闻不是说他死了吗……” 说完这话,二人对望一眼,忽然又明白了什么。 是啊,那是传闻说的,可从来没有人知道明无镜是怎么死的,也没有人亲见过他的衣冠葬在何处。 他的碑位、石像、画像,别说是仙门里,即便是普通百姓,也常有跪拜供奉的。但无论是这天地间的哪一处,他们拜的也只是那个名字,那个人,而不是他真正的坟冢。 明无镜活得太久了,似乎与尘世格格不入,只像个站在尘世之外普渡众生的仙客,因而他们都忘了,这个人也有来处,有来时,即便是死了,也该有棺椁、坟茔。 更何况他的门徒万千,若真是死了,又怎会无人替他操办后事。 但千年来,他们从未听到过有关明无镜葬于何处的传闻。 “他真的是……祖师爷啊……” 出声的是白下门的弟子。 门主受过祖师爷亲徒的教导,满东芜便属他们最为敬重祖师爷,因而即便是震惊,那弟子也没有直呼名字。 明无镜似是听见了这话,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对上视线的一瞬,温常全身的筋骨都是绷着的,那道虚影映在他眼里,仿佛比万千怨煞还要可怖骇人。 “里面有东西。” 众人还处在难言的震惊中没有回神,这道温轻的声音此刻响起来,反而显得不合时宜。 医尘雪说话并没收着声音,也毫无顾忌,像是没看见那道虚影,也没意识到身后站的是谁似的。 但很快众人就反应过来了,同傀师的祖师爷一道的,能是什么人?况且先前那一剑,众人还没忘…… 医尘雪轻拉了下司故渊,二人走上前去,停在石像前。 那石像被司故渊劈了一剑,现下满是裂痕,但并未完全碎开,依然能辨清面容。 “得罪。”司故渊张唇说了一句,剑尖抵上石像腰际那道碎痕。随后,那石像身上的裂痕迅速扩宽,彻底碎开了,只余下身袍摆长靴还算完好。 石像上半身碎落在地,众人也瞧清了里面的乾坤。 “竟是空的。” “那是……灵火吗?” “是有些像……” 议论声细小如蚊,都顾忌着同样走到了石像前的另一人。 隔远看去,断裂的石像上方,悬浮着一簇幽蓝的灵火。 但近处的人却知道,那不是灵火,而是灵识。 司故渊伸手探了一下,皱了眉:“完整的。” 那些灵火里的灵识碎得不成样子,藏在石像里的这个却是完整的,两相对比之下,便实在可悲。 “不止。”明无镜身后的虚影已经消失了,但他一开口说话,众人皆是心惊胆战。 “有生魂。”明无镜将那灵识托在掌心,顿了下却又轻皱了下眉,道,“可惜了。” 他如此说,听的人自然便明白了他话外之意。那生魂已然回天乏术,救不回来了。 “用灵识养生魂么?” 医尘雪盯着那灵识,伸了手去探,却意料之外地并未探到生魂的气息。他疑惑地抬头,听见明无镜道:“这缕生魂太弱了,你探不出来。” 默了一瞬,医尘雪才“哦”了声,而后抿了唇,不说话了。 “我方才也没探出来。”司故渊说。 医尘雪抬了眸子,正想说“不信”,又见司故渊朝某个方向抬了下颔,道:“即便是换了他,也探不出来。” 这个他,指的是近处的元衡。自见了那道虚影后,众人里离他们还算稍近些的,也只有元衡了。 司故渊这么一说,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转了过来。 猝不及防成了众多视线的焦点,元衡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依然十分僵硬地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半分。 被盯着看了许久,元衡便有些口干舌燥了。他几乎想闭了眼,就这么硬熬过这些目光的洗礼。 但医尘雪没遂他的愿,反是招了手:“你来看看。” 元衡半点不想过去,可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那小半段距离走得万分煎熬,元衡不敢抬头看眼前的人。 明无镜也没说话,只将那灵识往前送了送。 元衡尽量控制着发颤的手指,在接触到灵识的一瞬,喉间滚了一下,良久才将手收了回来。 他目光避开明无镜,朝医尘雪看去,实话道:“确实探不出来……” 医尘雪受了宽慰,便也不问什么了。 “如此看来,这是养失败了。” “嗯。”司故渊应了声。 明堂内又陷入了沉默。 细想来,这便是件极为不公的事,那么多的灵识,竟只是为了养一缕救不回来的生魂。 “先生可知,这生魂是何人?” 裴清晏开了口,并没改了称呼。 “名姓不知,不过有人可问。”明无镜道,语气并不冷淡。 裴清晏:“何人可问?” “何人?”接话的是医尘雪,他往某一处抬了下巴,“喏,不就在你身后么。” 这一回,接受目光洗礼的成了谢家,尤其是最前面的谢梧俞。 第135章 谢梧俞这人心思不重,有什么事总是会表现在脸上,先前医尘雪同他说话时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他几乎是气急败坏,怒眉道:“问我作甚?!” “你吼我做什么?”医尘雪神情无辜得很。 “……” 不只是谢梧俞,其他人也很无话可说。 “不许。”流苏很配合地往前走了一小步,瞪着谢梧俞。 司故渊虽没说话,但看谢梧俞的眸光也是冷的。 众人默默闭紧了嘴巴,他们都知道这人有人护着,说不得。 谢梧俞却没法闭口不言,涨红了脸:“我、我,分明是你胡说八道,那人与我有什么干系?凭何要来问我?” 医尘雪莞尔,慢声道:“凭他同你一个姓,姓谢。” “你——”谢梧俞睁大了眼,神情满是震惊,“你为何会知道!” 众人:“……” 医尘雪只是笑,并不说话。 谢梧俞自以为被看穿了一切,心虚一般偏了脸,垂首似是在思量。 许是因了性子偏直,他这思量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便又抬了眼,看着唇边带笑的人,问道:“你……是何时知道的?” 这下,谢家的弟子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恨铁不成钢地叫了声“大公子”。 谢梧俞“作甚”二字还没问出口,便听人道:“不算久,刚知道。” 作者有话说: 长————————跪。 第89章 拜问 在场谁看不出来医尘雪是在诓人, 也就被诓的谢梧俞自己,真情实感地将家底全抖搂出去了。 这一激就怒的性子,医尘雪只需和和气气地站在那里, 谢梧俞心里的鬼就能自己跑出来。 “如此沉不住气,倒是你谢家一贯的作风。” 医尘雪这话并非全然是数落,他是真这么觉得。 越祁谢家, 他是知道,也见过的。 越祁那个地方,山高水长,是个适合闲散性子的人的安家之处。医尘雪被逐出师门,下山后去往的首个地方,便是越祁。 他早先便听闻那里人人好客, 三山四海的游旅之人都爱往那儿去,是个极为热闹的逍遥处。 大约是寒冬的雪不够冷,他下了山, 没了师父, 却还留存了一丝侥幸的期许,希望能有人接受他, 善待于他,待他以平常。 因而他想起了传闻里那个叫越祁的地方,他不曾踏足过, 却立刻决心当那里是往后唯一的可归之处。 这份决心来得又快又坚定,消失的时候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越祁人好客热情,却也没能容他待了长久。不过几日,他便被赶出越祁了。 缘由倒也不复杂, 只因有一日过街时, 他没留神, 挡了谢家马车的去路,还没来得及抽身让路时,驾车的小厮便出言不逊,冲他叫骂了几句。 那小厮或许是见识短浅,或许是向主人家邀功心切,才那般沉不住气。但医尘雪那时不会去为别人细想原因,他只在意他自己。 所以在那小厮第一句话出来,医尘雪就已收了正要往外迈的脚。 后来谢家的车马四分五裂,围观的人指指点点,医尘雪依稀从议论里得知,那是谢家的马车,他得罪了个大人物,谢家定然不会放过他,他在越祁怕是待不下去了。 医尘雪听了那些声音,收了斜扫的眸光,有些不高兴。 不是因为惹了一桩麻烦,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越祁那般热闹,人语不绝,鱼鸟共乐,官道上常有车马过,风声卷着蹄音,薄雾笼着花草。他下山以来,最最喜欢的便是这里。 那些百姓也没说错,他惹了谢家,后来没能全须全尾地离开越祁,落了一身伤,出了越祁地界,在破庙里躺了好几日才走得动路。 他那伤不冤,本来便是他先动手打了谢家的人,人家报复也是意料之中。所以他没揪着这事不放,腿上的伤好到能走路了,便离开那为他挡了几日风雨的庙,至此再没去过越祁。 不管是当日那恶语相向的小厮,还是后来报复于他的谢家人,都同谢梧俞一样经不起激,丝毫沉不住气。 明堂内的石像医尘雪不知是谁,那生魂他也不知是谁,那完整的灵识他一样不知是谁,可仅是一句“凭他同你一个姓,姓谢”,甚至没有言明这个“他”指的是谁,谢梧俞便不打自招,轻易入了他的套。 谢家人人这般不动脑子,却还将越祁守得好好的,当真是不公平。 思及此处,医尘雪忽然便更不待见谢梧俞了。 谢梧俞也很不待见他:“谢家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评判。” “大公子……” 后面的谢家弟子险些没被吓死,个个在拼命给他使眼色。 那人旁边还站着祖师爷呢,惹不得…… “谢公子,如今破阵才是紧要,有任何嫌隙,也该出了阵再说。”裴清晏做了一回和事佬。 谢梧俞皱着深眉,四下里看了一圈,瞧见了其他人脸上那复杂的神情,又沉默了大半晌,才终于有了妥协的意思,不情愿地开口道:“他是谢礼……” “哪个礼?” 被打断话,谢梧俞盯了医尘雪一眼,道:“礼节的礼。” 谢梧俞继续道:“谢礼是……” 医尘雪:“行了。” 谢梧俞:“?” 行什么?怎么就行了?你说行就行了? 第136章 不只是谢梧俞,其他人也是满腹疑问。但医尘雪说完“行了”后,明无镜也点了头道:“可以了。” 于是一头雾水的人不敢吭声了。 “先生?”裴清晏大约能猜到一些,明无镜顶着“玄鹤”这个名字在裴家做客卿时,常用符布阵,其中也有招魂之术。 仙门中视招魂之术为旁门左道,因而不怎么用,深究便更谈不上,这其中的用途,不知者也便更多。 但裴清晏见过不知多少次这种术法,对招魂一说早已改观。 他见过玄鹤招来孤魂,问其名姓,为其指路,也见过玄鹤将那些残魂的困缚清除,让他们得以离开生前旧地,进归墟入轮回。 招魂之术从来不是什么旁门左道,只是仙门中人施加的偏见罢了。 不过,裴清晏见了那么多次玄鹤招魂的场景,似乎没有一次是需要提前知道名姓的,这次却破例先问了名姓,只怕是十分棘手了。 “先生,只需名姓便够了吗?”裴清晏还是担心的,旁人眼里这人是明无镜,是祖师爷,但于他,于裴家,此人都有另外一个名字,唤作玄鹤,是裴家的客卿。 自父亲裴塬去世后,裴家一朝没落,他十几岁便别无选择地坐上了家主的位置,但再聪慧再天资卓越,他的阅历始终是不足以支撑他背负裴家乃至整个椿都走下去的,若是没有玄鹤,裴家撑不到现在。 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因而无论眼前的人是明无镜还是载着什么别的名字的人,他依然是于裴家有大恩的人,并不会因了一个千年前的名字便改了亲疏。 所以在场知晓明无镜身份的人,或多或少会有畏惧,但裴清晏却能如往日一般开口询问。 而明无镜也用往日的语气答他:“只需名姓便可。” 裴清晏不疑有他,只道:“先生莫要勉强,万事,当以自身为重。” 他这话在旁的人听来显得很多余,傀师的祖师爷百般神通,又如何需要别人担心? 但明无镜却是笑了下:“放心。” 安慰的意味再明显不过,还带了几分外露的自得与张扬。 传闻里,旧书上,关于明无镜的生平有许多,真真实实的有,杜撰的也有,但对于他的评价,最多的便是慈悲与温谦。 像如今这般,着实罕见。 明无镜放了托着那灵识的手,只分出灵力去托住它,手里不知何时已捏了张符纸。符文亮起的瞬间,极细的银丝绕流而去,在那灵识下方形成了一个小型的阵。 这下,人人都知道这位祖师爷要做什么了。 仙门中虽不常用招魂之术,却又人人识得此阵,知道是招魂用的。但眼下没人敢吭声说一句“此乃旁门左道,用此法有辱仙门”。 最大的仙就搁那儿站着,谁敢置喙半句? 那灵识悬于阵上,摇曳不止,里面的东西似乎也蠢蠢欲动,被阵中浮起的细微光尘牵引着,渐渐露出了原貌。 那是个身量不算太高的少年郎,生了一双笑眼,即便容貌平平,却也叫人能一眼记住。 与明堂内的那尊石像俨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谢礼。”明无镜开口唤了他一声。 那道虚影似有所感,眸光动了下。 明无镜抬手冲他一拜,语调认真:“相逢即缘生,今日我于故人庄内问你过往,万望见谅。” 医尘雪与司故渊也是一拜。流苏不懂,但也跟着低了头。 裴清晏紧随其后,裴家弟子自也跟着家主一起,拱手相拜。 见状,其他仙门陆陆续续有人跟着拜,一眼望去,低头拱手地拜了一大片。 纵然他们其实并不知为何要拜,但跟着祖师爷做总是没错的,况且若是让祖师爷一人拜了,他们这些徒子徒孙干站着,哪有这样的道理,岂不是僭越了? 这些拜的人里,为了章法礼数而拜的占了多数。但裴清晏见得多了,即便明无镜没有同他深说过这其中的缘由,他也大致能悟出一些来。 各人生平过往,悉知的人只能是自己,即便是命仙,窥人命格时也讲究一个“缘”字。更何况是这般萍水相逢之人? 问其过往,理应要拜的。 第90章 过往 越祁谢家, 在东芜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仙门,门中子弟大都心性耿直,轻易不受半点欺辱, 总是睚眦必报的多。而越祁人受谢家庇护,多少沾染了这样的行事作风,直来直去, 喜欢便百般热情,厌恶便聚众驱逐。 谢礼长在谢家,本是个自带荣耀的姓氏。但他没有生在谢家,更没有生在谢家本家,只是一个刚出生便被抱回谢家分家养着的孩子,里里外外并不受待见。 不过, 他总归是谢家人,即便不受待见,也依然在谢家好好地长到了二十岁, 没有缺胳膊少腿。 除了入耳的腌臜话多了些, 别的倒也没什么。 他那个父亲,子女众多, 他是其中最不被看重的那个,在谢家养了二十年,见到那个所谓的父亲的次数还不满二十次。 彼时,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娘是谁。 不是没有问过,他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问了父亲,得到的却只是对方大发雷霆的怒骂。后来他去问谢家的其他人,得到的也只是诓骗与嘲笑。 有一回, 他听信了自己一个兄弟的说法, 认了街上的乞妇做娘, 将自己为数不多的银钱拿来买了吃食,都给了他以为的那个亲娘。 第137章 可还没来得及好好欢喜一场,他便被谢家的人强行拖了回去。那些吃食也在双方推搡间翻倒在地。而那个他以为的亲娘,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一味地去捡抢地上散落的吃食,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谢礼看着那样的场景,忽然就不再叫喊,不再挣扎,心中寒凉一片。 那一年,他十二岁,知道自己找不到娘了。 因了这件事,谢家对他的厌恶又多了几分,再没有一个愿意同他说话的人。 于是他开始偷溜出门,翻院墙,爬狗洞,攀长出墙外的枝桠。 为此受过打,摔过腿,难听的话也一筐接着一筐,说他小小年纪不务正业,不思进取,尽学些不入流的下作行径,是朽木难雕,烂泥难扶,无半点谢家人的风骨,实在不堪教。 若是再小一些时,谢礼听了这样的话,多半是会哭会闹的。但十二岁不是孩子年纪了,再听这些话时,他便常常是双目无神,闭口不言。 谢家有他的亲姊兄弟,也有他本该很爱很敬重的父亲,但这些人于他总是冷淡疏离,不像是家人,反倒比陌生人多了几分横生的恶意。 他于谢家没有什么指望,只是活着,他就已经觉得太累了,无法再多出心力去争取更好的生活。 他想,这般活着,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是活着的。 说来很奇怪,他过得不好,却依然苟且偷生一般活着,不愿去死,平添一份折磨。 他认真想过其中的缘由,许是山水绵长,他想见一见,许是叶落花败,一场又一场四季在铃音里摇坠沉浮,显得太过动人,他便有些留念。 又或是……他还在期待着遇上个与他同病相怜的人,知他的苦楚,怜惜他,敬重他,珍爱他。 但还没等这样的期许实现,他将满二十时,便彻底惹得整个谢家对他厌恶至极,将他赶了出去。 因为他在外认识了一个男子。 那人并不知他是谢家人,与他交好,说他生了一双笑眼,笑起来很好看。 谢礼从未听过一句像样的夸赞,因而高兴了好几日,被人瞧出了端倪,跟踪他见到了那名男子。 好巧不巧,他那时正拉着那人的手,满心欢喜地表明自己的心意。 “你对我好,我想同你在一处。” 他这话完完整整被跟来的人听了个全,又添油加醋地说给了他那个父亲听,惹得他父亲大怒,一脚将他踢摔在红漆木柱上,当场便呕了一口鲜血,说不出话来。 而那与他情意绵绵的人,立时被吓得白了脸,指着倒在地上的他喊道:“是他!是他勾引我!大人!大人!!”那人急切地跪爬上前,抓了那坐在主位的人的衣摆,“他隐瞒名姓同我示好,还赠我钱财,说家里人待他不好,还怂恿我同他一道离开越祁,我、我不想的。大人,求您,求您放过我……放过我吧!” 谢礼生了一双笑眼,即便是不笑,眼尾也像是带着笑意,可那次,他那双笑眼却让人看了便觉得悲伤至极。 一句“此事与他无关”,混着腥甜又作呕的血液,一道被他咽了回去。 主位上的人盛怒,看他的眼神尽是鄙夷:“你不知廉耻,不配为我谢家后人。谢家养你二十几年,竟教出了这么个恬不知耻,有辱家门的人来,真是做了好大一桩孽!当初你娘就不该生下你,我也不该将你带回谢家,这般顽劣市井的心性,合该让你在外自生自灭,也不必为我谢家平添一桩耻辱!” 踹那一脚的人发了狠,谢礼五脏六腑都是疼的,这些话一字一句砸落下来,更将他整个人压在柱前,再无力气起身。 他从前不是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但是如今不知为何,不过是换了一个人说,便格外刺耳。血味几次蔓涌上喉间,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不知是出于尊严还是别的什么,无论是这个高高在上的父亲,还是一旁贪生怕死的背叛之人,谢礼都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因为他们所说的话受到了半点伤害。 直到离开了谢家,谢礼强撑着的那口气才一下子松下来,吐了好大一口血,随后便晕死在不知名的狭窄深巷中,如死尸一般,没有半点生气。 但到底是造化弄人,他并未就此丢了命,结束这荒唐不堪的一生。 醒来时,他身上依然疼得厉害,才动了动身子,喉咙里便呛出一口血来,但已不如先前那般量多,只像是残留的淤血,洇湿了唇沿。 他勉强翻了身,换了个仰面朝天的姿势。 就这么躺着,躺到死。 他那时脑子里混沌一片,天光和日光都是晃眼的,唯有这个念头清晰又强烈。 因为好几日的缺水,他双唇很快便干裂,粘黏在一起,唇沿染上的血颜色也有些发黑了。 某一刻,他终于有了困意,闭眼想要睡过去。可头顶的炙热忽然一下子弱了下去,让他又忍不住睁了眼。 那大约是半个破烂的竹筐,又或许只是一块木板,他看不大清,只是模糊地瞧见似乎是有个人影,同那不知是何物的东西一道挡在了他头顶,替他遮住了灼目的烈阳。 “你……你还活着吧?” 这声音从头顶落下来,也显得有些不明晰,但他还是认出来了,因为他曾因那声音的主人有过一场大喜,还有一场大悲。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第138章 那乞妇见他眼皮动了动,确认他没死,才又接着问了这话。 说来也很怪,知道那乞妇不是自己亲娘那日,他本来是恨她的,恨她为了一点吃食便跟着谢家的人一起诓骗他。 可到了今日,他心中竟无半点恨意,也无半分感激,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想说些什么,但唇沿粘黏,张不开,他便懒得再动了,索性也就放弃了说话的想法,只是眨了几下眼,想看清楚些。 过了会儿,那刺眼的日光又迎面罩了上来,谢礼一下子闭紧了眼。 他想,兴许是等不到他的回答,那人也无心再管他了。毕竟他现在这副模样,于谁都是一桩麻烦,即便只是路过,只怕也会让人觉得晦气。 想来好笑,他顶着整个越祁最尊贵的姓氏,如今的境遇却连最普通的人家都不如。 他大概是快死了吧。 谢礼这么想着,便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 人之将死的时候,似乎连路边的草木都会留恋,他睁了眼,便是想再看看天光。 但还没等他适应那光亮,先前的阴影又罩了上来,一同落下来的还有算得上熟悉的人声。 “我看你躺了好几日了,还能醒过来,约摸是死不成了,但你这个样子躺在这里,也没人会来救你的。你喝了这水,要是腿脚还能动,就带着这些吃的离开吧,别再招惹那些富贵人家了。” 她说着,便将那讨来的半块饼塞到了谢礼手里。 谢礼难得的有些愣神,不知作何反应,只是在那一刻,他费力地眨着眼,想要再看清楚些眼前的景象。 直到日光又覆上来,谢礼才握了下手里的东西,撑着地面坐了起来。 替他遮阳的人已经走了,手边是缺了角的瓷碗,盛着清水。 他身上依然很疼,但他也忽然发现,即便是疼,坐起来其实也没有那么艰难。 约摸是死不成了。 他还记着这句话,于是他想,那便活着吧。 这无量人间当真奇怪,他在谢家那样的高门里,日日过不安生,却在离开越祁之后,无端的善意接踵而来,有人替他治伤,有人赠他干粮,也有人留他暂避风雨。 他走在陌上,俨然已是个普普通通爱笑的少年郎。 而这无量人间更为奇怪的是,苦难之人总会遇见更苦难的人。 偏偏那时,春意正闹,花开正盛,反倒衬得他们的那场相遇像是天赐,而非是什么他们承担不起的苦难。 第91章 昔日 云暝城曾有过一家高门大户, 姓苏。府门高大巍峨,匾额上的字镀了一层明亮的金边,从府门口经过的人都会抬头瞧上一眼。 人人感叹苏府门楣恢弘, 人人也皆知苏府有位芝兰玉树的小公子。 苏府的小公子苏卿,面如冠玉,温润清俊, 是个见了便讨人喜欢的模样。 生在那样衣食无忧的家里,有疼爱他的爹娘,有长兄和亲姊,他自小便少了许多烦恼。春日宴,隆冬雪,他见了十几载。他不受半点苦楚, 长街上飒飒而过,人人都知他是谁。 往后如何,他没想过, 因为不用去想, 他的一生顺遂无忧,谁都是这么说的。就连他自己, 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天灾不问吉时,人祸不论是非,到了便是到了, 任你如何哭喊绝望,也不会偏移半分。 苏卿身处在那场无端的祸乱中,却也不知这祸乱是何时开始起的,又是何时渐渐平息下去的。连带着苏家几十口人, 府宅大院, 门楣荣耀, 什么都没了。 偏又只留下他一个人。 因果报应这几个字,苏卿幼时不知也不懂,历经那场祸乱后,他却整日整日地念着这几个字,挂在嘴上,放在心里,时时刻刻都在想是什么样的因果,才害得他府门皆散,亲人亡故。 尤为奇怪的是,那场祸乱并非是一下子便落到他头上,也并非是一下子便从他身上抽离开去。那是长达好几百年,仍然有残余的因果。 先是家中的富贵不再,门庭日渐冷落,再是爹娘病重,双双亡故。 后来亲姊出嫁,不得善果,一条白绫便了此余生。就连抚养照顾他的长兄,也被车马过身,当场殒命。 这此间种种,他无人可怪,也无因果可寻。 家族兴衰本就是难以说清的事,一朝一夕都有可能改天换地,更何况只是一场钱财富贵? 生老病死便更无处说,穷苦人家更多病多灾的也有,怨不得谁。 亲姊自缢,旁人也只说是遇人不淑。长兄遇害,罪魁祸首也泪洒当场,悔恨不已,不但跪着求他原谅,也帮着料理了后事,无可指摘。 偏只有他苏卿一人,见了这起起伏伏的许多事,无人可恨,不得解脱。 不过,他终究只是一介凡人,再多再重的伤痛,一场一场的四季走过,也终究会有变淡的一日。有许多人都是这么宽慰他的。 可是后来,就连这些宽慰他的人也渐渐不在了。 并非是死了,他们依然是活着的,只是不再同他,同苏卿这个人有瓜葛而已。 因为他们发现,只要是与“苏卿”这个名字有牵连,同这个人瓜葛,就会有灾祸降下来。 那是诸如“灾星”“祸端”一类的说法,无论坏的程度轻重,这些字眼都被安在了苏卿身上。 悲哀的是,就连苏卿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第139章 细细想来,苏家、亲人、朋友,凡是他身边的人,都接二连三的出事,或病或死,没谁能落得一个好下场。 而这样的变故,是从他病了一场后开始的。 那场病来得很奇怪,没什么预兆,瞧起来却又很凶险,令来看病的医师束手无策。 可过了半月,他却又好了,瞧不出半点病过的模样来。为此,家人还特地去了寺里烧香还愿。 但便是从他病愈的第二日,苏家就出事了。灾祸接二连三降下来,他毫无还手之力。 传言里的那些事拼凑在一起,样样与他无关,却又事事同他有牵扯。 所谓因果,竟是他自己吗? 不知是否是为了印证这样的因果,某一日苏卿忽然意识到,他的身体似乎停止了生长。而这样的停止不是几日,更不是几年。 以至于他后来走过了许多地方,逐渐记不清苏家是多少年前的事。因为超过了一个普通凡人的寿命,究竟是第几场四季,他便记不清了。 他只是记得,那时他是有家可归的。 他依然是个少年模样,是鲜衣怒马过长街的年纪,本该与别的少年郎一道,骑射游猎,曲水流觞,兴尽便载着满身的霞辉回家,酣眠至天光大亮。 但截然相反,他身边未余一人。 认得他的人不愿靠近他,而不认得他的人,他甚至连名姓也不敢透露。旁人的好意也只让他觉得惶恐,他害怕眼前的人,也许明日就会因他逢上大难,丢了性命。 他在最该肆意生长的年纪,心如槁木,魂如枯骨。 但这无量人间很奇怪,苦难之人总会遇见更苦难的人。 那是个明媚的春日,春光一泄几千里,煦风一过,绿意便生,衬得鸟雀的吵嚷都像是天籁。 他便是在那样的春日,遇到了谢礼。 两个不得眷顾的人,视线相撞的一瞬,皆是愣了神。 于苏卿,他没见过那样的人,苦楚藏匿在笑意之下,像是枯朽的木,却又开满了花,显得矛盾又温和。 大概是出于那点儿同病相怜的心思,苏卿差点就忍不住上前搭话了,但他终究只是偏开眼,决心不要与此人有任何牵扯。 那双笑眼生得十分好看,若是因他没了,便实在可惜。 于谢礼,他曾见过那样的人,心如槁木,眼里没有半点光亮,只像一片死水。即便是最明亮的春光,似乎也照不进去。 在谢家时,再多的谩骂欺辱,因了那不知从哪儿生出来,又如何生出来的期许,他从没想过死。 但那样的期许自他离开谢家后似乎就再没出现了,如今,这期许再次冒出来。他暗暗下定决心,要让眼前这个人站在光亮里,会哭会笑,会逗会闹。 那些山水绵长,叶落花败,四季沉浮,都该在这个人心里留下点痕迹。 于是苏卿移了步子,将要从旁经过时,谢礼也往旁边走了两步,挡在了苏卿面前。 苏卿猛地抬眼,显然没想到会被挡住去路。而谢礼自己也怔住了,他并没有想好该说什么来作为以后漫长相处的开头。 “我……” 一阵沉默之后,谢礼正要开口说自己的名姓,余光却忽然瞥见了什么,他眨了下眼,临时改了口道:“你肩上有花。” 苏卿先是看见谢礼伸出来的手指,才低头去瞧自己的肩上。 但那花落在靠近脖颈的地方,他只能依稀看见一点绿白。 “这里。”谢礼替他捉了那花,举到他眼前。 苏卿愣住,谢礼也反应过来,他方才的举动对于两个才遇见的陌生人来说,有些过于亲昵了。 但谢礼并不排斥这样的亲昵,反而觉得有些高兴。 因为面前的人愣住时,眼里的落寞伤悲有一瞬的流散,取而代之的,是他取下来的那朵白花,以及他的脸,清晰地映在了里面。 “……谢谢。” 谢礼听见这声略带犹豫又有些生疏的道谢,立刻回神笑起来:“不客气。花很好看,可以送我吗?” 苏卿本不想同人说许多话,但根骨里的教养作祟,于是他看了那花一眼,回道:“这花……本就不是我的,你想要,便拿走吧。” 谢礼却仍是笑着:“落在你肩上,那便是你的,是这春日予你的馈赠。” “馈赠……”苏卿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敛了眸道,“花开不过半日,这样的馈赠并不能长久。” “半日又有何不可?”谢礼轻拈着那花,语带笑意,“这朵花开半日,下朵花也开半日,这朵没了,还会有下朵,下朵没了,还会有再下一朵,花开无穷尽,馈赠也无穷尽,怎么会不长久?” 也许是他那双笑眼生得太亮,苏卿竟被说得有些动摇。 恍然间,他顺着眼前人的话问:“若是下朵花不落在我这里呢?” 谢礼笑着,片刻后答道:“那就自己种,开满一整场四季。届时,所有的花都会落在你这里。” 第92章 花枝 意识到自己已经与人说了太多话时, 苏卿没敢再盯着谢礼的那双笑眼看,他避开谢礼的目光,道:“我要走了。” “你去哪儿?”谢礼问他。 苏卿有一瞬的沉默,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这些年他总是走到哪儿便在哪儿逗留一段时间,并没有什么特定的地方要去。 第140章 但现下他若是说“不知道”,听起来便像是推托的借口, 没有可信度。 所以他在记忆中寻了个有些印象的地名,原封不动递了出去:“椿都。” “椿都?”谢礼似乎是第一次听这个地方,“去那里做什么?” 苏卿本以为,他说了要去的地方,这人便会“哦”一声,然后给他让路。他没想到这个人有那么多的问题要问。 还不等他答话, 谢礼便又问:“你以前去过那里吗?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苏卿怕了他,忙摆了手:“你别、别再问了。” 谢礼果真闭了嘴,看着他, 一副等他说话的样子。 苏卿轻叹一声, 如实道:“我也只是听人说过,没去过那里。” 谢礼点点头, 并没就此放过他,而是接着问:“那你听过的那些话里,都是怎么说的?” 大约是这人的问题实在太多, 苏卿招架不住,索性也不再管自己今日究竟同人说了多少话,仔细想了想道:“椿都很安宁,人来客往, 热闹又祥和。每年春日过后, 无数的天灯会从一个叫落仙台的地方升起来, 满城都是火光,是难得的盛景。” 谢礼听他说着,眼睛都跟着亮起来。 “如此听来,确实是难得的盛景。” 苏卿看见他脸上向往的神情,顿感不妙,刚想再补一句“但年年都有,也算不上什么”,便见谢礼笑得弯了眼道:“我也想去见见。” “你……”苏卿几乎已经预料到他接下来的话,赶忙先张了口,“你想去,那你就去,不要挡着我。” 苏卿话已说得十分直白,他怕自己再绕着弯说,这人会钻了空子的纠缠,反叫他更难脱开身。 但谢礼的决心很坚定,并不肯就这么放过他。 他凑上前去,耷着眉眼装可怜:“可我一个人去不成。” 苏卿只看着他,不说话。 没有等到“为何去不成”这句话作为引子,谢礼也不气,自己接了话道:“你既然也要去,那我们一道前往,彼此之间也有个照应,你看如何?” “不如何。”苏卿几乎是面无表情说出这句话的。 他算是彻底瞧出来了,这个人就是要赖着他。只是为何要赖着,他想不明白其中缘由。 “为何?”谢礼也没想到他拒绝得那么干脆。 “因为我长得不好看,同你站在一起太磕碜了吗?” 他问得真心实意,还摸了摸自己的脸。 苏卿赶忙摆手:“不、不是。” 待谢礼抬头看他,他才又解释:“我并非以貌取人之人,皮囊如何总是无关紧要的,我没有嫌弃你,你不必因为长相自卑。” “那是为什么?”谢礼问他。 因为不想害你丢了性命。 苏卿把这话往肚子里咽,扯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们萍水相逢,交情太浅,若是同路……我不放心。” 苏卿到底是脸皮薄的人,后面的话说出来就低头红了耳尖,如此当着人的面说人坏话,他很过意不去。 谢礼却是笑出了声:“就为这个?” 苏卿硬着头皮应了声“是”,依然不敢抬头看人。 “哈哈哈……”见他这样,谢礼笑得更加放肆。 过了好半天,他才停下来,正了神色道:“我叫谢礼。” “嗯?”这名字来得没头没尾,苏卿没反应过来。 “我叫谢礼。”谢礼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敬而礼之,礼而信之。知道名姓,交情就不算太浅了。” 他的目光太过直白纯粹,苏卿愣怔良久才动了下唇:“你……” 谢礼依然在看他。 苏卿避无可避,终于无可奈何:“你为何非要与我同路?” 谢礼:“我一个人去不成椿都,我方才同你说过了。” 话题又绕回去,苏卿只好问了先前没问的那句:“为何去不成?” “唔……” 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的缘由,谢礼支吾半天才道:“我其实……很缺银钱,我已经大半日没吃没喝了。” 这话,苏卿其实是信的,因为面前的人说话总是很真诚,不像会骗人的模样。 “你……”苏卿有些心软,“大半日没有吃东西了?” “嗯。”谢礼点了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头。 而他才点完头,肚子就极为配合地叫了起来,显得更加可怜了。 苏卿不是没见过挨饿的人,他自己也曾挨过饿,知道挨饿的滋味。但见过,亲身经历过,他也依然没法对此表现出漠然的态度来。 他没问谢礼身上为何没有银钱,只是犹豫片刻后便松了口道:“你同我来吧。” 这时的苏卿不会想到,就因为这临时起意的心软,他日后要承受多大的苦难。 谢礼一句“做人当知恩图报,我欠你一份谢礼”,就这么赖上了苏卿,怎么赶也赶不走。 偏苏卿骨子里又不是个强硬的人,说不出什么难听的重话来,赶人的那些话于谢礼也只是挠痒一般,起不到什么作用,反而是他自己次次被谢礼逗得红了脸,先拜了下风,于是赶人的事总是不了了之。 谢礼这人很会说漂亮话,但又把握着分寸,叫人生不起气来,苏卿听得多了,有时也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么笑着闹着的,两人竟真的到了椿都去,正赶上了落仙台升起天灯的日子。 第141章 人潮如织里,他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两个少年郎,仰头看向夜空时,暖黄的火光将眼眸映得很亮,仿佛盛满了不会消逝的希冀。 谢礼也曾问过苏卿,想要什么作为谢礼,但苏卿总说不知道,于是谢礼每次都会笑着说:“那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苏卿嘴上应得好好的,可一直等到落了雪,他也没有说自己想要什么样的谢礼。 而那个时候,他们共同走过的山水,已经足够堆砌起一段完整又珍贵的岁月,在苏卿心里留下了痕迹,让他眼里的那潭死水见了光亮,也让他有了私心,刻意不再提及分别的事。 但冥冥之中,他无法如愿。 那日大雪,谢礼带着满身伤回来,脸上的笑意落在他眼里,格外刺眼。 所有的侥幸,在那一刻碎得不成样子。 苏卿神情平静地看着对面的人:“我想好要什么谢礼了。” 闻言,谢礼愣了下,而后才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半截花枝。”苏卿说。 这回,谢礼脸上的笑意完全没有了,那双天生的笑眼此刻反而显得有些悲伤。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苏卿赠他花,如今要花枝作为谢礼,其间的意味深究起来,便是“收回”的意思…… 花枝送出去,便是两不相欠。 谢礼并不是什么迟钝的人,他听得出来这些言外之意。 这样的转变来得猝不及防,谢礼并没有做好准备,但他看着苏卿再次失了光亮的眼眸,没有质问,只在良久后应了一声:“好。” 苏卿也是一怔,随即应道:“好,我等着你的谢礼。” 窗外白雪簌簌落下,犹比天地同葬。 *** 不知是出于留恋还是放弃,他们留在椿都,并没有再去往下一个地方。 那日之后,他们也很少再说话,苏卿常问的一句话便是:“花枝找到了吗?” 谢礼总是答他:“没有称心如意的。” 隆冬的时节,许多花早已开败了,此时想寻到称心如意的花枝,并非是什么易事。 但究竟是寻不到,还是不想寻到,二者之间的界线已经衡量不清了。 对于谢礼的回答,究竟是事实还是推托,苏卿并没有挑明,他只是说:“好,我等着。” 椿都境内常见白梅,就连他们住的院内都养了几株,苏卿想着,等到白梅开了,也就无法再拖延了吧。 于是他日日望着、记挂着那些白梅树,连梦里都是白梅开花的景象。 那日他醒来,才开了窗便有冷风扑进来,他眯了下眼,下一瞬鼻尖便嗅到了又冷又淡的香气。 早起的那点儿困意一下子散了个干净,他眼睛亮起来,眸光投落出去时,果然看见了院内的白梅枝桠间,细细密密地缀着纯白的花朵。 而谢礼正站在那些树下,伸手拖住了垂下来的花枝。 只听“嘎吱”一声,那半截花枝便被折了下来。 谢礼似乎是听见了开窗的声音,握着那花枝转过身来,冲着苏卿笑了一下。 苏卿也看着他笑,心里却难过得一塌糊涂。 谢礼走过来,将那半截花枝递到他眼前来。 那花枝上的花并没有完全绽开,有的还是细小的花苞,有些则半开着,花尾处带着点难得的殷红。最顶头的那几朵倒是都开了,还沾着晨日里没化的雪。 苏卿盯着花枝看了许久,才伸手接住。他几乎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但谢礼弯着笑眼,显得很高兴。 聚散有时,生离比死别总要好得多。 苏卿这么想着,便也弯着眼睛笑起来。 “这便算是谢礼了,我们……” 分别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隔着窗给他递花枝的人便疑了一声,脸上也露出疑惑的神情来。 “我何时说这是谢礼了?” “可这……”苏卿比他更不解,看了看手里的半截花枝,又抬头看他,“你忘了吗?我们说好的……” “没忘,但我不答应。”谢礼堵了他没说完的话,“花枝是特意送给你的,至于谢礼——” 谢礼往后退了几步,张开双臂,一双笑眼明亮透澈:“谢礼在这里。” 他的声音带着笑,落在隆冬的寒风里,温吞一片。 苏卿握着那半截带着冷香的花枝,完全愣住了。 那一瞬,明明是寒冬,可他心上如沐春风。 第93章 师父 谢礼终究没能走成。哪怕苏卿将自己的过往和盘托出, 告诉他自己是如何害了亲人朋友,身边之人又是如何因他遭受了不该有的劫难,谢礼从始至终都是那句话:“我不会走, 苏卿。” 他说:“你有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 他还说:“苏卿,我也没有家, 可这广阔天地间,哪里我都想去看看,和你一起。” “苏卿,你不用害怕。” 一字一句,他说得那样诚恳,一双笑眼又极为清亮, 苏卿看得晃了眼,几乎要醉倒在那笑里,不知生死。 至此, 他与他, 谁都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他们一起走过许多地方,越过了一程又一程山水, 看完了一场又一场花开。 四季沉浮之下,心里的悸动漫过了整个春日,成了冬日里最明亮的灯火。 他们都知道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但甘愿沉沦。 第142章 *** 谢礼终究是死了。 从前种种,心生怨怼也好,安之若命也罢,到了最后, 苏卿还是会选择接受。 但这次, 即便知其不可奈何, 他也偏要为之。 他不老不死,他有很多时间去找,仙法秘术,歪门邪道,什么都没所谓,只要能留住谢礼,救活谢礼,他便不管不顾。 不只是东芜,还有西池、南渊、北湮,四海八荒,哪里他都走过了。 也因为走过了这许多地方,他听了不少传闻。 传闻说,若是有足够的灵识供养残魂,便能使人死而复生。 没人说这传闻是真是假,但他只信不疑。 他到了一个叫花槐城的地方去,听闻那里福泽最盛,百姓安居乐业,人人生活安逸,那位姓花的城主更是良善之人,时常会收留流落到此的难民,予他们安置的地方和钱财。 可对于当时的苏卿来说,那满城的欢乐,并没有在他眼里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花槐城内有一株槐树,他也仰头看过它华盖如云、满树绿白的模样。 但也仅此而已。 他在那些最常见的房檐、石桥缝隙里,悄无声息饲养了数不清的蛊虫,在花槐城降下了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 也是一场盛大的新生。 传闻里言明,要以纯净的灵识供养残魂,于是满城的怨煞便需要有另一个去处。而这个去处,曾升起过无数天灯,火光连绵,绮丽万千。 后来的每一日,他都在寻集灵识。 这些灵识里有的是已死之人的,像受了天灾的故人庄。有的又是将死之人的,像青枫陈家的二公子,司家的小姐。还有的便是本该活着,却又死了的。 这些人与事里,有他的冷眼旁观,也有他的推波助澜,但无论是哪种,他都不在意,他只要结果。 他要一个人生。 为此,再多的人都死不足惜。 *** “再多的灵识,又有什么用呢?” 医尘雪语气似是感叹,但相熟的人便知,那是气了却又佯装出来的平静。 “不照样没有养活么?” 医尘雪像是忽然又变回了五年前意气用事的模样,说话带刺,但抬眸看向眼前的人时,他眼里又是淡漠一片。 他们现在已不是在阵中,而是出了阵,身处故人庄的庙宇内了。 而除了原先阵中的几波人,庙宇内又多出了另一个人。 此人面如冠玉,气质温润清俊,只是眼中没有当年苏家小公子那般无忧无虑的清明,也没有许多年前同谢礼在一起时的笑意。 比起医尘雪,竟显得更加冷漠枯衰,没有半点生气。 医尘雪在对上那双眼的时候,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没再说什么难听的话。 其他人神情皆是五味杂陈,尤其是谢家那几个,脸色最是一言难尽。 此番虽是明无镜用的招魂之法,但在场之人都看到了那些过往。 谢家长亭内钻心的怒骂,天生笑眼也掩不住的悲伤。苏家一茬又一茬的白丧事,心如槁木的眼神。 宽阔官道上的相遇,怎么也想不出来的谢礼。椿都的满城灯火,隆冬里的白梅花枝。 乍然失色的人间风物,偷偷寻来的秘术。花槐城灭时的无动于衷,以及送出去的蛊虫和纸人…… 他们无法悉知过去之人的心境,但这些零碎的片段拼凑起来,大幸与大悲,不过一念之间。 有关谢礼的事,谢梧俞也是从长辈那里听来的,说他品性不端,不知廉耻,没有一个好词。听得多了,即便是没见过面,他也以这样的人为耻,不肯认他是谢家人。 正因如此,在见到那尊石像时,他才会闭口不言,不愿说出实情。 可如今亲眼所见那人的过往,与他听来的实在大相径庭,教他难以接受。 谢家的那几个弟子也不好过,他们向来以身为谢家弟子而骄傲。随意辱骂、造谣他人的行径,并非是他们印象里光明磊落的谢家。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苏卿身上。这些目光或同情怜悯,或难言复杂,或淡漠无波,唯有一人不同。 白下门那波人所在的位置,为首的人视线死死盯着苏卿的方向,脸上的震惊与恐慌比认出明无镜时还要更甚。 “门主,你怎么了?” 站在一旁的弟子看到了这一幕,担忧地问了一句。 温常猛地转过头去,神情阴沉得可怕,将那弟子吓了一跳。 “门主……” 这边的动静被近处之人察觉,几道目光投了过来,随后越来越多的人都注意到了不对劲,也看了过来。 温常曾受万人瞩目,眼下的阵仗对他而言本算不上什么,但仅仅只需一人,他藏在袖里的手指便颤得不成样子。 而那一人正站在远处,似是已经看了他很久。 傀师的祖师爷,向来不是什么喜怒于形的人,哪怕是亲徒,也从未见过他怒不可遏的模样。无论面对什么,那张脸上从来只有云淡风轻。 但此时此刻,温常亲眼得见,那生得一脸慈悲相的人,神情没有半分悲悯可言,眸光冷生生地落在他身上。 明无镜每走一步,都像是从他心脏上踩碾过去。 “你做了什么?” 明无镜问他的第一句话,像是浸过寒池,也是冷生生的。 第143章 为何问这话,又为何问的是白下门的门主,众人不知,却也不敢多问。 而知晓其中因果的,唯有三人。 身为命仙的医尘雪和明无镜,以及造下这场因果的温常自己。 但温常只是僵在原地,半晌才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来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我……没有,不是我……” “你没有么?”明无镜神情语气都没变,仍是冷的。 这话像是一句询问,温常却一个字也不敢再答。 “不是你么?”明无镜又问。 “你什么都没做么?” 明无镜已经不像是在等回答,更像是在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些什么。 而他仅仅是问,别的什么也没做,温常后颈便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明无镜看了他良久,才又道:“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么。” 这话犹如给温常宣判了死刑,他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仰头看向明无镜,神情几近是祈求:“师父……” “师父?” “不是说只是受过祖师爷亲徒教导吗,怎么就成师父了?” “亲徒……难道是他自己吗?” …… 众人一头雾水,但议论仍然只是很小声地同身旁的人说话,无人敢质问些什么。 不过除了医尘雪几人,这些人里倒还有个人不算是一头雾水,至少对于那一声“师父”,他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奇怪。 但元衡也只是沉默着,未置一词。他连替自己说话尚且没有那个脸面,又何谈替别人说些什么。 医尘雪和司故渊也只是旁观,并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听见那声时隔千年的“师父”,明无镜轻眨了下眼,像是许多年前那样,他刚从山下回来,便听见几个亲徒唤他,而他将将转过身来,满身的霜雪味。 但这次,他没有应声。 下一刻,他抬手,手心向下,虚虚落在温常头顶毫厘之上的位置。 第94章 欲念 明无镜的门徒万千, 亲徒却不算多,都同他一起住在山上。除了明无镜下山时,每日都会打照面。 云长算是有些特殊的一个, 从小便跟着明无镜,在其他师兄弟看来,同师父最亲近的便是他。 据说是因为战乱, 殃及了西南一带的一个村子,他便是那时被明无镜带回来养着的,才六岁高,刚上山时整日里只知道哭。明无镜也不哄他,由着他哭,只坐在一旁做自己的事, 等到哭声停了,便会转回头来问一句:“哭够了?” 他语气并没有不耐烦,反是温温的落在春风里, 云长眼角还湿湿的, 只知道睁着眼睛看他。 明无镜便当这样的凝望是默认,便会道:“那就吃饭。” 这些其实只是一日里的小事, 但云长愣是记得清清楚楚,一直没忘。 小时候的生离死别所带来的伤痛,大都短暂而易逝, 没几日他哭的次数便少了,对周遭的一切都觉得新奇。 山上的草木、鸟啼、竹门,还有院子里的一小池清水,以及住在这里的那个人, 对于当时还是小孩子的他来说, 样样都能看上很久也不会腻烦。 他曾指着那池清水问明无镜:“里面为什么没有鱼?” 明无镜垂眸看了一眼, 说:“是有些空。” 于是后半日,云长便在那池清水里看到了鱼,橙红的两尾,绕游在云水之间。 那时明无镜还没有亲徒,那一处只有他们两个人住,偶尔会有明无镜的好友前来拜访,来得最多的那位,面冷话少,生了副凌厉相,瞧着不好相与,云长小时候便有些怕他。 拜访的好友里还有一位,温润的书生模样,同明无镜最是合得来,云长也见过,从他们的闲谈里得知,似乎是姓裴,至于名便不得而知了。 他同明无镜说:“你这里就这一个徒弟,未免冷清了些,你若是下了山,也没人同他做个伴。” 明无镜听了这话,转头看了云长一眼,冲他招了招手。 云长那时已经很听他的话,迈着两条短腿就过去了。 明无镜问他:“若是我替你寻了个师弟回来,你可愿意?” 收徒与不收徒,合该是明无镜自己的事,从来没有师父询问徒弟是否愿意的道理。但云长那时小,想不到这么多,只觉得这个问题就像是有人问他“想不想要这个”,孩子心性的他只是迟疑了一下,便点了头。 明无镜揉了揉他的发顶,笑着说了声“好”。 然而,说是寻个师弟回来,但其实远不止一个,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还又新修了空屋出来住人,山上这一片一下子便热闹了许多。 第一个被寻回来的师弟,叫元一,大抵因为先来的缘故,云长同他关系最好。 元一是他们这些亲徒里最像明无镜这个师父的,不过也不是一开始就像,而是上山以后见了明无镜的一言一行,说话做事也会刻意去模仿,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不过,谁像明无镜多一点,谁像明无镜少一点,并不能改变什么。 明无镜不会因此对谁更亲近或是疏远,也不会在教授傀术时有所偏私。 师父向来是满身清明,问心无愧的。他们这些亲徒一直这么觉得。 直到那一日,师父将纸偶之术教给了旁人,云长才第一次觉得,清明如师父,也有偏私的时候。 且这样的偏私,明明很没道理。 第144章 师父的好友中,原先性情孤冷的那位,常常是一个人来的,但从有一日开始,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多了位会闷会笑的命仙。 每回再来,便都是二人同行。 纸偶之术,师父说不教与他们这些亲徒,虽并未解释缘由,但他们也不会多问。 师父有师父的道理,其中缘由不必深究。 云长自小便跟着明无镜,对于明无镜的行事从来是深信不疑,唯有那一次,明无镜将纸偶之术教给了这二人。 那位剑仙倒也罢了,他同师父交好,认识了不知多少年,可那叫“无相”的命仙,同师父的交情并没有那么深,却也跟着学了纸偶之术。 他们这些亲徒里,人人都说他与师父最为亲近,师父最喜欢的徒弟便是他。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云长也信以为真,觉得确实如此。 可师父宁肯将纸偶之术教给一个外人,也不愿教给他这个最亲近的徒弟。 云长想不通为何,也曾动过询问的念头,可每当他提及纸偶之术,师父脸上的笑意总会淡下去几分,甚至蹙了眉。 每每这时,云长便不敢再问,只能寻了别的由头,将问话的事模棱两口地揭过去。 但一件事若是不问清楚,藏在心底,终将成为困缚。日复一日,便生出了怨怼、不满,甚至仇恨。 而那一日,他亲眼看见师父正画写着什么,却在抬头看到他进门时,抬手遮了一下。 师父向来磊落,连房门也是时常大敞着,因此遮掩避嫌一类的事,若是与他沾上了边,便会显得格外明显。云长在门外愣了一下,才低头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搁在桌案一角的书册上,是“洗灵”二字。 他没翻看过那书册,但无意间听过师父同那二位的谈话,提到过“洗灵”,正正是师父将纸偶之术教给他们的那次。 那书册,与纸偶之术有关。 为何只要一提到纸偶之术,师父就变了脸色?为何对于他这个最亲近的徒弟,也要这般处处避让?明明是亲徒,为何只是一个小小的术法也不肯教?既是师徒,为何不信任? 这些问题日日困扰着云长,比邪祟还要蛊惑人心。 而一旦寻到机会,被一直压着的念头便疯长起来。欲念一生,便一发不可收拾。 那一日,明无镜从屋内出来,只同他们寥寥叮嘱了几句便下了山,素白身影掠在山道间,没一会儿便看不见人了。 似乎是有什么紧急的事,他屋门都还半敞着,没关严实。 云长就站在那门前,看见了明晃晃的火光,心里没由来地一动,那火仿佛烧在他心上似的。 等其他师弟散了去,他才走上前去,推开了那门。 师父不在,他们这些亲徒从来不会擅自进入这间屋子,但那次,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缘由,也许是怕那火烧得太旺,燎了别的东西,也许是因为他一直藏在心底的疑惑,终于寻到了窥见天光的机会。 总归,他进去了,且将门从内掩上了。 那写有“洗灵”二字的书册,同其他几本书册一起丢在火盆里,还没烧尽。 往日里那些近乎淡漠的神色,不同寻常的避让,一股脑地浮了上来。好奇和不甘驱使着他,抬手拂灭了那火。 书册里所记,有太多关于纸偶之术的东西,并非只有简单的化形之法,还有许多其他的,他不曾知道,也不曾见过的。 至少,他没听师父提过,也没见师父用过…… 可没听过,没见过,不代表曾经不存在。 这个念头一出现,云长心里莫名地升腾起一股怒气。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个亲徒还比不上一个外来客?凭什么事事都要避着他? 就因为那个人,是命仙无相吗? 若是有一日,他也坐在高位,也有信徒无数,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师父能多信他一些,多看重他一些? 这样的设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像是真的,以至于他不但翻开了那些书册,还偷偷开始研习上面的术法,甚至做出了一些新的东西。 而那些新的东西,后人唤作纸傀。 他做出来的第一个纸傀,少年模样,形貌上与常人无异,但灵识不稳,言行上存在缺陷,只是个半成品。 他在那纸傀额上落了个金色的云纹印记,算作一种隐晦的证明。 那纸傀他无处可藏,却又不甘心毁去,便只能放任他流落,不再管顾。 明无镜下山之后,许久没有回来,他们师兄弟几个也时常猜测议论,担心师父出了什么事。 唯有云长不同,于担心之外总有庆幸,于庆幸之外又总有害怕。 那是师父,他并不希望师父出事。可他又庆幸师父没有回来,让他得以有充足的时间去钻研纸傀之术。他又害怕,害怕师父回来,纸傀的事便瞒不住了。 师父向来是心如明镜,神通广大的,云长自知无法在他面前瞒天过海。于是每每站在山道上,都会害怕眼前出现那个素衣白袍的仙客。 每回画纸做傀,云长总会寻一处没人的地方,有时是个清静无人的山坳,有时还要更远一些,便总是等到日落西山才回去。 这么一来二去的,其他弟子也觉出不对劲来,纷纷追问他出门去做什么,他也只能编了些借口遮掩过去。 第145章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终究还是被与他亲近的元一瞧出了端倪。 元一说话行事最是恪守规矩,不会做出跟踪偷窥的行径。那日是碰巧,元一驱除邪祟回来,正好同山坳里的云长打了个照面。 而那些纸笔,书册,没有一样来得及掩藏。 元一自是认得那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愤然道:“师兄,你……你糊涂啊!” 这事并没能流传开来,元一顾及着与他之间的情分,对此事守口如瓶,但也让他保证以后决不可再练此术法。 他那时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做出承诺,但依然瞒着元一偷偷修习纸傀之术,将事情做得更加小心谨慎,唯恐露出一丝马脚。 第95章 后路 后来山下传来明无镜殒命的消息, 这消息不知出处,不知真假,却让他们这些亲徒彻底坐不住了, 决定下山去寻人。 可是一个百年过去,他们一无所获。 于是他们约定,各自散别, 一边寻找师父,一边驱除邪祟,每过一个百年便回到山上。一来是为了师父,二来是为师兄弟之间的情谊叙旧。 第一个百年,第二个百年,第三个百年, 他们都如约回去了,但依然没有明无镜的下落。 直到第四个百年,他们之中有人没有上山, 便是云长。 也正是那一个百年, 纸傀之术开始在东芜盛行。 造出来的纸傀越多,云长心里越是高兴, 因为先做出纸傀的人是他。 然而,欲念一旦生出,便如无底之洞, 任你如何也再难填满。 贪心不足,这才是人。 人人用着他创出来的术法,却无人知是他,这不公平。 为了这点儿公平, 何乌城多出了一个白下门, 又多了位受过傀师祖师爷亲徒教导的门主。 如当年在那火光前的设想一样, 他真的坐上了高位,有了无数信徒。 可人还有一个通病,一旦站在了高处,便总会担心有朝一日跌落下来。 即便许多人都说明无镜已经死了,人间还有些地方为他立了碑,但云长的害怕没有减少半分,反而愈加强烈。 因为没有人亲眼见到明无镜死了。 因为明无镜是傀师的祖师爷,万般神通,不会轻易死去。 纵然他改换了样貌、名姓,可若是明无镜,一眼便能认出来他是谁。 到时,他会硬生生被人从高处推扯下来,他的名声,他的信徒,都将不复存在。 那些时日,他总是梦见明无镜,而那张慈悲的脸上没有笑意,只有失望和责怪。 终于有一日,他再也受不了那样的梦魇,他用了禁术,偷走了一个人的命格,借此人的命格入了归墟。 入归墟便是入轮回,轮回之人,前世过往皆会遗忘,即便前世相识,后世再见也认不出彼此。 但云长借的是别人的命格,因而他自己不会真的入轮回,而是假借轮回,盖住了自己身上的魂灵气息。如此,他便只是白下门的门主温常,而非是云长。 命格之于人,其实没有好坏,但若是没了命格,这个人便等同于不存在了。 他活着,但无法再生长,若是死了,也去不了归墟,入不了轮回。 云长知道这些后果,也知道他会因为这些后果而落下天谴,但他回不了头了。 他偷了苏家那位小公子的命格,将自己所受的天谴渡了回去。 至此,苏家屡屡遭难,苏家小公子一生不得顺遂。 但到底是因果报应,云长身上依然落下了天谴印。 为了消除天谴印,他需要积更多的德,行更多的善,来抵去那道天谴。 也正因如此,东芜处处有人受过他的恩惠,敬他拜他的人也越来越多。而他身上的那道天谴印,也真的淡了不少。 心里少了一桩顾虑,他便更有时间去深研纸傀之术,造出了能与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的纸傀。 他将那个纸傀送去了陈家,替他取了名字,就此养在了陈家,偶尔会去看望。 一切都相安无事,直到那一日,从椿都来了两个傀师,同何乌城的剑修起了争执。 白下门守着何乌城几百年,这事自是要管的,他当时人在陈家,离得并不远,便亲自去平了这桩风波。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传闻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放纵之人。 在此之前,他其实不止一次听过有关那人的传闻,大多不是什么好话,但也有人说他剑术极好,纸傀之术出神入化,东芜恐怕没几个人比得上。 而这为数不多的好话,从来没有人反驳过。 云长亲见了此人,又想到那些传闻,忽然便觉得,太过张扬,也太过惹眼,并非是什么好事。 他盯着楼阁檐顶上的人,眸色无端暗了下去。 *** 命仙可窥人命格,知过往,知将来,但有天道这条最大的规矩横在中间,便不能轻易窥人记忆。 而如今,傀师的祖师爷自己亲手破了这条规矩,窥的却是自己亲徒的过往。 明无镜收了手,温常睁大了双眼,像是被摄魂夺魄了一般,依然保持着仰脸的动作,一动不动。 而那些仙门中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变了样。 不再是对白下门门主的敬意,而是极为复杂的另一些东西。也许是嫌恶,也许是慨叹,也许是别的,但总归没有人说出口。 第146章 他们这里的人,除了裴家以外,大多数都参与过当年烬原诛杀一事…… 当年裴塬身陨落仙台,人人都说是医尘雪忘恩负义,害死旧友。 而最先提出要诛杀他的,便是白下门。 那时人人都觉得是白下门嫉恶如仇,可如今有了何乌城长街上意味深长的那一眼,诛杀一事究竟是为了替天行道,还是为了谁的私心,那可真是深究不得。 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未曾亲眼看见过裴塬是怎么死的。医尘雪借生人做傀,害死旧友,这样的说法也并没有谁探求过来处。 他们只是听了,便信了。 若是深究起来,他们这些仙门,恐怕便没有那么清白了…… 因而没有人想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于各仙门而言,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反倒更好。 况且,站在那里的人可是明无镜。师父都没有评判,他们这些外人又如何能插得上话? 然而,明无镜似乎也没打算说些什么,他只是站在那处,不知在想什么。 医尘雪同司故渊站在他近处,也没说话。 因果这种东西总是千丝万缕,纠缠不休,看似毫无关系的事,实则早已牵扯甚深。 五年前烬原诛杀一事,医尘雪原以为是人言可畏,漫天是非论不清楚,才让他落了个身死魂灭的下场。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其间因果竟如此可笑。 医尘雪蹲了下来,雪白狐裘堆叠在地。 等温常迟钝地转了眼珠,看向他时,他才慢声问了一句:“听说,我曾教过你卜术?” 大抵是这一日发生了太多事,平日里的稳重和威严早已不复存在,情绪也更容易外露。此时此刻,在听到医尘雪的那句话后,温常才稍稍压下去的眼皮又倏然撑开,眼中满是震惊。 教过他卜术的唯有二人,一是明无镜,二便是……命仙无相! 可是…… 温常盯着眼前的人,仍然是难以置信,眼前的人满身病气,同那个随性潇洒的人分明全然不同。 他几乎是下意识皱了眉:“你……怎么会……” 医尘雪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并不答他的问题,只是声音更冷了几分:“傀术、卜术,你既都学了,悟到什么了么?” “……” 温常张唇想要说话,可视线触及明无镜时,他又说不出话来了。 瞧着这番情形,医尘雪忽地笑了一声,却是冷的。他极少会如现在这般,几乎是不近人情的模样。 司故渊离他很近,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却只是看着,什么也没说。 若非是这些因果缠杂不清,仅凭烬原一事,他的剑早已落到温常肩颈上了。 医尘雪撑了下膝盖,站起身来,替温常答了先前的问话:“想必是没悟到的。” 他垂着的眼眸里冷然一片,说出的话字字诛心:“傀师悯善,命仙慈悲,你占了哪一样?” 闻言,温常掩在衣袍下的手攥得极紧。他几乎是猛地抬头,脱口而出:“你凭什么……” 话到此处便顿住了,他没能继续再说下去,因为抬头那一瞬,他忽然发现眼前三人看他的目光都如出一辙,平静且漠然。 那句“你凭什么评判我”,没问出口,他却已经知道答案了。 因为明无镜开了口:“他无需凭借。” 温常怔了一瞬,旋即难以置信地看向明无镜。 “为什么……” 那千年来一直困囿着他的东西,仿佛在此刻他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为什么你要如此袒护他?千年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明明我才是你最亲近的徒弟……凭什么?!” 话到后面已是不甘的嘶吼质问,明无镜却依然十分平静地看着他。而那样的眼神太过平静,倒像是透过他在看千年前的另一个人。 另一个会指着一池清水问他“里面为什么没有鱼”的人。 良久之后,明无镜才道:“凭你贪欲满身,妄念横生,为此予众生苦楚。但他不会。” 最后一句话落下,温常眼中的恨意便全然失了理智。 “我积德行善几百年!” 他语气、神情,皆是不甘,双目因为愤怒而几近眦裂:“你说我予终生苦楚,可我身上的天谴印已经快要彻底消失了,连天道都认了我的赎罪,认了我予众生的福泽,你凭什么不认?贪欲,妄念,这些谁没有?凭什么我就不行?凭什么你永远是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凭什么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天道都饶恕我了,可你作为师父,凭什么不能——” “天道。”明无镜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随即似是笑了一下,却因为那声笑极轻极浅,显得只像是一声喟叹。而那之后他神情又恢复了平静,“所谓天道,就是对的么?” 话音落下,他指间已然捏了张灵符。 下一刻,符文的虚影便从温常头顶猛压下去,仿佛带着盛张的怒意,向四方扑散而去,激起一股烈然的劲风,震得整座庙宇都是一动,灵力稍弱些的弟子更是晃了身形,以自身灵力相抵才重新站稳。 医尘雪被司故渊护着,却也被呛得咳了两声。 司故渊转头看过来时,医尘雪轻摇了下头。 二人都没有说话。 这毫无预兆的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意图也太过直接和明显,众人面上皆有惊讶。 第147章 而认出那符文的一瞬,温常更是瞳孔骤缩,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你不能——啊啊啊!!!” 后面的话被惨叫代替,再没有机会说完整。 魂灵被撕扯的剧痛让他再不能说出一句话来,只剩下痛苦不堪的叫喊。 傀师悯善,白下门又有弟子在场,此情此景难免面露不忍,但是最终,依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救他,因为他们都明白,温常的所作所为,担得上“死有余辜”这四个字。 人群中,唯有元衡一人双手掩面,跪了下来。 直到温常的身体、灵识,一寸接着一寸撕裂、破碎,最后完全湮灭,不剩半点痕迹,明无镜也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脸上也没有任何悲伤难过的神情。 很久之后,他才转了身,往苏卿的方向去。 温常的记忆浮现于虚空,在场之人都得以窥见,包括苏卿…… 可即便知道了当年的真相,知道了自己的苦痛是谁造成的,又亲眼见了温常死去,苏卿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震惊,没有恨意,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甚至连一丝明显的触动都没有。 “你剥了灵识。” 明无镜手上还托着先前石像里的灵识,这话也不是询问的意思。 招魂之法,他只用在了谢礼身上,即便谢礼的记忆里有苏卿,但关于苏卿的过往,不该事无巨细地被窥见。只能是有什么做了这当中的媒介,牵线搭桥,才让在场之人窥见了苏家的那些事。 明无镜开了口,其他人自是深信不疑,也都反应过来,养着谢礼那缕残魂的,唯一完整的灵识,是苏卿自己的。 生剥灵识,那便是不要命了…… 在场众人,能为了某个人做到这个地步的,寥寥无几。 但苏卿却只像是听到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眼都没眨一下,只看向明无镜道:“还给我。” “你指什么?”明无镜问他。 苏卿道:“谢礼。” 不是要自己的灵识,而是要谢礼的残魂。 明无镜看着他,并未有所动作。 “还给我。”苏卿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明无镜将那包裹着残魂的灵识往前一递,苏卿伸手托住,转身要走。 花槐城被灭的惨状还历历在目,但此刻并没有人站出来阻拦他。 “等等。” 先开口的却是明无镜。 众人看去,就见他掌心渐渐浮起一盏青灯来,幽幽火光亮在那一处,映着苏卿转过来的半边眉眼。 苏卿眸光微动,似乎是怔了下,才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的人。 明无镜将那青灯往前递了递,苏卿没接。明无镜也不催他,只道:“你死后,这青灯会引你入归墟,你便守在那里,替那些因你而死的人守好往生之路,也许只需要几十年,也许几百年,也许几千年,等到因果了散,你便可入轮回。到时,兴许你和他还能再等到一次重逢。” 听到最后那句话,苏卿无神的眼睛才倏然亮了下,伸手接住了那盏青灯。 明无镜视线落在他微微发颤的手指上,停了片刻,再抬眼时,似是极轻地叹了一声。 “他是我的门徒,你的苦难始于他,却也是我教徒不严之过,实在对你不住。” 他说着微微躬了身,朝着苏卿拜了一拜,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这一拜不是代云长,而是代他自己。 他活了一千多年,奔波在这人间广阔之地,为的也只是替人避难减祸,可他教出来的亲徒散了大半,亲手把苦难推向了众生。 作者有话说: 正文接近尾声啦~ 第96章 逢春 此番尘埃落定, 其实并不尽人意。但这场从千年前就落下的因果,已经为此死了太多人,再度深究, 不过是平添更多因果罢了。 因而那一日,认出了医尘雪和司故渊的人只是默不作声,元衡也至始至终没有唤过明无镜一声师父。 只是离开故人庄时, 司故渊冲三昔之地的那位扶栖仙长躬身一拜,道了一声谢。 为的是当年烬原一事。 司故渊虽没有明说,医尘雪其实也大概能猜到,当年烬原围剿,若非是扶栖心软,司故渊不会还留有一口气能等到明无镜经过那里。 真算起来, 倒是因了扶栖的恻隐之心,他和司故渊才免了又一世的等待。 从前种种,无论如何, 这声谢确实是应该的。 因而医尘雪跟着也是一拜。 见了这一幕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疑惑, 扶栖却似是心有所感,张了张唇, 像是要叫谁的名字。但是最终,他并没有说话。 各家仙门将礼数做足,也便互相告别离去。 医尘雪几人则隔得远远的, 却也驻足在那处没走,像是在等谁。 因了那句“客卿”,明眼人都不难猜到他们等的是裴家的人。 不过等裴清晏过去了,他们却也没有说什么重要的事。 明无镜是辞别, 说是为了那些困缚的灵识, 要去归墟走一遭, 不知何时才会回来,留了句“珍重”给几人。 裴清晏没再问什么,只是领着身后的弟子,拱手一拜,道了句:“先生保重。” 医尘雪说的话听来更是无关紧要,只叮嘱裴清晏尽快回椿都,又托他带了句话给裴时丰,说是让他算着生辰是哪一日,等着他们来。 第148章 裴清晏应着“好”,多余的话一句也没再问。 落仙台的事,裴时丰已经告诉过他,他早知父亲身殒的真相,无需再多问一遍。 况且烬原一事,裴家没有参与早已是摆明了立场,更不用多说什么来以证清白。 他与裴时丰都知道,父亲的那位至交好友,张扬爱笑,是个极其坦诚磊落的人。 父亲相信的人,他们也会相信。 *** 再回到青枫时,白梅已开了满城,雪还没有彻底消融,但已经有了初春的暖意。 流苏被谴回一闲阁去报平安,只剩他们二人走在长街上,听着嘈杂热闹的人语,说话时还能呵出些许白气。医尘雪偏过脸,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忽然便觉得很心安。 这么些年来,似乎他又有了可归之处了。 “要去看看吗?” 走了许久,医尘雪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司故渊却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默了片刻后点了下头。 今日并非是司兰卿的忌日,按理来说不会有人来,但他们去时,那处却已经跪了一个人。是司兰卿身边那个叫青月的丫头。 虽只见过寥寥几面,但青月却将二人记得很清楚,转头看见来人时亦是十分惊讶。 “先生?” 青月低头抹了眼角的泪花,才又抬头问:“你们……是经过吗?” 她有一瞬的犹豫,因为此地其实少有人经过,就连商旅车队也只从不远处的官道上走,医尘雪和司故渊却已经到了这墓碑的近处来,看起来并不像单纯的途经此地。 但若说是特意来的,便又说不通,这二位同自家小姐并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况且,他们又是怎么知道小姐的是在这里下的葬? 医尘雪也看出了她的顾虑,并未多作解释,只道:“我们刚回青枫,恰巧经过这里,隔远便瞧见你了,便过来看看。” 青月点点头,并不怀疑。 她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看了看,见他们并肩站着,隔得很近,不知怎地竟觉得有些高兴。 “二位的关系,似乎比以前更好了。” 医尘雪笑了笑,应了一声“嗯”。司故渊没说话,但未曾反驳便已是默认。 过了会儿,青月才发现对面的人垂着眼,看向的是她身后。 她偏头望去,那里放的是她带来的竹篮,里面装着的只是些再普通不过的冥钱。不过与寻常冥钱又有不同,她将那些冥钱都折成了兔子的模样。 “你折的?”医尘雪也看见了那些兔子。 “是……”青月顿时有些羞赧,小声解释道,“我家小姐……” 她顿了下,那点女儿家的害羞被睹物思人的情绪盖了过去。她垂了眼,视线也落在那纸兔上,语气难过又无奈:“我家小姐喜欢兔子。” “可否借用?” 问话的人声音偏冷,青月这才抬了头,有些惊讶,但很快她又点了头:“当、当然可以。” 得了允许,司故渊才蹲下·身去,就着青月烧出来的纸堆,把剩下的纸兔都烧完了。 青月虽有不解,但也没说什么。因为她看着这人的侧脸,竟从那半垂的眼眸里瞧出了难过的情绪来。 医尘雪看着,也没说什么,只是站在司故渊的另一侧,在最后一只纸兔落入火中时,曲着手指,抹了下司故渊的眼尾。 司故渊并没转头看他,但是抬手轻握了一下那根手指。 分别之时,几人头顶忽然响起一阵空灵悠长的叫声,落在青灰天空下,像是隔着云雾响在山岚之间的,竟有些似曾相识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见了飞来的青鸟,在他们头顶盘旋了几圈,最后落在了司故渊肩上。 医尘雪笑道:“看来它也知道你回来了。” 司故渊抬了下眼皮,纠正道:“我们。” 医尘雪眼里笑意更甚:“嗯,我们。” 他们说话间,那青鸟扇动翎羽,朝青月飞了过去,绕着她又飞了好几个轮转。 青月几乎是受宠若惊,又忍不住有些欢喜,笑出声来。 她目光追随着那青鸟,眼睛都跟着亮起来:“它是喜欢我吗?” 医尘雪看了眼那青鸟,轻声道:“你同它有缘吧。” *** 不知是春光已至的缘故,还是那只青鸟勾起了往昔的一些回忆,离开司兰卿的坟茔后,他们并没有急着回一闲阁,而是在长街上并肩而行。 但走了没多久,医尘雪便发觉不对了。身旁之人迈出的每一步都没有半分犹豫,就连岔道也像是早就确定好了要走哪个方向,半点不似闲逛。 “你要带我去哪儿?” 司故渊头也没回,答得却是干脆利索:“邀你做客。” 这话经由他的嘴说出来,同千年前的意味便有些不同了。 医尘雪刻意挨他又近了点,两个人的手背都碰到了一块儿。医尘雪却并不牵人,只是笑着问:“做客?这倒是件稀奇事。那……上仙,你准备邀我去哪儿做客?” 他语调微微上扬,逗弄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司故渊压了声音,沉声回了句:“到了便知。” “哦。”医尘雪拖着很轻的尾音,重复了一遍,“到了便知。” 他语气同司故渊是两个极端,硬是让人听出来撩拨的意味。司故渊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牵住了他时近时离的手指,克制着说了一句:“你安分一些。” 第149章 医尘雪笑出声来,心情大好,果真安安分分任由人牵着走了。 不过,虽说也是猜到了一些,但真到了地方,医尘雪还是没忍住惊讶,偏头看向司故渊:“你之前总是出门,便是为了这个么?” 他们为了纸傀的事闹了别扭那几日,司故渊日日出门,人总看不见几回,他还以为是为了青枫那些琐事,这个做城主的不得不亲去处理,却没想过是为了这个。 熟悉的竹门,开得正好的白梅,他曾坐着等一个人来的檐梁之下。 这些生造的故地旧物,让那些早已被岁月掩埋的东西,在这一刻又忽然渐渐清晰起来,仿佛从来没有变过。 “小坐林。”医尘雪慢声念出木牌上的名字,转头看向司故渊,如同千年前那般笑起来,“上仙,我特别喜欢这里。” 司故渊看着他眉眼带笑,眸光也跟着温软下来。 千年前,山下人都知小坐林的那位上仙性情孤冷,因而小坐林内总是安静,没有半点吵嚷。 但少有人知道,新客至的那日,小坐林内意外地热闹了大半日,人声混着鸟语,隔一阵便响起来,上仙险些招架不住。 后来新客成了常客,上仙日渐习惯了那样的热闹,纵容着那位来客,也纵容着跟在那位来客身边的青鸟。 那青鸟每每衔了花枝来碰他的脸时,医尘雪就倚靠在白梅树下笑。 再后来,小坐林内久久无人归家,白梅谢了又开,而那青鸟等了一整场四季,终被落花埋葬在白梅树下。 万幸的是,因了故人,他们等来了一场久违的重逢。 而现如今,小坐林内煦风不止,青鸟盘旋上方,又像许多年前新客至的那日一般热闹了。 医尘雪难得不觉得冷,甚至抬了手,任由细风从指缝间穿过,久违又惬意。 他忽然想起来一些旧事。 那是他从烬原走出来后,不知是哪一日,只记得似乎是个落雪的晨日,窗外白梅花枝倾斜下来,垂搭在窗台上,落了半截进来。他伸手拖住,忽觉春风不至已久。 那时他才意识到,他枯坐在那窗前,已记不清是第几场隆冬了。 而彼时的长风载着他难言的失落,吹散在今朝的春日里。 他转过头来,唇边带笑,眼里映着另一个人的眉眼。 “司故渊,春日到了。” (正文完,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番外不会很多,写了就放上来,感谢各位一路的陪伴(* ̄︶ ̄) 么么~